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花魁娘子

作者 ︰ 斷橋月

周文賓回蘇州後,顧湘月在京城確實不敢胡鬧,她是見識過父親如何實施家法的。周上達在家時,她呆在房間里看書寫字裝淑女,周上達上朝後,她才會偷偷跑出去玩。

這天周上達不在,顧湘月只听到院中有人在叫道︰「周文賓,別躲了,出來!」有人說道︰「這位爺,我家二公子回了長洲,確實不在京城。」

顧湘月探頭一看,是個年輕公子,長得細皮女敕肉唇紅齒白,她下了樓去,迎著那公子道︰「別喊了,我哥去長洲了,過幾天就回來,你過些日再來。」

「你是周文賓的妹妹?你長得有點像他!」這公子一把拉住顧湘月的手,顧湘月驚了,甩開他手,「廢話!我是他妹妹,能不像他麼?干什麼呀你這男人?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麼?」

這公子指著自己耳朵笑道︰「你看我有耳環痕,我是公主朱秀玉!」顧湘月湊上前一看,果然兩邊都有耳環痕,脖子細女敕沒有喉結。她本不是古代人,對皇權沒什麼深刻體會,也沒敬畏感,這個公主與她年紀相仿,正好聊天,「公主,你找我哥做什麼?或者你先回宮,有事我給你轉達吧。」

「也沒什麼事,」朱秀玉拉著她的手笑道,「陪我說說話吧,我在宮里沒人說話,那些個宮女太監能說什麼?只懂咿咿呀呀,我一眼便知你是活潑之人,肯定合我心意。」

到傍晚顧湘月送朱秀玉出府時,兩人已相處得像閨蜜一樣了。兩人性格相似,年紀相當,只在園中玩耍說笑不知不覺竟已消磨了一天。

朱秀玉剛走,周文賓就回來了,顧湘月迎上前去,道︰「哥,子畏哥哥怎麼樣?他還好麼?」

周文賓微笑道︰「他沒事,他打算出門游歷。可恨他那妻子何氏,子畏回家後不僅不溫情安慰,反而逼迫子畏去做什麼浙江小吏,讓子畏一怒之下休了。履吉給他買了個叫做九娘的姑娘回來陪著他。那九娘溫柔賢惠,與他正是郎才女貌。他如今看起來心情好了不少,你也不必擔心他。」

顧湘月高興起來,道︰「那就太好了。哥,他……他有沒有書信給我?」

周文賓笑道︰「他是誰?你是說子畏麼?子畏哪會給你寫信?」

顧湘月笑著伸出手去扯他袖子,「我不跟你貧,我自己搜。」

周文賓倒退兩步躲閃著笑道︰「你又想害我被爹爹打麼?衡山沒有書信,倒有一句話讓我捎給你,十六字,居從父兄、出行重全,心寧神靜,莫負相思。」

顧湘月皺眉道︰「他的口信也這麼復雜。你幫我翻譯……解釋一下。」

周文賓笑道︰「就是讓你在家要听父親與我的話,出行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生活從容舒心,切勿動氣,莫負相思這句,我想你也懂,你給衡山的信中曾說,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麼?」

