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除夕還有一段日子,周府很早就開始布置了,但本應有的歡樂氣氛,卻被哀傷所代替了。
提前半個多月,府中便開始打掃,將陳舊的門簾帳幕換過,窗格走廊掉了漆的地方也重新漆過。府中處處掛著紅燈籠,裝扮得喜氣洋洋。
這是林婉蘭的意思,她自己仍然很難受,但看到婆婆幾乎丟掉大半條命時,不得不重新振作精神,她很想追隨丈夫而去,只是上有老下有小,容不得她這樣做。
人人都在刻意地回避著傷痛,努力營造出一個過節的氣氛來。
顧湘月原來本是聞到漆味就會過敏,她為了讓母親與周文賓高興起來,非要摻合著布置府第,身上起了好多疹子,癢得不行,周文賓忙請了郎中來,開了幾副藥,外擦內服,並囑咐她不得再到外面去,待漆味吹散了才能下樓。
在房中看了幾天書,顧湘月實在是呆不住了,不顧竹香勸阻,跑下樓去找了一圈,周文賓帶著李端端在前門貼春聯,他里頭穿著淺金色夾襖,外頭是繡金線的圓領無袖瓖毛邊長比甲,額上還戴著紅色瓖玉抹額,一身的紅,雖然還有些憔悴,但多少已恢復了一些。
顧湘月月兌口道︰「賈寶玉?」她奇道︰「哥,你今日怎麼穿得這樣奇怪?」
「誰是賈寶玉?」周文賓道︰「至于我穿著,偶爾為之罷了,橫豎只是在府中過節,並無失禮于人之處,實在無妨。湘兒,身上紅疹可好些了?進府去。站在此處讓人評頭論足不成樣子。」
「偏不!」顧湘月湊上前,笑道︰「你這樣穿簡直是美若天仙!」她見貼的是一幅空白對聯,她奇道︰「為什麼是空白對聯?」
「美若天仙?」周文賓哭笑不得,道︰「杭州習俗如此,取來年無事之意。你想填上也可,不違祥意,倒不如你出一副如何?」
顧湘月仰著頭道︰「這有何難!上聯近水樓台先得月,下聯向陽花木早逢春,橫批新年快樂。」
一旁李端端噗嗤一笑,周文賓笑道︰「你道有了春字便是春聯?端端,你去看看還有哪道門不曾貼上,我去後院封井。」
「我也要封井!」顧湘月跟了兩步,周文賓道︰「誰要你去?你安心待在西苑樓罷,後園那邊還有新漆過的地方,別又讓身上愈發嚴重了。」
顧湘月頓足道︰「我就要去!」
周文賓笑道︰「你身上滿是藥味,沒的燻了我。」
顧湘月呸了一聲,仍然跟在他身後,道︰「藥者,百草也,花有花的芳香,草有草的清香,我這是清香,你不懂欣賞。」
周文賓剛想說話,看到丫鬟們圍著苑中一棵樹好奇地議論,他遠遠地看著這樹呈寶塔形狀,樹梢上掛著些包裝起來的小盒子,還有一些小玩意兒,也有紅紙剪出來的花朵,不禁奇道︰「湘兒,這是什麼樹?是你弄的麼?」
顧湘月點點頭,笑道︰「這叫聖誕樹,在我們那兒也是節日用的,我把它修剪成寶塔形,再掛上東西,看起來不是很有特色麼?哥哥你覺得如何?當然,如果等天黑了再做些小彩燈掛在上面,就更漂亮了。」
周文賓笑道︰「這樹確實頗有新意,你想掛上小燈,還不去做?需要什麼只管去找嫂嫂要便是。」
顧湘月又折了回來,摟住李端端,這段時間她和李端端相處得非常好,「端端妹妹,你覺得我身上藥味不濃吧?」
