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岳客棧。
院中坐著很多準備轉道進京的舉子,因時日尚早,有些人都先到杭州游玩幾日,再乘船前往京城。他們不是在探討此次春闈的命題,便是相互暗里較勁,在那一邊飲茶一邊作詩談文。
文徵明出門時,因心緒不佳,竟忘了帶硯台,偏偏應試用的硯台要特制空心的,他只得遣文慶出去找一個來。
他呆呆地坐在桌旁,心中空落落的,對外頭的喧鬧恍若未聞。
文林除夕那日早上到家,見了兒子便一臉怒容,冷冷地盯了他半晌,道︰「你這孽子,你難道不知道為父與吳惟謙是多年至交?我在溫州為官這些年,有些事還多虧了吳惟謙周全,為了個女子你竟先斬後奏,先向王老相國與杜太師退婚,又誆你母親為你寫信求情,你……你真是氣死了我!」
文徵明跪了下來,道︰「父親,孩兒與湘兒在溫州時便已相識,孩兒對她一見傾心。情令智昏之下,不得不行此下策,還求父親成全。」
「好個情令智昏!你要我答應這樁親事,萬萬不能!」文林更加惱怒,「你可知道,顧湘月那丫頭在溫州時曾牽涉人命官司,在我溫州府過堂。她雖不是殺人凶手,但我文氏家世清白,如何能讓她進門?更何況她來歷不明,我絕不會讓你娶她。她要過門,除非我死了!」
文徵明道︰「溫州涉案之事,湘兒早已向孩兒道明。她出身貧寒,來到江南謀生,遭人誣陷,也是情非得已。父親,湘兒只是過堂,怎能算得染上污點?若是這般,天下還哪有干淨之人?孩兒與她兩情相悅,非她不娶!只求父親成全!」他深深磕下頭去。
文林道︰「我若執意不允呢?」
文徵明直起身來,道︰「那孩兒便絕了情愛之念,終身不娶!自此只求仕途!」
「你——」文林氣得渾身發抖,「你自幼不曾對我忤逆半句,如今真是鬼迷心竅了。即使沒有這樁命案,我早已對你說過,終身大事何等重要?我從來就不曾允許你娶一位尋常人家的女子為妻,你可是都忘了?我身為區區知府算不得什麼,我若允了這樁親事,你讓我如何向你祖父交待?好!好!與其讓你有辱門楣,倒不如我先打死了你,只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他昏頭昏腦地轉了一圈,折了根樹枝朝兒子身上狠命抽去,文徵明忍著疼痛直挺挺地跪著,說道︰「君子一言九鼎,孩兒已向湘兒許諾,即便父親打死孩兒,孩兒也絕不做那食言而肥之人。」
文林听他還「狡辯」,更加惱怒,罵道︰「你與她私定終身違背禮教!豈能作數!這種諾言守來何用?你只管兒女之情,將父母養育之恩盡數拋諸腦後,還敢強辯!我只打死你這不孝之子!」他怒火攻心之下,下手毫不留情。
文慶站在一旁急得直跳腳,卻不敢相勸,是徐伯趕來一把抱住了文林,跪下來求情道︰「老爺,不要再打公子了!老爺心中有氣,也只待科舉過後再罰不遲,公子帶著一身傷痛,如何應試?老爺不是希望公子在仕途上有所作為麼?三年一次科舉,莫非要因這等事而讓公子耽誤三年麼?」
文林微微一怔,扔下樹枝拂袖去了。
見過妻子後,文林已是氣消了許多。
妻子對他說道︰「老爺,壁兒原先雖然心中喜歡湘月,但其實並不曾將你的話拋諸腦後,這也是他口頭答應王老相國說親的緣故,只是後來湘月遭人劫財,推落河中,險些死了,是文慶發現告訴了壁兒,壁兒將湘月救回來悉心照料,這一來便再也分不開了。老爺,我們的兒子重情重義,不是好事一樁麼?為妻的瞧著湘月那丫頭不錯,不知老爺為何反對?若說門第之見,周家二小子已然修書給周老大人,將湘月收作了螟蛉義女,既是禮部尚書千金,這不還是我們高攀麼?老爺與周尚書多年深交,如今得兒女聯姻,豈不是親上加親?」
文林沒有回答。
顧湘月雖不是他心目中兒媳人選,到底為人不壞,周上達也曾寫信來請他在此事上寬容,即使不允,何必如此對待兒子?文徵明自幼就有些認死理,他是知道的。
作為一個父親,他可以教兒子說話讀書寫字、為人處世之道,卻無法左右兒子的感情,這是任何一個父親都無法做到的。
晚飯後他來到兒子房中,見兒子俯臥在床,有些心疼,俗話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其實何止痛在娘心,同樣也痛在做父親的心上啊!
