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周文賓才得知消息,忙去西苑樓探望,顧湘月還在沉沉睡著。他叫過竹香來問為何突然生病,竹香搖頭稱不知。
周文賓道︰「可曾讓郎中來看過?」
竹香點頭道︰「昨夜婢子便去請過,不敢驚擾了老太太與公子,方才藥已喝下了。」
周文賓道︰「你倒會自作主張,為何不告之我?病來如山倒,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還不讓我看她最後一眼了?」
竹香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嗔道︰「姑娘說胡話,公子怎地也說起胡話來?好端端地說什麼最後一眼?風寒發燒哪里就治不好了?」
周文賓嘆了一口氣,在床沿坐了下來,道︰「你也不是不知,最近哀事連連,先是子畏家,又是大哥……我是怕啊!」
竹香落下淚來,跪倒在他面前,抽泣道︰「是婢子不好,沒照顧好姑娘,公子千萬別再傷了身子,往後婢子若再疏忽了,公子只管打死婢子。」
「你說哪里話?快快起來!是我不該責備于你。」周文賓扶起她來,這時听到周安在樓下大聲道︰「公子,祝大爺、唐公子、徐公子來了。」
周文賓囑咐竹香好生照看顧湘月,便整冠下樓,見了周安道︰「安叔,你方才說的獨獨沒有文衡山,他不曾來麼?」
「唯獨不見文公子。」周安答道。
周文賓急急出門去迎接好友,見了面唐寅與徐禎卿向他一揖道︰「逸卿,多有攪擾了。」
祝枝山卻道︰「貴管家好不曉事,見我等來就該恭恭敬敬迎進府中,先奉上茶點瓜果,再行通報,難道怕我三人會拐走美貌丫鬟麼?」
徐禎卿笑道︰「我與子畏是萬萬不能,你卻難說得很。」
周文賓端詳了唐寅一番,輕聲道︰「子畏,府上之事衡山都寫信告之了我,如今可好些了?」
唐寅嘆了一聲,道︰「夜來欹枕細思量,獨臥殘燈漏夜長。深慮鬢毛隨世白,不知腰帶幾時黃。人言死後還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場。名不顯時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不必擔心我,我若不考取功名,死了也沒面目見先君先慈,我會振作的。」
周文賓稍稍松了口氣道︰「好個名不顯時心不朽,子畏,你有這樣的志向我也就放心了。只是衡山為何不見同來?」
唐寅道︰「稍後細談不遲,逸卿,令兄之事我們也听說了,還望節哀珍重才好。」
周文賓嘆道︰「你又何嘗不是?」
徐禎卿道︰「可容我等先行拜見老伯母否?」
原來這幾人私下相處得極好,相互間嬉笑挖苦也是常事,登門造訪時連拜帖都不用遞,但來時若無特殊情況都要先請長輩安再來敘話,祝枝山素喜調侃,此時也道︰「正是,煩勞引見。」
老太太見三人前來拜年,難得高興,一人塞了一個紅包,問過近況,三人一一作答,老太太奇道︰「為何不見我那賢婿衡山?」
祝枝山笑道︰「老伯母這聲賢婿喚得還為時尚早,只怕小文是無福做老伯母這東床快婿了。」
老太太一怔,望向兒子,周文賓道︰「老祝此話怎講?」
祝枝山道︰「年前文老大人回了趟吳中,將小文罵了個狗血淋頭,小文稍作辯解,文老大人立即暴跳如雷,堅決不允小文娶顧小姐過門,說是……說是……」
老太太急了,道︰「枝山不妨直言!」
祝枝山道︰「文老大人說湘月姑娘曾牽涉命案,正是在他溫州府過的堂。雖說湘月姑娘只是遭人誣陷,然文氏清白人家,湘月姑娘既有污點,斷不能再為文家婦。小文據理力爭,怎奈文老大人絲毫不為所動,故小文無顏登門,自住客棧去了,只說待我們成行時,再去喊他一道進京。」
周文賓曾听顧湘月說起過,只是印象中文林並不曾如此不通情理,便道︰「老祝最喜信口開河,即便確有此事,想來也有夸大之嫌。」
祝枝山道︰「老伯母在上,祝某怎敢放肆?小唐小徐也知道的,盡可相問。」
