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湘月的到來,令文府活躍起來,她每日纏著文徵明教她詩詞歌賦。
她喜歡和文徵明玩這樣的游戲,比如她作一首「九月草疾鶯亂飛,推窗猶聞杜鵑啼,夜風微曛拂殘柳,覓時已過橫塘西。」要文徵明就「飛、啼、柳、西」四字另作一首。
文徵明略一思索道︰「茆屋泥香燕子飛,東風日暖谷鶯啼,游人漫自穿花柳,別有風光在竹西。」
兩人樂此不疲。
以往文徵明一人清居,淡泊靜謐,如今顧湘月在旁邊嘰嘰喳喳,顛三倒四,倒是給他添了不少樂趣,雖說他自小就是喜靜之人,但顧湘月也有嫻靜溫婉之時,正如忘憂草解語花一般。
若非守孝三年,他只盼從此就朝夕相守。
他知道顧湘月喜歡吃石湖門外的蝦仁餛飩,每日起得很早,親自去買來讓她起床洗漱了就能吃。而顧湘月知道文徵明喜歡吃清蒸魚,便去向英嫂學著怎麼做,每頓都做給他吃。
這樣的日子很是幸福快樂,但文徵明並沒有因此失去理智,他還在守孝期,不該如此沉浸在甜蜜之中。
第五日早上,他依然去買來蝦仁餛飩來,輕輕地放在顧湘月房中的桌上,走至床前照例喚她起床,卻發現她用紗布把頭全包上了,只留一雙眼楮一張嘴巴在外頭,忙問起來,顧湘月道︰「我肯定是化妝品過敏了,昨晚臉上起了好多小紅點,很難看。」
文徵明又是好笑,又是擔心,道︰「那為何要包起來?」
「難看嘛!」顧湘月道︰「跟得了花柳似的,你會被嚇著,然後嫌棄我。」
「別胡說!快快解下來。」文徵明伸手去幫她解,她忙推他的手,道︰「這是木乃伊造型,埃及的神奇干尸。我怎麼也不會解的,我不想你看到我難看的樣子。」
文徵明皺眉道︰「你又胡鬧!這樣包裹得嚴嚴實實,如何痊愈?我讓文慶請郎中來,你快快解了。」他起身要走,顧湘月忙拖住他,道︰「別去叫郎中了,我幾次來文府,都請了多少次郎中了。但凡死不了人的,都沒必要花這個冤枉錢。」
文徵明一言不發,只是沉著臉看著她,她小聲道︰「你生氣了?」文徵明道︰「我的話你全然不听,何必還來招惹我?更說什麼嫁給我?你回京城去罷。」
顧湘月嚇了一跳,忙解紗布,口中道︰「那你不能嫌我丑。」她解掉紗布,怯怯地看著文徵明,文徵明看她臉上確實不少紅點,再看她一臉惶恐表情,想著她這般在乎他,不禁心中溫情,一笑坐了下來,伸手踫她臉頰,道︰「可癢可疼麼?」
顧湘月道︰「就是癢。」她有些沮喪,又道︰「小書呆,方才你的意思是不是開始認為我毫不溫柔賢淑,沒資格做人家妻子麼?」
文徵明忍俊不禁,道︰「我說過麼?我讓你回京城,只因周伯伯與逸卿還在京城等你消息,你怎能不回去?湘兒,斷案也講證據,你怎能胡亂冤枉我?」
顧湘月道︰「你在嚇我?」
文徵明笑道︰「孺子可教也!」
顧湘月捶了他兩下,笑道︰「你也會作怪!」
文徵明溫言道︰「湘兒,這三年來,我不能在你身邊,逸卿對你也多有驕縱,你這般任性妄為,不懂照顧自己,讓我如何放心得下?你不听我話,又有什麼要緊?但我也只是為你好。你休說什麼我嫌棄你的話,莫說這些疹子總會消除,便是一輩子這般,我也只憐惜你身受其苦,哪有嫌棄之理?夫妻本是一家人,哪有對方染病便拋棄之理?那樣的人,豈不是連禽shou也不如?」
顧湘月咯咯笑道︰「那你搬來跟我一起住不就可以照顧我了?」
文徵明哭笑不得,道︰「病了還有精神來說笑?此等話與我說說便罷,卻不可讓別人听到,人家不罵我也不罵你,只說周伯伯教女無方,怎生了得!」
