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追悔莫及

作者 ︰ 斷橋月

忽忽已是四月底,科舉結果下來,周文賓高中頭名狀元,徐禎卿進士出身,卻沒有被封官,這個消息很是讓人費解,祝枝山將赴廣東任通判一職。誣告唐寅的楊少安也高中一甲第二名榜眼。

京城那邊沒有半點唐寅的半點消息,文徵明正打算寫信去問問,周文賓卻來信了,告訴他皇帝已著刑部吏部徹查此案,唐寅三人仍是查後再議,應有希望翻案。

初審時徐經這樣自幼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遭受不住酷刑而屈打成招,再審時他心中感到了希望又翻了供。

而為唐寅求情的人,卻是文徵明拒親的吳愈。

文徵明接到信時,那信封鼓鼓囊囊的,里頭除了信之外,還有一只紅色布老虎,只有小指頭長短,做得憨態可掬。

他知道,這是顧湘月做給他的。

他與唐寅同歲,俱是寅年所生,屬虎。

無聲一笑,將布老虎放在書案上。

唐寅的案子既徹查重審,出獄就有了希望。

他明白好友,唐寅心高氣傲,是絕對不會以舞弊取勝的,只要審查公正,就會無恙歸來。

一個多月來,他沉重壓抑的心情算是稍許緩解了,起身看著窗外,天氣已漸漸暖了,略一思索,提筆寫下「三月春光積漸微,不須風雨也應歸。與人又作經年別,回首空驚昨夢非。江燕引雛芳草滿,林鶯出谷杏花稀,沈郎別有傷懷在,不為題詩減帶圍。」

剛寫完,門外文慶道︰「公子,周府來人了!」

文徵明放下筆來,門口走進一人,深深一揖道︰「文公子!」

此人作小廝裝扮,一臉污垢,還用繃帶蒙住了一只眼楮,文徵明看得發愣,這哪像是周府之人?況且周文賓的信剛剛才來,這人為何後腳又來送信?莫不是冒充的?他說道︰「尊價是?」

這人笑道︰「小人周鳴,乃周府僕從!」

文徵明在杭州周府住過,在京城周府也住過,他與周文賓相交十年,怎會不了解周府情況?周府哪來一個叫做周鳴的人?他心中雖然感到蹊蹺,卻仍然不失禮數,微笑道︰「我方才收到逸卿書信,可是又有變故?不知貴管家因何這副模樣?」

周鳴大咧咧往椅子一坐,端起文徵明的茶杯喝了兩口,道︰「你方才收到的原是半個月前公子從京城時寄來的,送信那廝在路上撿了一百多兩銀子,在青樓玩了幾天才送來,我卻是一路快馬加鞭,摔得我七葷八素,銀子也掉光了,餓了三天三夜,路上還遇到了劫匪,打了一架。文公子給點錢補償補償吧?我還要去找郎中看看身上的傷呢。」

文徵明听著這番話好不荒謬,暗想這人定是缺錢花了,來此坑蒙拐騙的,但他也並不放在心上,說道︰「貴管家為了替我送信,受了這些苦楚,理應奉送銀兩。貴管家且稍作歇息,我這就讓人燒水奉茶,請郎中前來,待明日奉上十兩銀子,請貴管家好生休養。」

他正待喚文慶去請郎中,這周鳴一陣捧月復大笑,笑聲清脆,分明是個女子,摘下眼罩,用袖子在臉上胡亂一抹,不是顧湘月又是誰?文徵明又好氣又好笑,道︰「湘兒!」

顧湘月撲到他懷中,笑道︰「小書呆,想我不想?」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文徵明紅著臉微笑,「湘兒,不可如此,教人看見!你為何來了長洲?」

顧湘月道︰「看見咋了?只說男女授受不親,我是男子,你也是男子,抱一下又有何妨?」

文徵明笑道︰「這愈發不成話了。我讓文慶去替你燒水,將身上污垢洗了,無端端弄作這般,很有趣麼?」

「有趣得緊!」顧湘月笑道︰「這在江湖上叫做易容,乃行走江湖殺人滅口之必備,說了你也不知道,看到我高興不?」

文徵明微笑道︰「若不歡喜便攆你了,只是你不該來!」

顧湘月扁著嘴道︰「不該來麼?下次我嫁過來你也說不該來。」

文徵明臉紅道︰「又來胡說!我道不該來,只因你既已回到京城,便該安心在周伯伯身邊承歡膝下,卻來胡鬧,豈非不該?」

顧湘月笑道︰「我不是來胡鬧,當時哥哥剛知道子畏哥哥的案子要重審,給你寫了信,誰知第二天就听說子畏哥哥已平冤了,只是要等殿試以後才放他出來,我知道你擔心子畏哥哥,趕緊自己送信來了不是?」

