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鴛鴦失竊

作者 ︰ 斷橋月

唐寅鋃鐺入獄,從來不求人的文徵明一遍遍在腦海中想著父親那些同僚好友誰可幫忙,一一寫信求情。

他將自己用了一年多時間才繪好的長卷仿米氏雲山圖與桃源問津圖卷胡亂賣給了富商,湊了二千兩銀子,一多半拿去給人四處打點,剩四百兩交給了唐寅的妹妹。

唐寅的家人相繼過世,家中只剩下妻子與妹妹,他們這些朋友不去照顧誰來照顧?

錢全使出去了,家里仍是一貧如洗,文徵明忙著唐寅的事,以至于根本顧不上對住在家中的姚婆婆祖孫倆噓寒問暖,倒是姚婆婆知曉文府也不寬裕,私下讓孫子出去攬些活計做。

這日,文老太太將文徵明叫到跟前,道︰「兒啊,你父親臨終時讓你娶湘兒不是麼?我知道你為了子畏之事忙前忙後,你要守孝三年這也是為人子之責,但信物你究竟送去了沒有?否則人家姑娘憑什麼等你?還有,我若一朝去見了你父親,我不許你這般苦,四十九日即可,听到沒有?」

文徵明含淚答應了出來,自父親過世後,母親也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哪有心情想自己的事情?如今母親一提,他也覺得有理。

他的確送了玉佩給顧湘月,還被人搶去了,但那不過是臨別贈禮,算不得聘禮,往後若是說起來,理虧的還是文家。

守孝三年,誰知這其中會不會有甚變數?

他仔細地想了想,想到壓箱底還有一雙玉鴛鴦,意義雖好,只是無孔不能隨身攜帶,並且是母親的陪嫁之物,故而從未想著用此物贈人。

他回房寫了封信,開頭仍是「明謹奉湘月妝次︰東甌一別,忽忽月余,前父見背,後友不測,余無他忖,唯期子畏冤白返吳,故典仿、桃二圖,藉以疏可言之人。嗚呼,雖痛而不能代也,孝身而不敢復哀,目北泣下,悲亦甚矣!今從母訓,奉玉鴛為聘,恐三載久遠,間生變而文氏無理以對人論。而相隔兩地,俱為一體,近遠親思,不盡相同,後願為描黛,願為卸釵,朝暮不厭。月無長圓,唯天可鑒也,奉吾妹察之。

寫完他將信放好,又去翻了那對玉鴛鴦出來,不想卻看到姚婆婆在啃光饅頭,見了他,忙藏于身後,笑道︰「文公子。」

文徵明上前道︰「姚婆婆,請喚我明便可。婆婆為何只是用些饅頭?午飯無人送來麼?水生哥何在?」

他不停追問,姚婆婆才道︰「文家也不富裕,我知道你忙唐公子事,便叫水生出外找些活計,我們祖孫二人蒙你收留已是感恩,不能給你添負擔啊!」

文徵明心下難過,坐在她跟前拉著她手溫言道︰「姚婆婆,是我不好,這些日子忽略了您與水生哥,倒似湘兒托我我才勉為其難一般。既到了寒舍,便是一家人了,而且家中並未捉襟見肘,只是無暇作畫,不敢說錦衣玉食,三餐魚肉御寒之衣是綽綽有余。您將水生哥喚回來照顧您,老人家年紀大了,切莫委屈了自己。」

他讓英嫂做了飯菜來,陪著姚婆婆吃過,才放心走了。

這一來卻將放玉鴛鴦的匣子落在姚婆婆屋里,少時水生回來見了,偷偷藏匿在床底下。

文徵明折回來看時,沒看到他也沒問,只怕讓祖孫倆多心。

他在苑中想了一陣,會不會自己放在了別的地方,但他拿了玉鴛鴦出來就遇到姚婆婆,之後並沒有在別的地方逗留,可見那匣子大概是在姚婆婆房中,他並不想去追問,想必姚婆婆見到自會拿過來給他的。