顧湘月笑道︰「我生病了你還來訓我!」
文徵明伸手撫著她頭發,溫言道︰「本來今日我打算勸你回去,你既然病了,多留幾日也不妨。湘兒,你知道我還在為父親守孝,不可與你如此廝守,違了孝道。你我要相依相偎,來日方長,還盼你理解我。」
顧湘月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我也打算走了的。我雖然對古代那些繁瑣的禮節不太懂,但我知道文伯伯才剛走不久,我杵在這里總是不妥。你要我走,我現在就能走,過敏算什麼?我不能讓別人對你說三道四。」
她就要起身,文徵明按住她,笑道︰「你看,每次皆是我讓你往東你偏要往西,真是該管管你了。老祝他們總說我婚後要受你欺負,還望你記得出嫁從夫才好。」
顧湘月笑道︰「他們都是瞎說!你性格溫和,那也是知府公子,身份擺在這里,頭上噌噌地冒著光輝,我哪里敢欺負你?」
文徵明失笑道︰「你這丫頭!」
文徵明仍然請文慶去找郎中開了些藥來外敷內服,到第四天早晨,紅疹已消退了很多,顧湘月趁著文徵明還沒起床,跑去廚房做了一鍋他早上習慣吃的白粥,偷偷地離開了文府,自去碼頭搭船前往京城。
得知她走了以後,文徵明卻又呆呆地立在窗前,提起筆來竟不知寫什麼好,飽蘸的墨一滴滴地落在空白的紙上,他卻渾然不覺。
「公子,你的心也隨湘月姑娘飛走了麼?」文慶在外面笑道,
文徵明微微嘆了一聲,道︰「文慶,你多費心照顧李姑娘,切莫教昌谷怪我怠慢。」
文慶道︰「知道了。在周府時唐公子曾問過李姑娘,原來出身善和坊。公子可還記得前次小的陪公子前往揚州做客,就曾經受主人邀請同去過善和坊,那是什麼地方?公子一向不喜歡這種身份的女子,卻不知為何答應收留李姑娘?」
文徵明道︰「昌谷托付,湘兒將端端當作妹妹一般,如何相拒?你只照顧好她便是,吃穿不可缺!李姑娘雖來自善和坊,原先卻是紅樓小姐,料想必定是知書達理之人,若非如此,昌谷必不會心儀于她。說到善和坊,明面也只是個歌舞教坊,我們只須裝作不知便可,何必認真?」
次日中午,文徵明剛用過午飯,徐伯來報說一個丫鬟求見。
他出去看是一個面生的丫鬟,那丫鬟見了他施了一禮,道︰「文公子,婢子是吳老爺府上的紅萼,是吳小姐身邊的貼身丫鬟。今日前來,希望公子隨婢子前往橫塘,小姐在那等公子。」
文徵明一愣,道︰「紅萼姑娘,吳小姐想必已經知曉我與周家小姐訂了親事,待三年孝期後便會成親,小姐約我相見,于禮不合。還望姑娘回復小姐,我不能見她。」
紅萼笑道︰「我可不管什麼禮不禮的,小姐有命,婢子若不能將公子請去,只是婢子的過錯,還望公子瞧著婢子可憐,走一遭罷。」
文徵明道︰「姑娘可知小姐約我前去所為何事?」
紅萼道︰「婢子不知。公子去了不就知道了麼?」
文徵明沉吟不語,父親二十歲考中進士,便與吳愈相識,小時候他與吳愈的女兒吳緒嬌還曾一起讀書,可算得「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交情,吳緒嬌溫柔嫻靜,喜愛讀書,若不曾遇到顧湘月,他是願意娶吳緒嬌為妻的。後來他與吳緒嬌長大了以後為避嫌便不再相見,他對吳緒嬌,有的只是朋友一般的情誼。他先應允親事又再拒,對吳緒嬌心中充滿了愧疚,如今她約他相見,他若不去,豈不是太不近人情了麼?