顧湘月瞪大了眼楮,道︰「他把我寫給他的情書給你看了?」

「怎麼?」周文賓笑道,「我不能看麼?回來的前一天我正是在衡山府中過夜,我與他說了一整夜話,你覺得他與你還有什麼事是瞞著我的?」

顧湘月推他一下,道︰「哥,這三年我不能見小書呆,能跟他寫信麼?」

周文賓點頭笑道︰「我可以讓周寧幫你做信使。但你該用心讀書了,似那等不倫不類的書信寄給衡山,你也不覺慚愧?這些慘不忍睹的書信你是讓衡山保存好呢還是扔了好?」

顧湘月忍不住大笑起來,「我喜歡!有錢難買我喜歡!」

周文賓道︰「衡山待三年期滿便會來京城。他答應了文伯伯的好友刑部尚書林俊林大人進京做官。」

顧湘月呆若木雞,半晌頓足道︰「這官有什麼好做的?」

周文賓道︰「文伯伯臨終時你不是守在床前的麼?難道你沒听文伯伯叮囑衡山考取功名?」

顧湘月道︰「你怎麼知道?你有順風耳麼?」

周文賓笑道︰「讀書人學優登仕是理所應當,更何況為人父母,誰不望兒子飛黃騰達光耀門楣?你就讓衡山做一做也不妨,他告慰了泉下父親後,方能安心與你長相廝守不是麼?」

顧湘月笑道︰「哥哥盡來取笑我。」想了想又說道︰「哥,那你有沒有叫他來家里住?」

周文賓搖了搖頭,道︰「我那晚確實說讓他來家里住,但他說,若你回了杭州,他才肯來,否則他便住林俊大人府中。」

顧湘月有些生氣,道︰「他不想見我?我在哪兒他就要退避三舍?他什麼意思?難道我有瘟疫?」

「你又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周文賓笑道,「衡山說,在京城做官,還不知時日多少,一來,他若是時時與你相見,言語繾綣,未免違背禮教;二來,他也擔心父親會對他反感。衡山的為人你還不了解麼?」

顧湘月奇道︰「那為何非要等三年守孝期滿才能進京做官?」

周文賓道︰「這是一貫的規矩了。就是朝廷大員,若遇父母過世,也是要丁憂回家守孝的。」

顧湘月愁眉苦臉地想︰倘若文伯伯活著就好了,這孝當然也不用守了,但是若無此事,文伯伯是必定不會答應小書呆娶我的。三年後,我也才二十一歲,急什麼?可是,相愛之人都望能夠就此廝守在一起,也是人之常情吧?

便說道︰「我就是不回杭州。即使他不住家里,好歹也離得近,你時不時約他去爬山蕩舟什麼的,我應該可以跟去吧?」

周文賓微笑道︰「由得你!我若趕你回杭州,只怕你三天兩頭地跑京城來,路上又玩個失蹤,索性留你在京城便是,你在跟前,我也好管教你。」

翌日,周文賓隨著父親進宮,到翰林院報到。

參嚴氏父子的奏疏早就遞了上去,卻半點消息也沒有。周文賓多方打听,這才知原來嚴景龍當初就是首輔張璁的同鄉,這其中種種,也就不必多說了,他好生失望,更覺得愧對妹妹,暗想這渾水實在太深了,在這樣的朝廷做官,哪里能夠兼濟天下?

下朝時,見朱秀玉站在外面,他只裝作沒看見,跟著眾位官員後頭走,朱秀玉大聲道︰「周文賓,你給我過來。」

眾人紛紛側目,周文賓好不難堪,只得走了過去,施禮道︰「微臣參見公主。」

「你躲什麼?我堂堂一個公主不顧顏面主動找你,你還躲!」朱秀玉道︰「你以為我又是來向你逼親的麼?听說你一直生病,我本來想去看你,但皇兄不讓我出宮,你好些了沒有?」見周文賓一副打死不吭聲的態度,嘆了口氣,道︰「你實在是誤會我了,唐寅不是我讓人冤枉的,我前些日每日幫你追問皇兄案子幾時能查清楚,否則你以為唐寅會這麼輕易被放出來?」

周文賓一呆,道︰「公主此話當真?」

「我能騙你麼?」朱秀玉道,「兩部已經查實,唐寅科場舞弊實屬捕風捉影。但經此一事,他也再不得功名了。這個我也沒辦法,本來我對皇兄說,既然是被冤枉的,人家遭了那麼些嚴刑拷打,不讓再考,不是欺負人麼?可皇兄說歷來科場舞弊都是重罪,唐寅雖無辜,只是若讓他再考,外頭不知情的人難免非議,不過可以補償他給他先去做個小吏,慢慢再來。你覺得我會從中大費周章地奪去他的前程,只為了招你做駙馬?我還沒有這麼卑鄙,我想要你做駙馬,也不是非讓你奪得狀元不可。榜眼探花難道不行?我一向也很欣賞唐寅的才華,此間種種,哪是一時說得清的?」