文徵明心情激dang,忙接過信來,上寫「衡山雅鑒,昔文忠公言志在山水,僕素淡泊,欲從此也。子畏詔獄,聞卿典賣丹青,誠痛惜也。今寅冤白,廷試于僕不足為有無也,奈箭發于弦,莫敢不赴?幸唐氏獲卿周、旋,寅可慰矣!時談共集置屋之資,使子畏靜于書畫,此言不廢,待僕歸又議。此外無他,暌違日久,拳念殊殷,伏惟珍攝,謹此奉聞,勿煩惠答。逸卿頓首。」

顧湘月湊著看,看不太懂,好不沮喪,文徵明心潮澎湃,眼圈也紅了,喃喃道︰「子畏沒事了,子畏沒事了!」真摯情感,溢于言表。

「我有事啊,我快餓死了,出門忘帶錢!」顧湘月笑道,文徵明回過神來,忙去廚房找吃的東西,顧湘月不太喜歡吃甜膩的糕點,偏偏英嫂不在。

他打算將早上剩下的半鍋粥放在灶上熱一熱,怎奈他不會生火,弄得一屋子都是煙,清雨以為失火,過來看了,忙進來幫他,忍不住笑道︰「公子,人說君子遠庖廚,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文徵明笑道︰「湘兒來了,她還未曾用飯,只是喊餓。」

清雨讓他站到一旁,替他熱了粥,笑道︰「婢子就不過去了,你們小兩口好好說話。」

文徵明滿臉通紅,道︰「多謝清雨。」

他端著粥回書房,一路上灑了一些,手也燙紅了,顧湘月見狀急忙接過,「要折壽的啊,相公,放著我來!」

她抓住他的手吹了吹,「疼不疼?你一定說不疼!自從你認識我以後,這手真是遭殃!」

文徵明靦腆一笑,「若非清雨幫手,廚房險些走了水!想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實實無用!」

顧湘月柔聲道︰「哥哥說君子遠皰,若近了煙火,便遠了花月,作畫還哪來清雅可言?別說府上還有人,就是都走了,只須我在,你只管做老爺便是,下輩子我還服侍你。」

她拉著他走到門口,指著牌匾上的「停雲館」三字笑道︰「你為何將真月堂改為停雲館了?」

文徵明溫言道︰「你不是閨字雲弈麼?我回來之後便改作了停雲館,並取了個別號叫做停雲生。其意有二,一來心系雲弈,絕無旁移;二來雲淡風輕的日子自此開始,我只盼著三年期滿,早日能與你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顧湘月靠在他懷中,滿懷柔情。

文徵明猶豫片刻,還是直言道︰「湘兒,希望你心里有所準備。家里發生了一些事。」

顧湘月一愣,忙道︰「什麼事?」

文徵明微微嘆了一聲,道︰「許漠半夜模進家中尋找玉佩,將琳兒妹妹殺害了!官府定了許漠死罪,案子已送至京城,定下了斬立決,就在明日行刑。」

顧湘月如聞晴天霹靂一般,被這消息打成了個泥塑人兒,文徵明輕聲喚她名字,半晌她回過神來,道︰「許……許漠不是已經將玉佩從我手中搶去了麼?」

文徵明道︰「被他摔碎了!他只道玉佩皆是一對,以為家中定然還有相同的一塊,孰不知那玉佩是祖母的嫁妝,僅有一塊。」

顧湘月心有戚戚,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雖覺得許漠殺了田琳兒死有余辜,但到底是一起來到明朝的人,多少也有些不舍,再想到田琳兒的慘死,不由眼淚滾滾,抱住了文徵明哭道︰「琳兒命運為何這般不堪?剛剛過上了好日子……」

見她悲傷,文徵明哪里肯將田琳兒勾、引他的事說將出來,況且人既已死,再論對錯實在毫無意義,他只溫言安慰道︰「湘兒,琳兒妹妹命運多舛,但你也須顧及自己身體,切莫哀傷過度。我已將她葬在石湖畔,待你過門之後我帶你去祭一祭她,也不枉你與她姐妹一場。」

顧湘月模了模袖中的信,那是田琳兒寫給她的。

田琳兒在信中哭訴文徵明欺負她,要顧湘月替她做主。顧湘月如何不相信文徵明的人品?況且田琳兒的作為也有前車之鑒,她將信帶來,本意是與田琳兒當面對質,讓這不省心的妹妹能好好懺悔,如今田琳兒死了,她這封信也再不必拿出來了。