思及此,他點了點頭,「姑娘稍候,我換件衣裳隨姑娘去。」
他跟著紅萼來到橫塘邊,遠遠便見吳緒嬌坐在臨水小亭中,眼楮望著湖水,似一尊泥像一般一動不動。
紅萼向他努了努嘴,轉身去了。
文徵明走上前去,行禮道︰「吳小姐,小生這廂有禮了。」兩人多年不曾見面,面前的吳緒嬌,已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小姑娘的模樣,姿色雖不是傾國傾城,但卻自有一番溫婉賢惠的氣質。
他說得如此見外,吳緒嬌身子微微一顫,站起身來還了一禮,「公子請坐下說話。」
文徵明坐了下來,吳緒嬌卻一言不發,低垂著頭,他也靜靜地坐著。
良久,吳緒嬌抬起頭來,往亭外枝頭看了一眼,輕輕道︰「一枝可容二鳥?」
文徵明怔住了,他不想吳緒嬌待他這般專情,連做二房也願意,她說的是︰「我能與顧湘月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麼?」
他微微嘆了一聲,道︰「單人只掌孤舟!」他的意思是,一個艄公就只能掌一葉扁舟,他只願娶顧湘月一人。
吳緒嬌眼圈一紅,卻仍不甘心,又指著亭外盛開的花,道︰「春風海涵,花未一枝獨秀。」
文徵明搖頭道︰「弈客貪欲,棋成全盤皆輸。」
吳緒嬌說的是春風胸懷博大,故而春色才百花爭妍,意思是︰「你容下我不好麼?身邊兩個妻子,各有所長。」他回答的是對弈的人都想吃對方更多棋子,反而困死了自己,含義是︰「人若貪婪,希望得到越多失去的卻越多。」
吳緒嬌內心失望,低聲道︰「公子當知我絕不是那善妒之人,若……若能容我,我定與顧姑娘親如姊妹。」
她自幼溫婉知禮,如今壯著膽子說出這番話來,不由文徵明不感慨,但他只是微微嘆息,想了想說道︰「束發未期滿庭芳,繁花惜春益自傷。不忍分奪枝頭色,只羨池塘雙鴛鴦。」他知道吳緒嬌是聰明人,只拿這些對聯詩詞來表明自己心跡,不忍直接拒絕。
按理說,吳緒嬌溫柔文靜,顧湘月活潑開朗,若是同時都娶了,也沒什麼不好。但是文徵明只覺得自己的感情無法平分,若一娶兩人,勢必會辜負其中一個,更何況,他就只想娶一個妻子,這是他從來也不曾改變過的想法。
吳緒嬌嘆了一口氣,道︰「我與公子自幼相識,早該了解公子品行,今日是我多此一舉了。」
文徵明起身一揖,道︰「明愧對妹妹,今日應妹妹之約,是特為道歉而來。若非妹妹約我,我束于禮教,愧于前事,實在是無顏見你。你我雖青梅竹馬,只是感情之事,無關相識時日長短,還請妹妹諒我一遭,江南勝我之人眾多,只願妹妹他日尋得如意郎君,明定奉禮道賀。告辭了!」
「等等!」吳緒嬌從袖中取出一把剪刀來,文徵明嚇了一跳,忙道︰「你……你要做什麼?緒嬌妹妹,快休得如此。」
吳緒嬌勉強笑道︰「明哥哥,我想你也知我為人,我不是那無理取鬧之人。我不逼你,我能理解你對顧小姐一片痴心,我贊賞你對她的情有獨鐘。只是我今生嫁你無望,願自此青燈長卷相伴,我的心已給了你,于我便是圓滿。我只絞落一縷青絲,以應此言!」
她 嚓一下剪下一段發絲來,「明哥哥,請你收下!當是成全了我。」文徵明接了過來,心頭悲戚,卻無言安慰。
他轉頭便走,路上下起了淅淅小雨,他淋得渾身濕透,著涼加上心緒不佳,回到家就病倒了。
不巧的是他病後第二天,老太太也病了,府中下人就只有清雨、文慶、英嫂與老管家徐曉生,英嫂本來只管廚房,連她也幫上手了,這才稍微緩解。
李端端尋思自己住在文府,雖是外人,總不能看著不管,她自幼熟知禮儀,只是幫煎藥生火,不去內堂,不進臥房。
