回家的路上,文徵明忍不住笑道︰「記得我初次見你,你被那惡婦打得狼狽逃竄,如今卻怎地這般凶悍?」
顧湘月笑道︰「我只道你是好人,誰知你也來取笑我!我怎麼狼狽逃竄啦?你不知道,我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沒錢給他本來就是我理虧麼,雖然我也很懷疑我的銀子實際上是被黑心的店家偷偷拿了,但既然沒有真憑實據,也不好說什麼。當時我找你要銀子,就是想逃離客棧,那時在他手下做工當然他打也打得罵也罵得,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我這叫做得理不饒人,你被我嚇到了麼?」
文徵明搖搖頭,溫言道︰「湘兒,你心地善良,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顧湘月笑道︰「倘若我方才不將那五錢銀子還回去,你是不是就不要我做媳婦了?」
文徵明沉默片刻,道︰「正是!」
顧湘月噗嗤一笑,道︰「你倒老實!你若容許我a了那銀子,那也是我看錯了你。」
她扯住他袖子,將葫蘆塞在他袖中,「你幫我裝葫蘆!」慌得文徵明忙道︰「在街上不可如此!不可如此!」把她樂得前仰後合。
回到文府,文徵明即刻讓文慶去問徐禎卿,跟著文慶來的還有徐禎卿的書童徐松。
徐禎卿回話是︰「賬房先生還不曾找到,請將五兩月餉先送與楊少安先生。況且即使找到亦不妨,但請他先到府中讀書便可。」
顧湘月在文府的日子,有三套新衣裳,都是文徵明親自去成衣店買來給她的。一套粉紅色、一套淺藍色、一套月白色。這幾件衣裙她穿起來漂亮又合身,由此可見,文徵明品味不錯。
但他自己穿來穿去總是那幾件舊衣衫,不是打了補丁便是褪了顏色的,若是府中有客人來了,他才會換上嶄新的衣服去招待會面。
在顧湘月看來,人只要底子好,穿什麼都好看,文徵明清俊修長,破衣服也遮不住氣質,只不過他穿著舊衣裳,她卻三套嶄新的衣裙,也說不過去。
于是她悄悄地去將粉紅色和月白色的兩套襖裙當掉,給他買了一套新的衣裳。
拿給他的時候,他詫異道︰「你哪來的銀兩?」顧湘月照直說了,他說道︰「可是不喜歡那兩套衣裳麼?」
顧湘月道︰「哪里!喜歡得很!你問這話真讓我傷心,你半點也不懂我!我是看你總不穿新衣服,我卻里里外外一套新,你知道心疼我,我就不知道心疼你麼?反正你喜歡穿藍色,我也留件藍色就可以了,咱們穿情侶裝!」
文徵明心中溫暖,微笑道︰「何謂情侶裝?」
顧湘月笑道︰「就是一對男女穿著看起來差不多的衣服,這就是情侶裝!別人一看,就知道這兩人是一對!」
她說完自己臉先紅了,文徵明也隨之臉紅,卻笑道︰「男子可穿的顏色少得可憐,莫非你往後都隨我穿麼?身為姑娘家,當盡情打扮才是,以往母親總是遺憾膝下無女,否則她便可做些漂亮衣裙打扮女兒,你卻要隨我穿這些素暗顏色,何苦來?」
到了翌日,他又讓文慶將那兩套襖裙買了回來,依舊交給顧湘月。對她說道︰「他日你是要嫁進來的,現下知曉也不晚,實則我並非貧寒,素日里開銷小了,我便只是隨意繪幾筆花鳥蘭竹扇面拿去當幾兩銀子,若是開銷大了,便繪一些山水圖卷。我也不求錦衣玉食,故而窮可窮過富可富過,你來的這些日子,可曾見家中三餐不繼?不曾吧?在家中不見外人,即使破舊些也無妨。待你嫁了過來,自然有另外一番景象。只是你若嫌棄,我穿新衣裳便是。」
顧湘月忙笑道︰「我是那等捱不得窮吃不得苦的大小姐麼?你喜歡節儉,我也喜歡,那句話是怎麼說的?生前縱有家財萬貫,死後也不過佔三尺黃土。我就喜歡你這話,沒拿我當外人。我哪里嫌棄你了?你自己穿舊的,卻給我買這般華麗的衣裙,足見你憐惜我。再說,人家看你妻子穿得這般氣派,便知你只是節儉,而非貧寒,多好!你在我面前隨便怎樣都行,什麼都不穿也行!」