文徵明看到父親來看他,心中也是五味雜陳,他自幼孝順,從來不會頂撞父母,然而這次也是話趕話地,竟說出這許多不該說的話來。見到父親,他內疚不已,道︰「父親,孩兒方才不該惹父親生氣,只是孩兒與湘兒……」
文林上前道︰「壁兒,我听你母親說過你救顧湘月回來的事了,此事你做得對,見死不救,枉為人也。但此次前往杭郡赴考,你不可再與顧湘月相見,知道麼?橫豎吳家親事你是退了,即使人家願意再將女兒許給你,我也沒有老臉與惟謙做這親家。待科舉過後,慢慢再說不遲。在這關口上,我要你安心讀書,若能得個一官半職,也不枉我一番苦心。」
他這番話看似是有余地,其實在他心中,只盼著兒子能金榜題名後知曉自己身份貴重,有所醒悟。他若不拿話寬慰兒子,只怕兒子無心應試。
文徵明太了解父親了,父親那句「慢慢再說不遲」,不過是權宜之計。
他來到杭州,心愛的女子近在咫尺,卻不便相見,加之身上的傷還隱隱作痛,一直愁眉不展。
回想起顧湘月巧笑嫣然的模樣,猶在眼前晃動,這相思之苦如何能解?他這時又想起她說起的梁祝化蝶的故事,心中更是慘然,只覺得倘若這樣下去,只怕自己也會像那梁山伯一般,落得個郁郁而終。
文慶買硯台回來,見文徵明呆呆坐著長吁短嘆,眼楮發直,嚇了一跳,慘聲道︰「公子,你怎麼了?你別嚇我啊!昔日總聞那些不得廝守的男女一病不起,終于一命嗚呼,你可別這樣啊!」
文徵明抬起頭道︰「你也听說過梁祝麼?」
他話音方落,有人敲門,文慶忙去開了門,見是個妙齡丫鬟,長得嬌俏高挑,即使心中正難受,也不禁微微一動,道︰「姑娘找誰?」
這丫鬟正是竹香,她說道︰「文公子在麼?」
文慶讓開,道︰「公子在屋里!」
竹香走進屋去,見文徵明似丟了魂一般,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她以前在府中見過他,看他清瘦了不少,心中暗贊顧湘月眼光不錯。倘若文徵明談笑如常,定是負心之輩。
她對文興道︰「你先出去罷,我對文公子有話說!」
文慶怔了一怔,看著文徵明,文徵明回過神來,道︰「文慶,你先出去罷!」
竹香看著文慶走了出去掩上了門,才說道︰「你是為親事消瘦麼?如果是這樣,還算你有幾分良心。我家姑娘讓我告訴你,今夜二更在西湖斷橋相見,她說去不去由你。」
「敢問你家姑娘是……」文徵明遇到這麼一出,不禁一頭霧水。
「文公子真是貴人多忘事!」竹香笑道,「你來府上時,婢子還給你奉過茶呢。說起我家姑娘,就是你未婚妻!你倒說說你有幾個未婚妻?」
她抿嘴一笑,轉身去了。
出了門,只見文慶站在外面傻兮兮地向她笑,她走上前去,「你傻笑什麼?」
文慶吶吶笑道︰「不知姑娘是哪個府上的?是周二公子府上麼?敢問姑娘芳名……」
竹香噗嗤一笑,道︰「你這人!上次你隨文公子來府上時,我還見過你,到底是周府丫鬟多,你竟不記得我!我是竹香,今日來是奉了二公子之命邀約文公子游西湖去,我走了!」
文慶呆呆地看著她背影,心頭涌起一陣異樣,臉也不禁烘烘發熱起來。
竹香走後,文徵明心里著實猶豫。論禮教他是不該去,但說到底他心中是深愛著顧湘月的,況且自己如今這般痛苦,不見顧湘月,只怕也不能開解。
