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世態炎涼

作者 ︰ 斷橋月

周文賓的病早已痊愈了,但就是不想上朝,便稱病在家,每日只與徐禎卿在家中吟詩作賦,對弈聊天。最新更新:苦丁香書屋

這天他在房中練字,徐禎卿來了,手中拿著一封信,雙目通紅,道︰「你看衡山做得好事!」

周文賓接過信來看,再看到李端端的絕筆,微微嘆了一口氣,道︰「你也不能全怨衡山,相交多年,莫非你不知他為人?偏偏將端端寄居文府,便是交給履吉也是好的,況且衡山也不知端端性子剛烈,莫說他不知,便是我也不知,此事我也有錯,我該先問你決定再作商議不遲。」

「確實是我未曾思慮周全,」徐禎卿道,「只是他既避諱,端端上門之時便該當面拒絕,萬萬不該違心留下卻又冷眼相待。逸卿,你素知家父對我管教甚嚴,絲毫不遜于令尊大人與文伯伯,我也是事急從權,我與履吉,哪有與衡山般交情?或許是為難了衡山,他若拒絕,我再麻煩履吉不遲,偏偏……」

他一陣唉聲嘆氣,周文賓搖頭道︰「我想事情並非如此,湘兒不是送信去文府麼?想來當時她正在文府,她一向與端端交情甚篤,見到端端她自然歡喜,便作主留下了。你我與衡山交情年深,幾時見他做過違心之事說過違心之話?想來他是願意替你照顧端端的,只是言語中偶然讓端端誤解,才生了絕念。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休要過于傷懷了,待我們回轉長洲,去太湖畔祭一祭端端罷。」

唐寅一直關在刑部大牢。二部聯審的消息下來了︰經刑部、吏部詳察,程敏政、徐經、唐寅三人科場舞弊並無實據,為正擇才之路,肅官吏之風,程敏政革去官職,貶為庶民,徐經、唐寅二人終身不得參考。

正是陽春三月,唐寅一顆心卻如嚴冬般冰冷。

周文賓三人將唐寅送到岸邊乘船,徐禎卿道︰「家父告訴我,是朝中有人與程敏政有仇,想藉此扳倒程大人,故而指使楊少安告發,之前徐經確實曾向程大人送禮,子畏此次實是被無辜牽連,哎!可憐程大人才回家後就病倒了,听說就在昨日含恨而終。」

周文賓苦笑道︰「官場黑暗,做官何用!」

唐寅在旁一言不發,三人心中都痛不可當,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好友也許再也回不來了。他們都想到了顧湘月的未卜先知,早知如此,拼著受唐寅恨一輩子也要設法阻止他應試。

周文賓取了身上一錠五十兩金子塞在唐寅手中,「子畏,我們說好與你購置新屋,這錢算我出的份子,你回長洲後盡可尋一處自在之所,喬遷之日千萬等我們。」

徐禎卿也取出二百兩,笑道︰「小弟身上帶的不多,勉強湊個櫃子也罷。」

祝枝山笑道︰「什麼櫃子這樣昂貴?鎖扣是用足金打造的麼?」

三人說話並沒有帶動唐寅,他默默地轉身上了客船,低頭坐在一角,孱弱的身體看來弱不禁風,周文賓心頭一酸,眼圈也紅了,他又取了五兩銀子交給船家請幫忙留心照顧唐寅。

他們目送客船遠去,痴立風中,滿懷惆悵。

事實上,經歷了這件事,不但是唐寅,一干好友都是心灰意冷,尤其是周文賓。

他心中不願為官,只是才授官幾日,眼下不便遞辭呈,只能暫時為之。

周上達知道兒子心思,也不想管。他自己半輩子為官,深知個中滋味,長子周文錦十七歲入朝,為了應付官場的爾虞我詐,早已華發叢生,如今又死在了官場爭斗中,他怎能讓小兒子再深受其苦?

遠山近嶺,如詩如畫,落霞孤鶩,柳枝生煙,活月兌月兌一幅山水畫卷,只須配上幾句如「青松滿山響樵斧,白舸落日曬客衣」一般的詩句便十全十美了。

這兩句詩是唐寅所作。

一路上他只蜷在艙中,一切似乎與他無關,然而所有人的言語都清晰地鑽入了他耳中。

「那不是唐解元麼?听說他買通了主考官程敏政,結果被知情人告發了,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這便是急功近利的下場,想來他江南第一才子原是浪得虛名,保不齊解元也是私通考官得來的。」

唐寅木然呆坐,他腦海中反反復復出現的,只是雙親過世時對他殷切盼望的目光,他在牢中想得最多的也是父母,陌生人的羞辱比起希望的徹底破滅,又算得什麼?