周文賓心中五味俱全,又施一禮,道︰「微臣當日為此痛罵公主,在此向公主賠罪了。公主未曾為此罪責于微臣,並不遺余力幫助子畏月兌困,氣量寬宏,非微臣所及。」

朱秀玉笑道︰「我不來怪你,你也是心疼朋友。誰沒有幾個朋友?當時你一口咬定是我做的,我很是生氣,我也想讓你吃點苦頭,但湘月是我的朋友,我還怕告訴了皇兄連累了湘月呢。周文賓,我仔細一想,你也有你的理由,我不逼你。至于你得狀元一事,即使其中沒有人為緣由,以你才華,也沒什麼奇怪,你不必為此耿耿于懷。你應知有些事還是裝糊涂好。唐寅之事,雖不是我所做,但我未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所以我必須要幫他洗清冤屈,你也別怪我,去吧。」

日子又回到了顧湘月剛到周府做貼身丫鬟時的情形。

她每天呆在房中讀書寫字,待周文賓從朝中回來,便扮作小廝跟著周文賓出外玩耍。

三年的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對于顧湘月來說確實難熬,她無比希望面前能再出現一塊神奇玉佩,把她送回她的那個時代去,先陪父母三年,再回來嫁給文徵明。

當然,這是不可能實現的。

好在時不時書信往來,也算聊以慰藉。

剛開始是周寧做信使,往返于蘇州與京城,跑了兩次,跑不動了,恰巧來京城做生意的徐經上門來拜訪周文賓,周文賓只說是自己與文徵明通信,將此事拜托給徐經,徐經一年內要往返京城與江南幾趟,帶信也只是舉手之勞,自然是義不容辭地答應下來。

顧湘月寫給文徵明的信,一貫她之前的作風,白話文中夾雜著文言文,偶爾蹦出兩句照搬別人的詩句,每次都讓文徵明哭笑不得。

而文徵明寫的信,仍然認真地用楷書,或寫日常生活,或寫一首詞。他在守孝期間,不敢言語間多有繾綣之意,只是平淡的內容,卻成為顧湘月最甜蜜的期盼。

也許是江南的人已經看習慣了周文賓,因此出去的時候並沒有引起什麼注意。在京城時,顧湘月特別喜歡跟著周文賓出去,雖說不至于似傳說中潘安的「擲果盈車」與「看殺衛玠」,但也足夠造成偶像明星出現在大街上的轟動效應了。(注釋,看殺衛玠︰來源于《晉書?衛玠傳》。傳言魏晉時期,晉國美男子衛玠由于其風采奪人,相貌出眾而被處處圍觀,最終因心理壓力大而病死,當時人因此說其被看死。後來多用于形容人被仰慕。)

她最大的樂趣就是扮作小廝一路東張西望地看街上那些婦人姑娘臉上的神情,她一直以為古代的女子都是矜持羞澀的,誰知不管哪個時代,原來正如男人喜歡看美女一般,女人見到美男子也喜歡多看幾眼。

街上的那些女子見到周文賓,先是瞪大眼楮嘴巴微張,婦人們會近兩步迎上前來再看個仔細,像當初顧湘月看到周文賓後反應一樣,看完臉蛋看身材,看完前面看後面,無一遺漏,未婚姑娘們瞟一眼便轉開目光,卻又偷偷瞄上一眼,或與身邊的同伴竊竊私語。

顧湘月女扮男裝起來也很清秀,但走在周文賓身邊卻沒有人留意她,她扯住周文賓道︰「哥,你看我像美男子麼?」

周文賓笑道︰「面貌也就罷了,只是這身形還不夠高挑,我若是臨風玉樹,你便是那雨後新筍……」顧湘月推他一把,笑道︰「你說我一道不夠顯眼的風景是麼?」

這時,突然走過來三個女子,齊齊拉住周文賓,鶯鶯燕燕笑道︰「公子,進來玩玩吧!」不由分說拉著周文賓就走,顧湘月凝神一看,面前牌匾上寫著「繡月樓」,又見這三位女子打扮得妖冶嫵媚,頓時明白過來,這便是青樓。

