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眾人收拾了行李,帶著書童,一起登上了前往京城的客船。顧湘月與竹香、李端端也扮作了小廝,跟隨一同去。直到這時,周文賓他們才見到了唐寅口中的徐經。
這徐經確實出手闊綽,他的父親徐元獻是江西富商,卻也算得上是一位儒商。徐經雖出身商人之家,自幼卻頗有讀書的天分,才華不淺,為人也熱情真誠,一路上眾人的開支都是他搶著出,眾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他卻說道︰「我對諸位仰慕已久,如今得以結識,實在是小弟三生之幸,諸位兄長切莫推辭。」
他並沒有刻意恭維吳中四子,很早的時候他就開始收集四子的詩詞書畫,尤其是唐寅,唐寅在他心中,就如一個榜樣人物,他崇拜得緊。唐寅的才華、唐寅的灑月兌不羈,都是他向往的。
眾人不好再說什麼,了解他之後,得知他也不是那種不學無術之輩,才華出眾,見解非凡,便也視為朋友。
到京城後,文徵明、祝枝山與徐禎卿都住在周文賓的父親周上達在京城的尚書府,唯有唐寅卻跟著徐經住客棧去了。
說是客棧,卻是專供達官貴人居住的,不比那種尋常客棧。每人每日住宿費就是五兩銀子,菜式豐盛,珍饈美味每頓不同;房間奢華,一切日常所用應有盡有。
到京城是二月六日,次日便是元宵佳節。
文徵明、周文賓他們住一個苑子,顧湘月與竹香住在另外一個苑子,而李端端仍作為周文賓的貼身丫鬟侍候在周文賓身旁,他們在園中下棋吟詩時,她便在旁端茶續水。
顧湘月羨慕死李端端了,在這里,她不敢老往文徵明他們那邊跑,怕父親勃然大怒取出家法來收拾她。這是周上達規定的,她不能過去那邊。雖然她無時不刻不想見到文徵明,只有一牆之隔,卻不能相見,這種苦楚,可想而知。
好在第二天就是元宵節,京城周府中的丫鬟雖不及杭州家中多,也有二十來個。提前一天便將除夕布置的東西取下,又換上元宵節的燈籠等物品。
顧湘月早早起來,便發現苑中到處掛滿了紅色的謎條,丫鬟們三三兩兩地湊著猜,這個說︰「這兩條我看好了,晚上可不許跟我搶。」那個說︰「這條是什麼,好妹妹還請告訴我!」
顧湘月也湊了上去,她認出來一些是周文賓寫的,一些是文徵明寫的,還有幾條不熟的字應該是徐禎卿的。
她興致勃勃地看了幾條,竟一條也猜不出來,只得作罷。
每逢元宵節,各地都有熱鬧的燈會,街上猜謎、雜耍、唱戲等等應有盡有。除夕人們都呆在家中,到了元宵便會約上家人或三兩知己出門賞燈。
這在顧湘月那個年代已是看不到了的,每年只是一家人一桌好菜守著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渾然感受不到傳統節日應該有的特色及習俗。
周府往年的習慣皆是晚飯前由丫鬟在府中猜謎玩,飯後便放眾人出去賞燈游玩,猜中皆有小物相送,比如簪花、手絹、絲帛等等,也有如謎底是扇子,寫明猜中得此物,便贈扇子。
晚宴時,顧湘月便听說周文賓在苑中設宴款待各位好友,她知道父親也在那邊,不由好不郁悶——難道自己身為千金小姐,就要元宵佳節一個人吃飯不成?但她就是膽子再大,也不敢不經父親同意就私自過去。
奇怪的是,丫鬟都往那邊上菜肴,她這邊卻一直無人理會。到園中華燈初上時,李端端過來了,笑道︰「老爺讓我來請你過去!」
顧湘月一肚子的怨氣登時煙消雲散,高興地挽住李端端的手臂,「我們走!」
又道︰「端端,你覺得我哥哥怎麼樣?或是昌谷哥哥如何?」
李端端臉一紅,點了點頭,道︰「公子自然是不必說的,端端今生得遇姑娘與公子這般相待,便以死相報也願意。至于徐公子,他溫文爾雅,學貫古今,這些日我是受益匪淺的,他……他待人也很真誠。」