他與年齡不符的老成持重,只是因家教的關系,但他畢竟二十歲都不到,他內心也曾有過叛逆的想法,平日里與唐寅一干好友聊天時,也曾激烈地抨擊八股文這種束縛思想扼殺自由言論的形式,可見他並非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書呆子。只是生在書香門第官宦世家,養成了他循規蹈矩的性格。
他曾經以為自己也會如所有書香門第中人一般娶一個未曾謀面、只是媒人百般夸贊溫柔賢惠的女子,然後過那平靜無瀾的日子。
顧湘月像個小孩子一般直來直往的風格其實正如幫他釋放了被束縛的那一面,他需要這樣的感情,父親的強硬制止與不理解,令他郁結難解。
他明白,如果此次不去,很可能便與心愛的姑娘失之交臂了。
打定了主意,心中反而踏實了,多日輾轉難眠,終于有了睡意,他也不管院中喧嘩,自去睡了一覺。
听到一更敲起,起身洗漱,文慶被驚醒,道︰「公子,周二公子約你去游西湖,這時才去?」
文徵明看著窗外碧月如洗,難得的好天氣,便道︰「正是!逸卿、子畏、老祝約我西湖泛舟。」
文慶揉揉眼楮要起來,口中咕噥道︰「周公子、唐公子、祝大爺也是奇怪,掌燈時分不去,眼下游人也散了,燈也滅了,去抓鬼怎地?」
文徵明以往不曾說謊,不覺臉紅,道︰「你有所不知,將近元宵佳節,掌燈時分吵鬧得很,不是清靜之所。此時皓月當空,才是自在。你自睡你的,不必陪我。」
文慶道︰「這怎麼行?三更半夜的,萬一出事小的怎麼向老爺太太交待?」
文徵明笑道︰「這里又不是荒郊野外,天子腳下,朗朗乾坤,杭州我並不陌生,怕他何來?」
文慶道︰「公子小心狐狸精勾了去!」
文徵明猛然想起當初顧湘月在徹夜陪他作畫時說的話,她說她是狐仙,特地前來陪他,不禁又是臉熱,笑道︰「一派胡言!」
文慶高興地說道︰「公子,今日竹香姑娘可是帶來了湘月姑娘的消息?看你心情好多了,這兩日總是愁眉不展的。」
文徵明微笑道︰「你睡罷,我去了。」
他出了驛館,往西湖去。
他出門出得早,一路安步當車,邊欣賞路邊夜色邊走。
到了斷橋沒有見人,此時四周寂靜,清幽雅致,一輪明月高掛,湖上波光如銀。
想到即將見到顧湘月,他幾日來的愁煩一掃而空,不禁緩緩道︰「月出天在水,平湖淨于席,安得謫仙人,來听君山笛。」
過了一會兒,一艘畫舫由遠及近,舫中燈光明亮,映著一個女子身影,外頭也站著一個女子,待畫舫近了,看清外頭站著的那個女子正是日間來找他的丫鬟。
竹香招手道︰「文公子,請上來。」
文徵明上了畫舫,見竹香卻上了岸,他急道︰「姑娘,你……」
竹香噗嗤一笑,自沿著湖邊路自去了。
他心中沒來由一陣緊張,在船頭痴立片刻,夜風稍大,推得畫舫漸漸漂離岸邊。定了定神,推門而入,一股暖意將他包圍起來。
「小書呆!」一個嬌小的身子撲在了他懷里,「我知道文伯伯嫌棄我,你是不是也嫌棄我?」
不想觸踫到了他身上的傷,他痛得微微皺眉,顧湘月看他神色不對,忙松開手道︰「你怎麼了?是不是文伯伯打了你?我看看打哪兒了。」
文徵明低頭地看著顧湘月,她臉上滿是淚水,神色憔悴,這一刻什麼禮教約束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伸手緊緊地抱住了她,「湘兒!」
他忘情地在她臉頰親了一下,嘗到了她咸咸的淚水,頓時腦中「嗡」地一聲,失去的理智頓時佔了上風,他從小到大處事頗為冷靜,即使內心澎湃,也能很快鎮定下來。他輕輕推開顧湘月,道︰「湘兒,你說什麼話?我怎會嫌棄你?父親若是執意不肯答應,我寧可終身不娶,即使你嫁了人,我也獨自一人。」