唐寅道︰「正是!此番老祝並未夸大其詞,文伯伯在此事上確實毫不通融。衡山與我等同來,只稱無言以對,一邊是嚴父,一邊是信約,倒教他兩頭作難。」
老太太問兒子︰「究竟怎生回事?」
周文賓將顧湘月遭人嫁禍的事細細講了,道︰「這些俱是妹妹親口所言,她若有錯,文伯伯何必向府中薦她?想來文伯伯也知湘兒為人,只是不願接納她做兒媳罷了。」
老太太多年信佛,一心向善,心想窮人家子女出外謀生談何容易,故而也不放在心上,只惱那文林,道︰「湘兒自然無錯,既是冤案已白,哪來污點?如今湘兒已是我周家女兒,論身份也比他高貴些,他拒絕倒也罷了,何苦這般不講情面?外子與他還是同榜進士多年同僚,他文氏清白人家,我周氏便藏污納垢了?既是如此也就算了,我女兒難不成非他文家不嫁?「
周文賓深知顧湘月對文徵明的感情,聞言道︰「一女不許兩家,還請母親切莫下了定論,萬一妹子想不開如何是好?」
他突然想起曹嵐的死來,深怕顧湘月也因親事受挫而自尋死路,掃一眼身旁幾名丫鬟,道︰「此事切不可傳到小姐耳中,否則出事我拿你等是問。」
祝枝山笑道︰「老伯母無須著惱,只要修書一封給老大人,官大一級壓死人,還怕文老大人不依麼?」
老太太嘆道︰「枝山說笑了。文林此人,最是耿介,若以權勢壓他,便是勉強應允,他日也看我湘兒不順,定要處處刁難。湘兒定要嫁他家小子?我看未必!」
周文賓道︰「母親暫且息怒,此事還是從長計議地好。文周兩家聯姻不成,傳出去總有不是之處,只怕小妹名譽受損,待孩兒見過衡山再作打算不遲。他若心如磐石,文伯伯那邊自有方法可想,倘他動搖,又另當別論。凡事盡人事以听天命,輕易退婚,白白可惜了一樁良緣。」
下了樓來,祝枝山笑嘆道︰「小周啊小周,我一向瞧你不地道,不想你竟是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我還真是看錯了你。令妹與小文不成,你大可再求令堂解除了母女關系,而後眼楮一眨,老母鴨變鵝,妹妹變嬌妻,何嘗不美?」
周文賓搖頭笑道︰「老祝休要胡說!」
「莫欺我三尺眼光!」祝枝山笑道,「什麼逃得過我的眼楮?別說是我,便是小唐小徐也早已看出來了,就在杜太師壽宴上,自湘月姑娘走後,你整晚魂不守舍,是也不是?」
周文賓笑嘆道︰「我鐘情湘兒,那又如何?她與衡山兩情相悅,理應成全。論才華論品行,衡山勝我百倍,自曹嵐後,我才知原來自己所要的,並非是雙宿雙棲,只須她活著便好,我對湘兒亦是如此。此事切莫讓湘兒知曉,她還在病中,若知親事波折,未免心中難受。」
唐寅道︰「湘月妹妹病了?可容我等探望?」
周文賓正要說話,便看到顧湘月站在樹後,眼楮通紅,他呆了一呆,忙上前道︰「你怎地起來了?吹了風如何是好?竹香那丫頭也不好好看著你。」
顧湘月道︰「是我自己要起來的,不怪竹香,我已好很多了。哥,是不是小書呆再也不能娶我了?」她忽然一笑,道︰「是了,女子本該矜持的,我怎能當著枝山伯伯、子畏哥哥、昌谷哥哥問這等不知廉恥的話?不是丟了周府的臉麼?」說著掉下淚來。
諸人一愣,這不像是她的性格。徐禎卿笑道︰「湘月妹妹千萬別往心里去,文伯伯對這門親事頗有微詞,但也不是不可轉圜,事在人為麼,我們都會幫你的,妹妹還不放心我們麼?」
周文賓道︰「正是,你還是快快回房安心養病,此事有我。」
顧湘月在房中听到竹香告訴她唐寅他們來了,這才忙跑過來,她早就偷听完了,哪能不知道這件事不是這麼容易就能解決的,周文賓才出來時一臉憂色,她如何看不出來?她本來是個樂天派,只是身邊這些悲慘的事接踵而至,王的死又讓她更加心生悲哀,才說出這番話來。
她默默地往回走,心里卻更堵得慌了,方才听了周文賓對祝枝山那番話,才知道原來周文賓心中一直是裝著她的,卻還如此大方地成全她和文徵明。
她回到房間,叫過竹香來吩咐了幾句,竹香道︰「姑娘,你還有病在身,這不行啊!」
顧湘月道︰「小病哪里會死?還煩你替我做一次紅娘,跑這一趟吧。」
竹香只得點頭答應,自出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