顧湘月看她說到徐禎卿時神色嬌羞,笑道︰「大過節的,說什麼死不死的?趕緊呸了。端端,你是不是喜歡上了昌谷哥哥?」
李端端臉更紅了,期期艾艾道︰「姑娘說……說哪里話?徐公子才華橫溢,又是書香門第出身,哪里會瞧得上……」
顧湘月一笑不語,心想︰找個時間探探昌谷哥哥口風去。
走到苑中,一眼就看到文徵明坐在那兒,一身簇新月白錦衫,好不素雅俊逸。住在客棧的唐寅與徐經也過來一道過節。但見父親也坐在那兒,不敢造次,乖乖地過去立規矩,待周上達手指著讓她坐在末座,她才坐了過去。
因為周上達在,一干年輕人包括一向話多的祝枝山個個低眉順眼,默然吃飯,周上達只是略吃了一碗,笑道︰「我在這里,你們也不盡興,我已約了戶部胡大人一同出去飲酒,你們不必拘束。湘兒,今晚听你兄長的,觀燈飲酒皆可,但規矩莫廢。」
眾人忙起身相送,待周上達走後,人人頓時感覺松了一口氣,坐在文徵明左手邊的徐禎卿笑道︰「湘月妹妹,這個位子讓你如何?」說著起身讓開座位,顧湘月紅著臉過去坐了下來,文徵明側目看到她,兩人只一日未見,竟是如隔三秋一般。
顧湘月輕輕道︰「你昨夜睡得可還習慣?」
文徵明點了點頭,道︰「你可睡得安好?」
祝枝山笑道︰「周老二,煩讓人拿掃帚來掃上一掃。」
周文賓低頭看了看,道︰「地上很干淨,你要掃什麼?」
祝枝山道︰「你沒見滿地都是我掉的雞皮疙瘩麼?」
眾人笑起來,文徵明笑道︰「我又不曾說什麼,你哪來的雞皮疙瘩?」
祝枝山斜眼道︰「我又不曾說你,我說的湘月妹妹!」
顧湘月笑著瞪了祝枝山一眼,桌下伸足踢了他一腳,卻不料徐禎卿哎喲一聲,顧湘月捂著嘴笑,「對不住,昌谷哥哥,我是想踢枝山伯伯,可不是踢你。」
祝枝山笑道︰「小文,眼下後悔你還來得及!」
文徵明一愣,道︰「我後悔什麼?」
祝枝山道︰「夫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女子之中,湘月姑娘尤甚。往後你與她成了親,你若言語不慎,她便待你拳腳相加,你可受得住?」
顧湘月笑道︰「我不舍得打小書呆!」
文徵明也笑道︰「你當我是你麼?你閑暇之余倒不如多去燒香拜佛,祈求往後的妻子千萬別是母大蟲才好。」
徐禎卿笑道︰「人到齊了,來行酒令如何?方才受了湘月妹妹一腳,我須飲些酒來緩解疼痛。」
顧湘月笑道︰「你別裝嬌弱,我根本沒用力!」
徐禎卿笑道︰「我若捋下襪子來,腳上青紫了,姑娘該當如何?可讓你家衡山輸我一幅二湘圖麼?」
文徵明笑道︰「你與湘兒打賭,關我何事?」
顧湘月道︰「二湘圖是什麼?」
徐禎卿笑道︰「便是湘君湘夫人圖軸!衡山甚少繪仕女圖,這幅圖他完成之日到如今我可是覬覦好久了。」
顧湘月心中內疚起來,道︰「昌谷哥哥,我看看可是真的踢重了?我去拿藥酒來給你抹一抹。」又轉頭對文徵明道︰「小書呆,把畫送昌谷哥哥好不好?就當是我欠下的,可惜我不會畫,畫來也不值錢,沒什麼可賠給昌谷哥哥。」
徐禎卿微笑道︰「衡山,你得妻如湘月妹妹,實為幸也!文伯伯若拒不肯允這樁親事,我定修書求家父為你說情。」
文徵明起身一揖道︰「多謝昌谷,待回長洲後我立即將二湘圖送到府上。」
徐禎卿笑道︰「說笑罷了,君子不奪人所愛,豈能當真!那麼便來行令罷!」
「又行酒令?「顧湘月想起前次的酒令來,又愛又怕,忙道︰「我還沒學好,我知道你們都想趁機取笑我,我不會上當的。什麼一人向隅舉座不歡,我不管那麼多,你們誰都別勸我!誰讓我參加就是我仇人!還說什麼不難,你們簡直是那什麼‘何不食肉糜’,豈有此理!」(注釋,何不食肉糜︰晉惠帝執政時期,有一年發生饑荒,百姓沒有糧食吃,只有挖草根,食觀音土,許多百姓因此活活餓死。消息被迅速報到了皇宮中,晉惠帝坐在高高的皇座上听完了大臣的奏報後,大為不解。「善良」的晉惠帝很想為他的子民做點事情,經過冥思苦想後終于悟出了一個「解決方案」曰︰「百姓無栗米充饑,何不食肉糜?」(百姓肚子餓沒米飯吃,為什麼不去吃肉粥呢?)一般指自己的處境比對方優越,說話不切合實際,體諒不到對方的難處。含有諷刺、批評之意。)