「你說什麼傻話!」顧湘月破涕一笑,「從我來到這里,心里就只有你一個人,我要不誰都不嫁,離開這里,要不就只嫁給你。不,不,小書呆,你別氣文伯伯,你去娶吳小姐吧,我離開這里永遠都不再回來。我就不該遇到你,在我之前,你在文伯伯眼里就是個乖孩子,他也是為你好,我在心里說過要報答文伯伯的,這下好了,我拐走了他兒子。」
文徵明忍俊不禁,「哪里就拐走了?父親只是暫時不答應,我們為何要不盡人事先听天命?」
「那你為什麼不來家里呢?」顧湘月抬著頭看著他,「這兩天大概就要啟程進京了,如果你高中了,文伯伯是不是就會很高興?會不會就答應我跟你的親事呢?」
文徵明嘆了一口氣,道︰「我只是無顏去見老伯母,她若問起,我該如何回答?」
顧湘月笑道︰「天下哪有你這樣的老實人?母親問起,你只說文伯伯雖然反對,卻也有余地,待春闈後再說不遲。」
「只恐老祝他們定要取笑于我,」文徵明微笑,「罷了,我去便是。」顧湘月道︰「先讓我看看身上的傷。」
文徵明忙搖頭道︰「不妨事,父親只是折了細枝來輕輕打了兩下,以示懲戒,一點也不痛。」
顧湘月聞言又高興地撲到他懷里,「不然咱們先把生米煮成熟飯,你給我留個相思債,我就不信文伯伯不答應。」
文徵明面紅耳赤,連連搖頭道︰「不可!不可!這……這萬萬不可!」他又羞又窘又慌的模樣逗得顧湘月笑彎了腰。
顧湘月想到了周文賓的那首七律,便道︰「哥哥前些日作了一首七律,我在看時,他一把搶了去,但我卻不知他寫的什麼意思,你說奇怪不奇怪?」
文徵明道︰「是一首怎樣的七律?」
顧湘月具體哪里記得清楚,只拼命地回想了一下,背給文徵明听,背得殘缺不全。
文徵明听了,一時心頭悒悒不樂。
他其實早已知曉周文賓是對顧湘月有感情的,只是這件事實在無解,畢竟人不是物,哪里能拱手相讓?顧湘月若是喜歡周文賓,他自然也會百般成全。
他沉默片刻,道︰「逸卿寫的是苦景。」
顧湘月奇道︰「景色還有苦的麼?」
文徵明微笑道︰「景無喜悲,人心卻有!有時心緒不佳,看去便是苦景。想來逸卿也有煩心之事。」
顧湘月點了點頭,道︰「我太自私了,一直只管自己喜好,渾不知哥哥在煩惱什麼,等尋個機會問問他。」
文徵明道︰「方才我覺你臉頰發燙,可是著涼了麼?」
顧湘月眼圈一紅,道︰「王大哥戰死了。不知道怎麼的,我听到這個消息後就病了。」
文徵明道︰「王大哥是誰?」
顧湘月也不隱瞞,將去宣府時認識王以及他臨終時讓人將鐲子送給她的事都說了,「小書呆,王大哥是好人,你不要誤會了。」
文徵明溫言道︰「我怎會誤會?倘若你听到他的消息而無動于衷,那不是太無情了麼?你去宣府之時,王照顧你,我感激還來不及,只可惜竟不由我當面向他道謝。湘兒,人死不能復生,千萬保重自己,我想他在天之靈也不願看到你難過。」
這一夜,兩人只在舫中說話繪畫。畢竟年輕男女在一起纏綿悱惻,自然也有些情動之處,文徵明只記著發乎情止乎禮,無論如何不肯逾矩半分。
後半夜時,顧湘月精神萎頓,靠在文徵明懷中睡著了。她約文徵明出來,就是想看看他的態度,如今听他矢志不移,心里石頭稍稍落了下去,精神放松,睡意也就上來了。
天蒙蒙亮時,竹香又來接顧湘月,文徵明自回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