一抬眼看到文慶帶著一位秀麗的少女進來,便迎了上去,笑道︰「文慶,可將湘兒送回去了?這位便是田琳兒妹妹吧?」

田琳兒看著文徵明,心中一股嫉妒涌了上來,她自與顧湘月相識以來,就覺得顧湘月什麼都比不上自己,如今顧湘月做了周文賓的妹妹,文徵明的未婚妻,她還是什麼也不是。

面前的文徵明,溫潤如玉,又是這樣一個男子,眼里心里都沒有她。

她毫不見外地過來扯住文徵明的袖子,笑道︰「姐夫,原來你長得也這般好看。我知道你是文大人的公子,溫州百姓很喜歡文大人的,我也一直在溫州……」

文慶沒好氣道︰「你能不提老爺麼?你不知道老爺剛剛過世不久?存心讓我家公子難受?」

「文慶,別這樣說,」文徵明忙道,「琳兒妹妹沒有這個意思,她也是好意寬慰于我。」他輕輕扯出袖子來,「文慶,你去將湘兒住的房間隔壁收拾出來,讓妹妹住。」

他溫言對田琳兒說道︰「琳兒,你是湘兒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了,往後只須將這里當做自己家便可,切莫拘謹,缺什麼少什麼只管來對我說。」

翌日一早,水生拿著玉鴛鴦去當了五十兩銀子,樂顛顛地買了許多好吃的,還有一件棉衣拿了回來。

進屋便見女乃女乃翻箱倒櫃地找,說道︰「女乃女乃,看我買什麼好吃的了?」

姚婆婆一看,道︰「哪兒來的?」

水生道︰「昨日給人家抗包掙的,他文家虧了我們,我們可不能虧了自己,有您喜歡的松子糕。」

姚婆婆道︰「這件棉衣至少要二兩吧?抗包能給二兩?」

水生囁道︰「那主顧闊綽,衣服是他送的!」

姚婆婆伸手就翻了他身上,找出當票和剩下的銀子來,她不識字,也不看當票,頓時惱了,一耳光打了過去,哭罵道︰「你爹娘去得早,我辛辛苦苦養大你,倒養了個偷出來!文家哪里虧了我們?接納我們給我們吃穿,不過就是文公子忙了些,沒把你當菩薩供著,你便恩將仇報。人家丟了東西也不問,是怕我們多心,是文慶幫著他找才來問我了一聲,那是他給小月的聘禮啊!文大人剛走,他娘身體不好,朋友又遭了難,你還黑心昧他東西,你不念他收留,也要念文大人對溫州一方百姓的好啊!我打死你算了!」

她抓起櫃子上的雞毛撢子朝水生身上亂打過去,打得水生嗷嗷直叫。

這邊吵鬧引了文慶過來,听了半晌過來撿起地上銀票一看,跳腳罵道︰「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將我家公子的玉鴛鴦拿去當了五百兩,作死了你!」

五百兩!水生懵了,任女乃女乃打他,吶吶道︰「是五十兩啊!是五十兩!怎麼會是五百兩?」

「見你的鬼!」文慶怒道︰「上面明明白白寫的是五百兩!叫人揭了,你還敢匿錢!打量我文家好欺負?打量我家公子善良老實?快快還來!蘇州知府溫景葵溫大人是我家老爺朋友,若不交出錢來,把你扭送去打死!」

他上前便扯,三人罵的罵,哭的哭,亂作一團,姚婆婆哭天搶地,「不活了!你這白眼狼,丟人現眼不知羞恥的東西!」

文徵明走了過來,愣了片刻,道︰「發生何事?有話好說!」

文慶道︰「公子,這沒良心的偷了玉鴛鴦去當了五百兩,只搜了四十余兩出來,我們的東西都教他拿出去胡吃海喝養biao子去了。」

文徵明皺眉道︰「休要口不擇言!」

水生哭喪著臉,道︰「那朝奉欺我不識字,確確實實只給了我五十兩,卻寫五百兩,坑死我了。」

文慶冷笑道︰「沒你偷東西,坑不了你!你就說怎麼辦吧!」

文徵明制止了他,道︰「水生哥,可是東街口那家?」

水生道︰「是他家!」

文徵明道︰「這四十余兩你們留著用,其余不必管了!」又對不停抹淚的姚婆婆笑道︰「姚婆婆,不要罵水生哥了,他也是一心孝敬您,百善孝為先,只是方法錯了。東西便貴重,畢竟也是死物,老人家莫往心里去。況且這些日確實是我疏忽了,是我有錯在先,怨不得水生哥。」