眾人相互看了一眼,哈哈大笑,唐寅笑道︰「湘月妹妹誤會了,我等哪有此意?不過是元宵佳節,圖個開懷罷了,實在不行求助于你家文郎好了。這等事都是身在其中樂在其中,旁觀者未免索然無味了。」
「不行不行!酒令哪有捉刀的?」祝枝山連連搖頭,「佳劣皆可,只須自己所作,湊個樂也就是了,又不是上考場。我等誰取笑湘月妹妹,便自罰三杯。」
「正是這個理,妹妹休要推辭了。」周文賓笑道︰「你們為客我為主,那麼由我來定罷,端端你去取骰子來。一為春風、二為秋月、三為冬梅、四為白雪、五為桃花、六為簡友。規矩同往常,若是不能即時作出,便罰一杯,詩中不可有此名。」
祝枝山笑道︰「一杯如何夠?兩杯!元宵佳節,須得喝個成雙成對才好!我另加一條,若詩中出現在座某位姓名及字,這位仁兄也須得滿飲一杯。」
周文賓笑道︰「由得你!這里好酒有的是!」
顧湘月又听不懂了,輕輕扯了扯文徵明的袖子,「怎麼玩?」
文徵明輕聲道︰「便是輪流擲骰,方才逸卿定了,宛如一點是春風,你若擲出一點,便須作一首詩描繪春風,但詩中不得有春風二字,如此如此。」
顧湘月道︰「那簡友又是什麼?」
文徵明道︰「若是六點,即興作詩形容在座一人,只須貼切此人性格或外形,但詩中也不能有此人姓名。」
祝枝山斜眼道︰「有些人莫要竊竊私語!」
文徵明與顧湘月都不好意思,不再說話。
剛要開始,丫鬟眉兒跑了過來,道︰「公子,快快告訴我,牧童的謎底是什麼?」
周文賓失笑道︰「我出謎面,你倒來問我,成何體統?」
眉兒扯住他袖子搖道︰「好公子,我只差這二錢銀子了。」
徐禎卿笑道︰「作嫁妝麼?那也不夠麼。」
他說話時,顧湘月偷偷瞟了一眼李端端,李端端一雙水汪汪的眼楮始終停留在徐禎卿面上。
她暗想︰端端眼光不錯,昌谷哥哥雖然相貌不佳,但性情溫和儒雅,才華出眾,自然有種人格魅力,只是不知昌谷哥哥會嫌棄端端麼?
「徐公子不是正經人!」眉兒笑道︰「晌午出去看到一件棉衣,要一兩銀子,想買來送給母親。」
周文賓點頭笑道︰「孝心可嘉!敬賀壽禮是應該的,我拿給你便是了。到時你去賬房支二十兩銀子,回去交給伯母貼補家用,再買些酒菜,放你十天假,我自去與父親說。」
眉兒深深施了個萬福,道︰「多謝公子,不過公子還是快將謎底告訴婢子啊,婢子與月桂打了賭的。」
周文賓笑道︰「我不說,衡山是謎中高手,你去求他。」
文徵明忙道︰「可是打一藥材?牽牛子是也!」
眉兒瞅一眼周文賓,笑道︰「還是文公子厚道,多謝文公子!」福了個萬福,歡天喜地去了。
「小文好沒意思!」祝枝山笑道︰「你還不如讓她來問我,我難她兩難,再揭謎底,豈不有趣?」
唐寅笑道︰「你如何作難?想是讓人家姑娘香你胡子亂蓬蓬的臉頰?怕不刺痛人家嬌女敕的皮膚?」
祝枝山模著胡子道︰「小唐,說到色中餓鬼,此間除了你別無他人。」
「笑煞人也!」唐寅搖頭,「你希哲兄居第二,無人敢稱第一,莫非忘了得意之作赤壁賦?」
祝枝山道︰「你們都誤解了我,我豈能認不出周老二來?他扮裙釵,便是我三寸眼光也看得出不過是只雌公雞。小唐,我不比你,你是見了小周,還被他騙了丹青,我只是隔簾相談,哪知他是真是假?相比之下,我略矜持些,如何?」
眾人大笑,都搖頭道︰「老祝抵賴,好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