她嘆了一口氣,道︰「我能去最後見一次許漠嗎?我沒別的意思,畢竟是相識一場,他就要被斬首了。」

文徵明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他殺了人,以命抵命理所應當,但人死為大,你去看看他跟他說說話也好,只須我向溫大人說一聲即可,我讓英嫂做些好吃的,你去送給他。」

這時文慶過來,看到這樣的情形先是一怔,笑道︰「姑娘來了!公子,周府上又有人來了。」

文徵明與顧湘月忙分開來,後面走過來兩人,一個是周安,一個是李端端,顧湘月不由破涕為笑,上前拉住李端端手笑道︰「端端,你怎麼也來了?」

李端端害羞地低下頭去,周安笑道︰「回姑娘,徐公子已向公子要了端端,徐公子說他殿試後要直接回長洲,因此要小的將端端先送來文府,文公子,可方便麼?」

文徵明沒有說話,顧湘月卻忙道︰「方便方便!有什麼不方便的?文慶,麻煩你去收拾間屋子出來給端端住,端端,你放心住下,小書呆人很好的。」

文慶看著文徵明,見他點了點頭,才笑道︰「李姑娘,請隨我來。」

傍晚,文徵明準備了一籃子飯菜讓顧湘月帶去大牢,說道︰「湘兒,你與他說便說,切莫靠近他,他如今有些歇斯底里,我怕他傷害你。」

顧湘月道︰「牢里還有許多獄卒呢,不怕。」

文徵明提前向溫州知府溫景葵打過了招呼,顧湘月去到大牢很容易就進去了,獄卒引著她往里走,說道︰「姑娘的飯菜我替你送進去,但不可開門讓姑娘進去,這許漠乃是死囚,很有可能會垂死掙扎,傷了姑娘。」

顧湘月答應了,來到里頭一間牢房前,見許漠躺在干稻草上,獄卒把門打開,將籃子放進去,又將門鎖起來,許漠微微睜開眼楮,一眼就看到顧湘月,跳了起來沖到木欄前,道︰「湘月,快救我,我還不想死,我才二十二歲,你快設法救我。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胡來了,我老老實實地做乞丐做什麼都行。」

「你先吃飯吧,許漠,籃子里是豐盛的飯菜。」顧湘月說道,

許漠警惕地盯著那籃子,「你什麼意思?這是死前最後一頓飯嗎?你來這里是看我笑話是嗎?你根本沒打算救我是不是?」

顧湘月道︰「大明律法擺在這里,你讓我去跟朝廷作對?你殺人就是死罪,你讓我怎麼救你?」

「怎麼救?」許漠怒極,方才獄卒已經告知他,第二天他就要上斷頭台了,此時的顧湘月就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你家文徵明不是跟溫州知府熟嗎?你讓他為我說句話怎麼了?你就這麼想我死?你心眼這麼小?我們可是一起來明朝的人。」

顧湘月嘆了口氣,道︰「晚了!要放你得在文書送到京城之前。你這熟讀歷史的人難道不知道,大明朝處決死囚的文書都是要送到京城給天子親自勾紅的,如今你的文件都從京城又發還回來了,你說溫州知府能做主麼?誰讓你殺人?我沒想到你竟然如此殘忍,原來只覺得你脾氣暴躁,不想你還有這一面,我也真是後怕,我都差點死在了你的手中。」

許漠想了想,道︰「即使到現在這個時候,你們也是可以救我的,古時候有個名堂叫做宰白鴨,只須找個人冒名頂替我,我就可以活下來了,你們快去找人來代替我,快去啊!」

「這話虧你也說得出來?」顧湘月生氣地說,「你的命是命,別人的命就不是命?況且你還沒有說完吧?宰白鴨如果被發現的下場是什麼?牽涉的人全是死罪啊!我、文徵明、溫州知府,一個都逃不了,你自己殺了人,想拉我們墊背是吧?」

許漠此時內心只有深深的恐懼與絕望,他仰頭大笑起來,笑了兩聲又大哭起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顧湘月,你也別得意,我對文徵明說了你水性楊花,你瞧他相不相信我的話?他根本不會娶你,人家什麼身份?哈哈,哈哈,沒想到我被你這個賤人連累,淪落大明朝,竟落得個砍頭的下場!」

顧湘月又氣往上沖,但想到他就要死了,不忍再和他吵架,說道︰「你殺死的田琳兒,是我的結拜妹妹啊!許漠,你落到今天這一步,難道你就從來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麼?算了,興許你這邊一死,人就回去了呢?反正玉佩已經不存,想回去也沒有辦法了,你一路走好,我走了。」