文慶忿忿不平,道︰「公子,你又犯傻!」

換了是別人,或可壓一壓當鋪,還五十兩去東西便拿回來了,文徵明卻不諳此道,當票上白紙黑字寫著五百兩,他就老實去徐禎卿府上借了五百兩送去給當鋪。

當鋪朝奉原見水生是外地人才欺騙他,蘇州人平日對文徵明父子的為人多有敬重,仍只拿了他五十兩,將玉鴛鴦還給了他,他又將剩余的四百五十兩銀子還回了徐府,遣文慶將信和物送去周府。

父親的過世,讓文徵明對唐寅接連失去家人的那種痛不欲生感同身受,而今,剛剛才稍微走出悲痛的唐寅又經受科場舞弊如此致命的打擊,文徵明恨不得自己能分擔一些。

他自父親亡故後就沒怎麼睡好,唐寅出事之後他更睡不著了。每晚總要在書房里看書寫字到很晚才回到房間。

這晚,他仍然在書房作畫,畫得很專注,突覺有人將一件衣服披在他的身上,他筆尖一顫,轉過頭去看到是田琳兒,道︰「琳兒妹妹,還不曾睡下麼?」

田琳兒調皮地一笑,道︰「明哥哥為何還沒睡?是在擔心唐公子?」

文徵明道︰「這些日確實有些心亂,難以入眠,妹妹先去休息罷。」

田琳兒抬著頭道︰「我陪你好麼?」

文徵明搖頭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還請妹妹快去安歇為是。」

田琳兒卻不走,笑道︰「難道你平時對姐姐也是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麼?你一個人作畫,我陪你說說話,幫你剪燭不好麼?我去溫些酒來,陪你一醉解千愁怎麼樣?」

文徵明道︰「不敢勞煩妹妹!我與湘兒是未婚夫妻,自然不同。此時已然夜深,不是飲酒之時,況且我有孝在身,不敢飲酒,請妹妹自去歇息。」

他神色鄭重,毫無通融余地,田琳兒只得訕訕離開。

文徵明在書房中呆到半夜才回到臥房休息,他睡下後仍然輾轉反側,累得筋疲力盡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時突然感覺有個人鑽進了被窩,他一踫到那人的身體,馬上坐起來就要下床,一雙滑膩的臂膀緊緊摟住了他,柔軟溫熱的嘴唇也貼了上來在他臉上唇上亂親,呢喃著︰「明哥哥,要了我罷!」

文徵明一听這聲音,不是田琳兒麼?

他猛地推開了她,跳下床來點了燈,見田琳兒斜靠床上,身上只有一件粉紅色抹胸與薄薄褻褲,眼兒發媚,嬌顏似暈,他忙轉開目光,又是窘然又是惱怒,扶著桌緣的手微微發抖,道︰「枉湘兒待你如妹妹,這就是你報答她的行為麼?你真是……真是恬不知恥!」

「我有什麼不好?她有什麼好?」田琳兒用被子裹住身子,語調激昂︰「為什麼你與周公子都喜歡她?論相貌,難道我不比她美?論學識,我與她都一樣,只不過她有周公子教罷了,你們若肯教我,他日我一樣可以出口成章;論出身,我與她也都是出身寒門,你們都是瞎了眼!」

文徵明道︰「兩情相悅,豈止相貌、學識、出身?今夜聞你這番言語,我便知周府趕你出來實是理所應當。你哪知我與逸卿喜歡湘兒為何?況且我正在守孝,你這番作為,便是陷我于不孝之地,你若真心待我,豈能如此?田姑娘,你出身貧寒,想以嫁人來改變命運,實在是無可厚非。只是你太操之過急,濫用心計,倘若你能似湘兒一般安心讀書做事,他日逸卿與我雖不能娶你,但我朋友之中不乏才貌雙全的官宦子弟。如今我只能請你出去!我不會趕你走,但請你往後休再踏進我書房臥房半步!」

田琳兒哭著裹著他的被子跑了出去。

自此往後,文徵明每見到田琳兒便退避三舍,田琳兒雖然仍住在文府,卻完全如一個外人一般。

她知道自己如果離開這里,再也沒有好的去處了,她幾次主動向文徵明誠惶誠恐地示好,但文徵明已對她形成了固定的不良印象,對她始終冷漠如冰,不給她半點機會。只要她走進他所在的房間,他必定會離開,她坐一天,他就一整天都不回來。

她尋思良久,寫了封信讓人捎去給顧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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