他怕回家,又強烈地渴望回家。家雖已不成家,終究還是能讓人稍感慰藉的地方。

去時,滿懷壯志,祈望金榜題名衣錦還鄉;歸時,滿目瘡痍,前途盡毀一身傷痛。

船到蘇州時,他沒有看到任何一位好友,只有面熟或面生的同鄉人的指指點點,他們迎接的,不再是蘇州城的驕傲,他們是來痛罵指責的。

婦女們搖頭嘆息,年輕的讀書人指著他的鼻子臭罵,老人們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神情,數日來一言未發的唐寅忽哈哈一笑,曼聲道︰「新蓮白露映朝霞,擬將此情付生涯,江南一夜多風雨,推窗不識昨日花。」

他以新蓮比擬自己,卻早被一夜疾風驟雨摧殘得不成了模樣。

文徵明在哪里?王寵在哪里?莫非他們也如那些人一般,從此羞于與他為伍?果然是世態炎涼,出了這種事,避之唯恐不及,誰還肯認他這個朋友?

失魂落魄的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在無比熟悉的街道上,那本已打消了的自絕之念,又再度隱然浮了上來。

他連家也不想回了,揣著周文賓與徐禎卿給他的共七百兩銀子到處找房子。

在蘇州城轉了一天,只有兩處合適,一處人家不願賣他,一處卻找不著主人。他在酒樓喝了個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地回了家。

妹妹翹首倚在門口,見他回來了,面現喜色,伸手拉住他,親熱地說道︰「哥,你總算回來了,我去給你熱酒菜來。」

唐寅撫著妹妹的秀發,說不出話來。

他回到屋中,妻子還未睡下,扔過來一枝筍子,「你看看你這些朋友!這是今日文公子送的,好歹你平安歸來,就送這個破玩意兒,虧他拿得出手!」

唐寅一怔,這哪是他離開蘇州時那個溫柔賢惠善解人意的妻子?

他撿起筍子來,這筍尖女敕得新綠欲滴,他明白文徵明的意思,是要他不畏風雨,正如這筍子一般,總在雨後破土而出。鼓勵他振作起來,以後無論在哪一方面,會有出頭之日的,這比任何禮物都來得珍貴。

他心中一陣溫暖,輕輕放好筍子,何氏又道︰「今日蘇州府來人了,安排了一個部郵的差使給你,三日內等你答復,今夜早些歇了,明日收拾了精神,早些去罷。」

「做什麼部郵!」唐寅氣往上沖,朝廷冤枉他科場舞弊,放是放了出來,卻不給他正名,還剝奪了他終身參考的資格,如今只派個傳遞文書的小吏給他做,真是辱已太甚不能再辱。「我是不會去做這部郵的,休要再提!」

「部郵怎麼了?」何氏冷笑道,「你當你仍是風光無限的江南第一才子?你那些破字畫分文不值,拿什麼來養我?假清高能當飯吃麼?部郵是官小,未必往後便沒有升遷機會,你連老婆都養不起,還驕傲什麼?你看看人家楊少安,一個默默無聞的窮儒,竟中了榜眼。你呢,所有人都以為你會高中,誰知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你若執意不去,便休了我罷!」

「休你何難!」唐寅更是火冒三丈,「我本來也不是什麼江南第一才子,可哪怕我就是個碌碌無為之人,一紙休書也還會寫。」

他自去鋪紙磨墨,何氏頓時哭天搶地地沖上來砸了硯台撕了紙,墨汁濺得到處都是。「你真是狼心狗肺,我嫁給你時你也只是個家里人剛剛都死光了的破解元!解元便是鄉試第一又如何?換不了錢用當不了飯吃。若不能會試殿試都中了,解元也就是個爛虛名!如今你遭了難我不嫌你,你倒嫌起我來,我真是眼楮瞎了,才會嫁給你。我不活了,我跟你拼了。」

唐寅厭惡地推開她往外便走,「惡婦!」

他找了個客棧住了一晚,翌日一早去找文徵明,誰知文徵明卻拒而不見,之後又去找王寵,王寵也托病不見,一剎那他真是萬念俱灰。

他實在不明白這些朋友,文徵明既送他雨後新筍鼓勵他,卻為何不肯見他?他只是想找個好友傾訴傾訴,連這個小小的要求也達不到麼?

他一連數日只在妓院買醉,留宿在不同女子的房中,到了次日,他連人家姑娘的模樣也不記得,很快便將周文賓與徐禎卿交給他買房子的錢用去了大半。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明月照古今最新章節 | 明月照古今全文閱讀 | 明月照古今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