李端端笑道︰「姑娘何必在意公子的話,他心中是擔心你身上疹子愈發嚴重,只是說笑而已。況且生病哪能不吃藥擦藥?端端不覺有什麼藥味,姑娘香得很,便如清谷幽蘭月中桂子一般!」
顧湘月嘻嘻一笑,跑了。
這一晚是林婉蘭的生辰,周文賓與顧湘月陪著老太太、大夫人林婉蘭吃過飯,一桌珍饈美味。
丫鬟們開始不敢放肆,畢竟剛辦過喪事沒多久。周文錦常年都不在家,丫鬟們對他的印象並不深,也說不上有多深的感情。是老太太放出話來,讓大家該怎麼過還怎麼過,這才嘻嘻哈哈地打鬧個不停。
老太太身子剛好了些,坐在席上看著丫鬟們在外頭玩鬧,嘆道︰「我生有二子一女,誰知命中這般不堪,到如今卻只剩下文賓一子,實實可慘。莫非是我修佛心不夠誠麼?或是我做了什麼惡事,老天竟報應到孩子身上去。」
周文賓忙道︰「母親不該再想這些傷神之事,好好保重身體要緊。」
林婉蘭也勉強笑道︰「婆婆,文錦必不願看到家人為他傷心難過,您老人家高高興興的,也算是成全了他一片孝心。」
老太太點了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所以讓丫鬟們鬧起來,這樣才有個生氣。到底文錦走了,日子還是一樣要過,我這老太婆黃土都埋到脖子了,就是隨文錦去了也沒多大干系,只是你們都還年輕,我帶頭要死不活,你們都不省心。」
周文賓皺眉道︰「母親說的什麼話?」
他給顧湘月使了個眼色,顧湘月勾著老太太手臂笑道︰「母親,我們去放焰火吧。哥哥說今年的焰火好些都是新出的品種,漂亮著呢。」
之後在苑中看了一會兒焰火,老太太笑道︰「我比不得你們年輕人,我先去睡了。」
「女兒送母親回房。」顧湘月笑道,
「不用,你們盡興!媳婦陪我回去就好,婉蘭向來也不喜歡熱鬧。」老太太和藹地笑著,「今晚別約束了大家,丫頭們喜歡怎樣由得她們便了。」
林婉蘭道︰「小叔明早可去靈隱寺上香麼?我打算去還願的。」
周文賓笑道︰「嫂嫂有命,自當陪同。」
老太太笑道︰「你喊他作甚!他是靜得下來的?我們自己去便是。我便瞧不得他毫無誠意。你可是忘了去年他隨我們去時,上過香後尋他許久不見,原來卻在石階下看螞蟻!」
顧湘月在旁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道︰「哥哥你喜歡看螞蟻打架,下次我們尋個良辰吉日去看他一整天。」
「多謝母親成全!」周文賓瞪顧湘月一眼,向母親笑吟吟作揖,老太太笑瞥他一眼,跟林婉蘭說笑走了。
周文賓召了一等丫鬟過來在苑中將桌子拼起來,只換上了新的瓜果酒,顧湘月坐在周文賓左邊,她左邊是李端端,李端端旁邊是田琳兒。
大家都坐下後,周文賓道︰「就花枝,移酒海,今朝不醉明朝悔,且算歡娛逐來,任他容鬢隨年改。我們揭彩令如何?」
當中有個丫鬟長著一張胖胖的臉叫秋雲的,府中人都叫她小布頭。她聞言笑道︰「公子今晚怎地挑起容易的來?往年卻是越難越好,恨不得看丫頭們出丑呢。」
周文賓本是想遷就顧湘月,只好道︰「擊鼓傳花罷,半盞茶。」
小布頭道︰「半盞茶太長,七步如何?我來走。」
一個叫桃兒的丫頭笑道︰「你肯走最好不過了,正好將方才吃的好大一只豬蹄給滑下去。」一陣哄堂大笑,顧湘月忙道︰「我去擊鼓!或者我來走!」