文徵明一陣愕然,顧湘月看他神情,嚇了一跳,忙道︰「你別生氣,大不了我以後說話收斂些!免得你早晚厭惡了我。」
文徵明微笑道︰「俗語說本性難移,你還是別改罷,橫豎漫漫一生,我早晚會習以為常。」
顧湘月笑著去呵他癢癢,「你少來打擊我!」
這夜,蘇州下起綿綿細雨來,一直到早上仍未停。
顧湘月起來,見小雨飄飛,便跑到池邊去看荷塘雨色。
文徵明走了過去,將披風披在她肩上,道︰「你要看雨,也該多穿些才是!若是著了風寒,須不是耍!」
顧湘月隨他走到小亭中,見亭中放著一台古琴,奇道︰「你也會這個麼?」
他在琴前坐了下來,笑道︰「彈得不好,逸卿才是個中高手。」
顧湘月不懂音律,但覺曠遠悠揚,清冷入脾,听得痴了。
待他彈完一曲,笑道︰「公子曾對我說什麼妙解音律雅擅詞章,說的就是你吧?」
「這是柳永的雨霖鈴。」文徵明緩緩道︰「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湘兒,可還記得我送你與逸卿乘舟去?那時在岸邊看著你,我忽然想起這詞來,直是滿月復愁緒。」
顧湘月拿過他的折扇來,用手帕包住上頭,伸過去笑道︰「下面我們來采訪榮獲江南四大才子稱號的文徵明先生。請問文公子,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現我這位姑娘還不錯的?」
文徵明啼笑皆非,看著那折扇道︰「這是何物?」
顧湘月道︰「這是話筒,你不認識,請文公子回答。」
文徵明搖搖頭道︰「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你要我交代,我從何說起?興許是在客船中你要我說後會有期時,興許更早。只是當時或有情動,我也只作偶然,若是之後不再與你相遇,想必這情懷便會漸漸淡去。只是當我垂垂老矣之時,回望這一生,定會想起你來。」
顧湘月笑道︰「那我是你的初戀麼?」
文徵明道︰「初戀?何解?」
顧湘月道︰「就是你第一個喜歡的女子。當然,父母親戚朋友不算,我指的是感情。」
文徵明點頭道︰「你自然是我第一個喜歡的女子。」
顧湘月道︰「那麼請問文公子,對于大家投票選舉你為江南四大才子,你有何感想?」
文徵明嘆道︰「論江南才華出眾者何其之多?我哪里當得起?逸卿、子畏、老祝才是名副其實。湘兒,你問來做什麼?」
顧湘月笑道︰「周公子也曾說你與唐公子、祝大爺才是名副其實。你們太謙虛了,那麼文公子,你的擇偶條件是什麼?」
文徵明道︰「是你。」
顧湘月頓足道︰「你不能說我,我是記者。你要有個固定的標準才行。」
文徵明道︰「記者是什麼?」
顧湘月笑道︰「別打岔,這不是重點。」
文徵明仔細地想了想,笑道︰「杭郡有佳人,名顧湘月。伊容夭夭,秀眉如柳,俏目生姿,性異而巧,此徵明以為良也。」
顧湘月想了想,笑道︰「我也會說。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我背得對麼?」(注釋︰美麗雄雞徐徐飛,鳴聲起伏在林間,誠實善良心上人,朝思暮想勞我心。)
文徵明點了點頭,心中柔軟異常,將她攬在懷中,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是這樣靜靜地依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