她從來沒有見識過古代的青樓,于是興奮地推著周文賓往里走,周文賓急了,說道︰「小南,休得胡鬧!」

小南是顧湘月扮作小廝時的名字。

顧湘月笑道︰「公子,俗話說得好,寧負天下人莫負佳人,這幾位姑娘如此熱情,你怎能辜負一番盛情呢?」

這三位女子頓時紛紛道︰「這位小兄弟說得多好!」

前面三個女子拉著,後面顧湘月推著,周文賓不想進也得進了,他曾經跟著唐寅、祝枝山去過這種地方,也只是喝了幾杯酒便先行離開。

也許文人狎妓是風尚,但周文賓與文徵明絕對是例外。

周文賓被擁到繡月樓中,中間台子上一個妙齡女子正在跳舞。這女子相貌十分稚女敕,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臉龐如滿月,腰肢卻盈盈一握,倒似那句「天意憐儂,只瘦腰肢不瘦容」,不算漂亮,但卻自有別樣風情,跳得頗為妖嬈。

周文賓還打算等那三個女子松手他就拉著顧湘月走,誰知顧湘月已經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饒有興致地看著台上那少女跳舞。他被按坐在一旁,這些女子圍了上來,拉手的拉手,模臉的模臉,扯衣服的扯衣服,有些用涂著紅紅蔻丹的縴指拈著盤中蜜餞來喂他,有些干脆坐在他大腿上攬著他的脖子,紅嘟嘟的嘴唇湊了上來……

為了擺月兌這些女子,他佯怒道︰「小南,說給她們听听,我是何等人。」

顧湘月把目光從台上收回來,愣了片刻,站起身來叉著腰道︰「我家老爺是禮部尚書周大人,我家公子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今次的狀元郎,難道就用這些庸脂俗粉來招待麼?你們家花魁娘子在哪里?」

周文賓哭笑不得,他本來以為顧湘月會轉得過彎來,隨意編一個身份也就是了,誰知她竟把事實說了出來,倘若傳到父親耳中,不外乎又是一頓好打。但話已出口,無可轉圜。

這些女子一听,更加歡喜不禁,手更不願意松開了。這個說︰「原來是周公子呀,難怪這般年少俊美。」那個說︰「周公子看我如何?可還夠資格侍候公子麼?」

老鴇走了過來,驅散了這些女子,賠笑道︰「原來這位就是才如子建貌比潘安的杭郡周公子!公子的聲名如雷貫耳,如今來到繡月樓,真是讓敝處蓬蓽生輝。但不知公子可有相中的姑娘麼?」

周文賓只盼著隨便找個借口離開這里,便道︰「方才我的隨從已說過,除卻花魁,本公子豈會看的中這些尋常姿色?我也知曉花魁不是說見就見的,我改日再來。」

他起身扯住顧湘月就要走,顧湘月正看得高興,哪里肯走?一只手抱住柱子,道︰「公子,這些姑娘也不錯的,你選一個就是了,還有紅包拿,多好!」

原來青樓有個規矩,但凡來的恩客還是童子之身的,那麼他點中的姑娘反而要包一個紅包給他。這是顧湘月有一次無意偷听到唐寅與祝枝山聊天說起的。

「你!」周文賓一時氣結,老鴇又拉住他笑道︰「公子勿慌,今日咱們的花魁若晴姑娘恰巧有空,我這就帶公子上去。」他賭氣道︰「如此甚好!」

他跟著老鴇上了樓梯,回頭看了一眼因為玩真了而目瞪口呆的顧湘月,心中的氣頓時消了下去,道︰「小南,你若等不了,便先回家,切記路上小心!」

老鴇回頭笑道︰「公子真是善心,對家中小廝如此關懷!」

周文賓心不在焉,看著顧湘月走了,暗暗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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