怎知這日文慶出門去了,她看文徵明無人照料,便端著茶水來到他的臥室門口,猶豫片刻,走了進去。
文徵明病得迷迷糊糊,只見一個女子進來欲喂他喝水,只道是清雨,便就著她手中碗喝了,略略清醒了些,才發現是李端端,稍稍坐起身來,道︰「有勞李姑娘!只是往後不敢勞姑娘動手,以免招來閑言蜚語。」
他說得十分客氣婉轉,但李端端听出來了,他是不希望她踏入他的臥房,頓時清淚盈眶,顫聲道︰「公子不妨直言,可是嫌我出身善和坊不干淨?」
文徵明沉默片刻,搖了搖頭,道︰「姑娘誤會了,明守舊,此言只為禮教而來,絕無嫌棄姑娘之意。」
他並未覺得李端端髒,然而他就是避諱青樓女子,這樣的身份對他而言是個陰影——兩年以前,文徵明剛滿十七歲的時候。朋友一向知他為人循規蹈矩,但他們深信人不風流枉少年,哪肯相信文徵明血氣方剛的年紀當真能夠坐懷不亂?沒道理大家同為好友他獨善其身,因此由祝枝山出了個主意,找了徐禎卿的書童徐松去請文徵明,只說其他人在石湖等他飲酒談詩。
文徵明欣然前往,誰知到了那兒卻不見幾位好友身影,卻有一葉畫舫緩緩飄近,船頭的丫鬟請他上去,說徐禎卿等人便在舫中,等他多時。
他也未曾多想,上了畫舫去,推開門一看,哪有好友?只有一個絕子,薄衫微掩,抹胸半露,神態嬌媚,他慌神想要走,畫舫早已離岸,那女子將他扯住,使盡手段,只想令他就範,這樣的經歷對他來說直是屈辱不堪。
其實他不是不懂欣賞美貌女子,更不是無情之人,只是他有他的底線,糾纏之下,險些跌落湖中,那女子怕鬧出人命來,總算罷了手。
這件事傳了出去,長輩鄉鄰對他愈加贊賞,好友們也才知他素日溫和,骨子里也有烈性,不敢在此事上再拿他取樂。
祝枝山的原話是︰「素聞女慕貞潔,卻未聞男慕完璧,小文要一生身心托一人,那也無法。」
李端端心思何等細膩,何況原來就曾听說文徵明十分忌諱青樓女子,雖不知什麼原因。她含淚跑出了房間,回到房中收拾衣物準備離開,垂淚不止。暗想︰文公子嫌我,徐公子家人如何不嫌?我既愛徐公子,何苦讓他遭人嘲笑?既然如此,反不如死了的好,其實我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的。「
為明心志,她寫下一首詩留在桌上,悄悄走了。
次日文徵明才看到李端端的絕命詩,她寫的是「此生怎堪冷眼識,閨中曾不負高姿,可奈來去不由己,殘墨和淚題絕詩。「
他急了,忙帶著文慶出去找,听說太湖那邊有人見一個女子投水自盡,急忙趕了過去,將身上帶的全部一百多兩拿出來請一個三十來歲的船夫打撈,那船夫隨意找了一番,要求加錢,文慶怒道︰「一百兩撈個人夠你幾年打漁收益了,如此人命關天之時,你還敢獅子大開口。」
文徵明身上實在沒任何值錢物件了,只得道︰「這位小哥,我們實在沒有了,今日出門走得急,不曾帶得許多銀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還請發發善心,待明日我再取錢前來酬謝。」
那船夫死活不干,回去的程中見湖面飄著一件粉色披風,撈起來一看,正是李端端之物。
回到家中,文徵明又是自責又是懊悔。他與李端端不熟,曾經在他心中,她也只如那些肯為錢財出賣清白的女子一般,即使接近徐禎卿,也是工于心計,誰料她如此剛烈?
他懷著內疚痛惜寫了封信給徐禎卿,連同李端端的披風和絕命詩,差人送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