「等等!」許漠回過神來,忙叫住了她,「我還有一個秘密,關于文徵明的,你想不想知道?過來我告訴你。」

顧湘月一怔,猶豫了半天,還是稍稍湊近過去,許漠低聲道︰「這個秘密就是……」他突然一把扯住她的衣服將她使勁拉,顧湘月拼命往外掙,許漠大叫道︰「我死你也別想好過!全都是你害的!顧湘月,我殺死你!」兩人拉扯之中,刺啦一聲顧湘月的袖子已被扯去半副。

獄卒見狀忙跑了過來,打開牢門扯開許漠,對他一陣拳打腳踢,他在地上翻滾呼號,涕泗橫流,顧湘月呆呆地看著面前這幅場景,只覺如人間地獄一般,她眼淚控制不住地嘩嘩地流下來。

回到文府,等候在門口的文徵明一眼就看到了顧湘月破爛的袖子,迎上前來急道︰「早知不讓你去了,可傷到哪里?」

「不用了,」顧湘月心有戚戚,靠在他懷中,哽咽道︰「我再也不想看這些令人傷心之事了。」

誰知次日她又忍不住拉著文徵明去菜市口看砍頭,理由有二,第一,她沒有看過砍頭;第二,她還想目送許漠最後一程。

文徵明卻堅決不允許,說道︰「昨日你還說再不想看令人傷心之事,如今卻又要去看許漠赴死,他人之將死,之前與你我恩恩怨怨也就一筆勾銷了,看著別人人頭落地,只怕你心中不快,這又何苦?」

顧湘月道︰「你小瞧了我,我可是去過宣府給大哥送過信的,我親眼見過十門紅衣大炮齊轟。」

文徵明道︰「今日被斬首之人是與你相識之人啊,這怎能相提並論?」

顧湘月想了想,道︰「那我不去看,我就听圍觀的人驚呼一聲就好了,然後心就踏實了。」

「踏實?」文徵明頗有些哭笑不得,「你前言後語很是讓人費解,究竟你是盼著許漠死,還是希望他能逃過一劫?」

顧湘月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思,她一方面覺得像許漠這樣危險的人還是死了干淨,另一方面又希望行刑之前神奇的時空交錯能把許漠送回那個年代去。所以如此矛盾的心事才導致她決定去觀看行刑。

文徵明拗不過她,只得帶著她與文慶去菜市口旁邊的茶館,點了壺茶,他同意帶她來,卻怎麼也不許她親眼觀看行刑。

午時將至,見官兵押著囚車里頭的許漠到來,許漠垂著頭站起囚車之中,一動不動,顧湘月心中一陣難受,猛地站起身來,文徵明扯了扯她袖子,輕輕搖了搖頭,她頹然坐了下來,「小書呆,你說這些死囚被處死,是不是都是家人收尸?」

文徵明點頭道︰「正是!若是沒有家人收尸,便視作無主尸骨,俱都扔到城外亂葬崗去。湘兒,我知曉你的意思。文慶,你去置辦口棺材來,找人抬過來替許漠殮了,好好找個地方安葬。」

他取出一百兩銀子交給文慶。

「是!小的去了。」文慶起身走了。

「謝謝你,小書呆!」顧湘月嘆道,她想起許漠在牢里的話,想問問文徵明,說道︰「許漠是不是說了我些什麼?」

文徵明道︰「什麼也不曾說。他只是說什麼沒有玉佩他回不得家,為何非得有那玉佩才能回家不可?」

顧湘月松了一口氣,道︰「是這樣的,許漠那繼母十分貪財,卻又喜歡圖小便宜,她原來有一塊類似的玉佩是嫁妝,後來被人騙了去,她心中不甘,便對許漠說出來必須幫她追回玉佩,否則就不許回家,我也曾經見過那玉佩一次。」

文徵明微微一笑,道︰「湘兒,想必你曾經找我要那玉佩便是為了讓許漠回家吧?你心真好。」

顧湘月嚇了一跳,她編謊時根本沒想到這層意思,此時話都出口了,再想改也來不及了,只得道︰「我見他在外面謀生艱苦,便想讓他回家去算了。說到人好,你又何嘗不是?」

文徵明想起顧湘月那次險些死了,不正是因為許漠搶了玉佩將顧湘月推下河去?按顧湘月的話來說,既然這玉佩本來就是她索去給許漠的,許漠又何必搶?到底是那次在說謊,還是眼前這番話是在說謊,他實在不願深究下去,只是淡淡一笑。

他始終相信,顧湘月本質是好的,她不願實言相告,也許有她的苦衷,他何必追問不休?

此時遠處有人大聲道︰「午時三刻已到,行刑!」

隨著圍觀人群發出一聲驚嘆,顧湘月站起身來道︰「我們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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