「不用你去!」周文賓拉住她,笑道︰「湘兒,似這般行酒令往後時常有,只是圖個高興,你何必每次都躲?多听听別人的也好麼。今日冬梅不是嗓子痛麼?正好去做了這鼓使罷。諸位姐妹听真了,以我開始出題,鼓使擊鼓,花枝到誰人手中便須以我所出之題即興應答,答不上者七步之外罰酒一杯。」
小布頭笑道︰「公子,規矩大家都知道,用不著你說!」
周文賓笑道︰「我妹子哪里知道?欺負她麼?」
顧湘月此刻深深垂著頭,她只想做土行孫,從這里遁回房間去。
她對古代文學一竅不通,應對能力就更談不上了,只能在這里丟人現眼。這時周文賓說道︰「我出冷香二字,請做對聯,鼓使請了!」
冬梅在屏風外咚咚地擊起鼓來,傳了一圈恰又到了周文賓手中,眾人吃吃發笑,小布頭道︰「我開始走了!」
周文賓笑道︰「這才是搬石頭砸了自己腳,無須你走,便由我拋磚引玉罷。寒窗飛雪胭脂冷,暖酒沁春綺羅香,以冬作一首七絕,鼓使請。」
這次到了大少女乃女乃跟前的紫蘿手中,紫蘿笑道︰「獻丑了。葡萄新酒潑流霞,十月燕山雪作花,天子後庭夸玉樹,昭君紫塞拂琵琶。我說貧富二字,請作對聯,鼓使請。」
顧湘月更難堪了,低聲道︰「紫蘿姐姐都這麼厲害!」
周文賓笑道︰「你哪知道紫蘿是府中的女狀元?只是如今端端來了,只怕紫蘿只能屈居榜眼了。」
紫蘿在旁邊笑道︰「我與端端曾說過些書文,她的文采實在是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況且府中姐妹有多少勝于我的?只當個女秀才罷了。」
李端端笑道︰「紫蘿姐姐這不是挖苦我麼?」
她突然覺得有些胃疼,臉色也難看起來,周文賓道︰「端端可是身體抱恙?怎地臉上沒了血色?」
李端端道︰「公子,我有些胃疼,大概是不能陪大家了,好生可惜。」
顧湘月忙道︰「這樣的聚會往後還不知有多少,留得青山在,不怕……」
周文賓道︰「湘兒,此句用在這里不妥,你應該說來日方長才是。端端,你且回去早些休息,這里只怕還晚些,不必等我。」
李端端站起身來,向眾人抱歉地一笑,田琳兒也站起身來道︰「公子,我覺得有些困倦,我先送端端回湘居罷。」
周文賓點頭道︰「也好!」
兩人離開後,席上又開始玩。這一次花傳了半圈,正到顧湘月手中停了,她一下子站起來道︰「我去茅房!」
眾人大笑,一旁秋桂笑道︰「上陣可沒臨陣月兌逃的,姑娘還是老實做了罷!」
顧湘月只得坐了下來,道︰「方才題目是什麼來著?」
紫蘿笑道︰「以貧富二字作對子,姑娘快快作來。」
顧湘月見小布頭開始走了,右邊周文賓在桌下拉住她的手在她掌心寫字,因寫得太快了,簡直草書一般。
小布頭走滿七步後,她情急之下月兌口而出︰「無所不知方是富,有衣什麼的未什麼貧。」
這兩句本是出自唐寅之口,「高情自信能忘我,隱者何妨獨潔身,無所不知方是富,有衣典酒未為貧。」周文賓也只是應急撿個現成,不想被顧湘月念成這樣,這一來誰都知道他捉刀代筆了,又是哄然大笑。
小布頭笑道︰「公子好不偏心!往年不見幫諸位姐妹,兄妹倆各罰三杯!捉刀是要加倍的。」
周文賓笑道︰「我認罰便是,只是湘兒酒量淺,由我代飲罷。」
「不行不行!姑娘也要喝,大家說是不是?」小布頭起哄,席間嘰嘰喳喳地回應。
周文賓沒奈何,笑道︰「喝就是了。」當下與顧湘月各滿飲了三杯。
這一晚玩得盡興,喝得也不少,好在也不盡要求做詩詞對子,讓說笑話讓唱歌也有,顧湘月時不時可以勉強蒙混過關。
在覺得好玩有趣的同時,她也更堅定了再加倍用功學習的念頭,她要做一個真正的才女,直到某一天別人都贊她不愧是周文賓的妹妹,文徵明的妻子。
「等著瞧吧!下次酒令我不會再作弊了!」她咬牙切齒地。
田琳兒扶著李端端回到湘居,見她臉色愈發蒼白,便道︰「想是你昨夜著了涼,方才又因高興吃多了些,這才胃疼,我去泡杯濃濃的熱茶來,喝下暖暖的,少時便好。」
日常她對李端端不冷不熱,但瞧著周文賓,也不敢如何,如今卻這般關心自己,李端端不由心中感動,只覺得以前都是誤會了田琳兒。
田琳兒泡好了茶端來讓李端端喝了,沒多一會兒,李端端便睡了過去。
府中人睡眼朦朧地守過歲,個個回房去睡了。
周文賓送顧湘月回了西苑樓,回湘居見黑燈瞎火的,往常他若不曾回來,湘居總是點著燈等他。
想來是李端端因病早早睡下,因此不曾等他。他怕點燈驚醒了病中的李端端,便模黑倒了涼水隨意洗漱過,來到床前卻發現帳幔已然放下,他並未多想,揭開往床上一躺,卻踫到一個人,嚇得坐起身來,忙去點了紗罩燈,細細一看,床上之人竟是李端端,但見她衣衫不整,睡得雙頰微紅,似乎毫不知情。
「李端端,你怎地睡在公子床上?」田琳兒由外頭走進來,上來一把將李端端扯了起來,李端端醒了過來,揉著眼楮,不知發生了何事。周文賓也愣愣地站著,一時理不清思緒。
田琳兒轉身就要走,周文賓道︰「你去哪里?」
田琳兒道︰「公子,婢子不敢隱瞞此事。」
周文賓一哂,道︰「房中並未點燈,你一進來便知端端睡在我的床上?今夜異常的人是你,不是端端。」
田琳兒略一躊躇,還是走了。她到雲英樓去求見林婉蘭,先見了林婉蘭身邊的紫蘿,紫蘿去稟報了林婉蘭。
林婉蘭出來道︰「這麼晚了,你有何事?」
田琳兒道︰「回大少女乃女乃的話,老太太與大少女乃女乃走了以後,公子在苑中設宴行令,李端端說她胃疼,于是婢子便奉公子之命將她先送回湘居休息。之後婢子見公子久久不曾回來,也即睡下。方才婢子去了趟茅房,回來卻見李端端衣衫不整地躺在公子床上,而公子卻手足無措地站著,那李端端本來神態嬌媚,見婢子回到房中,立時慌亂不堪,她引誘公子,婢子以為這不是小事,只得冒昧前來請示大少女乃女乃。」
林婉蘭變了臉色,忙回房穿了外衫,「走!我倒要去看看這李端端怎生如此大膽,公然算計小主人。」
田琳兒跟在她身後,道︰「大少女乃女乃有所不知,這李端端原是勾欄院出來的,這些手段還不是信手拈來麼?」
林婉蘭站定了腳,回頭道︰「她是勾欄院出身?是誰將她帶進府中的?又是誰作的保?我怎地毫不知情?」
田琳兒囁道︰「據說……據說是小姐收留後放到湘居去,這不怪二公子,他一向寵愛妹妹……」
眼看快到湘居了,她忙裝作肚子疼,拐茅房那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