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還家志喜

作者 ︰ 斷橋月

嘉靖初年的謚號風波漸漸平息了,生活又歸于平靜。

不知不覺已近一年了,期間文徵明上了兩次辭呈,都被拒了回來。他好不氣餒,顧湘月卻勸慰他說︰「這也正常,你只說你想辭官歸田,就好比我們那請假不想上課,你只向老師說不願上課,豈有應允你的道理?偏是你老實,不是天地君親師麼?你就說母親春秋已高,無人照料,不能承歡膝下,有違孝道,看他不答應?」

文徵明道︰「在你家鄉,女子可以上私塾麼?」

顧湘月瞅他一眼,「跟你說正經的,偏留心這些,我曉得了,你心中究竟還是嫌我胸無點墨,配不上你這才子。」

「你又來多心!」文徵明微笑道︰「只是聖上若仍然不允呢?」

顧湘月想了想道︰「那就接二連三地上,不就是辭官歸田麼?他會因此罪責于人?偏要煩他,你只管上。」

過了一個月,文徵明又上了一道辭呈,照著顧湘月說的寫,這次的批復是「愛卿孝心可嘉,予以辭官。」

他一顆心幾乎飛了起來,連走路都輕快如風,回到府上見了周文賓忍住沒說,晚上在苑中喝酒,天氣炎熱,荷花正盛,蛙聲此起彼伏,清淡可口的菜加上醇厚芳香的酒,三人都心情不錯。

周文賓看著一池荷花,笑道︰「衡山,我見你畫梅畫蘭畫芙蓉,卻為何獨獨不畫這‘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之物?」

文徵明笑道︰「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余鮮存隱逸之心,亦不存富貴之欲,唯君子二字長存,何須繪于形乎?」(菊花,花中的隱逸者,牡丹,花中的富貴者,蓮花,花中的君子。我一向很少有隱逸的想法,更不存對富貴的追求,只有君子二字長存,何必畫出來呢?)

周文賓嘻嘻一笑,道︰「衡山,諸人都道你是謙謙君子,不想你也有自吹自擂之時。」

顧湘月噗嗤一笑,道︰「欺我不懂之乎者也是吧?」她指著桌上菜道︰「豆腐我所欲也,排骨亦我所欲也。前者滑女敕爽口,後者醇香悠長,未見先聞而垂涎欲滴也!故曰,民以食為天,誠不欺我也!」

文徵明與周文賓忍不住相視大笑起來。

周文賓搖著手中折扇,笑道︰「衡山這番話是恰如其分,你則是風牛馬不相及也!你還是少開口罷,豈不知笑上一笑,這身上更熱了。」

文徵明笑吟吟道︰「算來到京城已一年矣。」

他目光溫柔地看著顧湘月,這一年來,兩人朝夕相處,似乎早已預知婚後的生活如何,但沒有名分就是名分,他與她以禮相守不敢逾矩,生怕落下話柄來,如今辭官批了,他恨不能馬上就回長洲完婚。

顧湘月一愣道︰「一年怎麼了?」

周文賓笑道︰「那三年你每日向竹香訴苦難捱,敢情這一年能與衡山朝夕相對,竟不再度日如年了麼?」

「你怎麼知道的?是竹香向你告密麼?我找她算賬去!」顧湘月頓時紅了臉,偷偷瞄著文徵明,咕噥道︰「哥盡出賣我。」

周文賓哈哈笑道︰「待衡山辭呈批後,即刻回江南完婚。衡山回長洲,妹妹隨我依然回杭州,這四年來家中備下的嫁妝怕是快要潮霉了,務必風風光光地將你送到長洲,提前修書給老祝讓他回來,正好聚上一聚,但不知子畏可曾游歷歸來?」

文徵明笑道︰「昨日子畏又來信,前些日已返長洲,你與清庵他們飲酒去了,故而不曾拿與你看。」

他頓了頓,又道︰「眼看端陽又快到了,我有一七律在此,原是去年作下的舊詩,今日我便舊詩新題罷。青燈背壁睡微茫,閤閤群蛙正繞堂。細雨黃昏貧鼓吹,誰家青草舊池塘。年來水旱應難卜,我已公私付兩忘,為謝繁聲休彊聒,吳城明日是端陽。」

他沒等周文賓與顧湘月回味,又道︰「辭官批下了。」

周文賓與顧湘月都怔住了。

周文賓在半年前就已遞了辭呈,一直等著文徵明。

他是先皇欽點的狀元,嘉靖皇帝本來也想重用,誰知召見他去問了幾句,只覺他的文采實在是稀松平常,再問治世理國之言,更是牛頭不對馬嘴。

嘉靖哪知是周文賓故意為之,只道是先行皇帝取才不當,故而周文賓一遞辭呈就批準了。

文徵明之所以辭官如此艱難,是因為他不懂得圓滑,他雖早已厭倦做官,但面對每日派給他的摘抄國史以及編寫武宗實錄,卻仍然一絲不苟毫不偷懶。內閣看過他撰寫的部分,字跡清俊,文筆流暢,哪里肯放他走?這就是文徵明不知變通的壞處。

翌日傍晚三人收拾了行裝,辭別京城,登上了回江南的客船。

顧湘月與竹香仍然扮作書童模樣,在船頭興奮地笑鬧不休。

文徵明與周文賓還在岸邊與前來送別的陳沂等人說話,馬汝驥笑了笑道︰「這一別也不知幾時重逢,今日薄酒一杯,送二位安然歸家。」

他喊過家僕來,奉上好酒,周文賓取了一杯,笑道︰「昔日送客每懷歸,千里鄉心日夜飛,回首四年幾離別,只應今度不沾衣。諸位,保重!」

文徵明也取了一杯一飲而盡,道︰「別酒淋灕滿路歧,酒闌無奈客東西,多情獨有斜陽色,一路殷勤送馬蹄。往後若是閑暇,請到吳中寒舍作客。」

在京城做官一年,文徵明日日夜夜思念著故鄉的一山一水,心早已飛回蘇州去了,船開後,臨舷而立,揚聲道︰「綠樹成蔭徑有苔,園廬無恙客歸來。清朝自是容疏懶,明主何嘗棄不才。林壑豈無投老地,煙霞常護讀書台。石湖東畔橫塘路,多少山花待我開。」

顧湘月扯住他袖子笑道︰「你這首詩很高興的樣子。」

文徵明抬手撫著她的臉頰,「你很快便過門了,還喚我小書呆麼?」他平常在人前人後都不肯與顧湘月稍有親密行為,只是如今心情飛揚,況且如今什麼心願都已了,相信父親也盼著他早日成婚了,這才有些忘乎所以。

顧湘月忽然一愣,挨近他低聲道︰「你詩中說清朝,你怎能說清朝呢?你在明朝你說清朝?」

文徵明也是一愣,道︰「清朝乃是清正的朝廷,有何不妥?」

顧湘月扳著指頭道︰「唐宋元明清……嚇我一跳,清朝若在前頭,你這不就成了反詩了麼?」

文徵明微笑道︰「你又在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

旁邊有人看不懂了,道︰「這兩個男子為何卿卿我我?」

數日水路,到了杭州,停船半日,就近在岸邊酒家用飯,文徵明道︰「我回去之後,立時請人算得吉日,將下聘之物一並補來,若有不妥,再行斟酌。」

顧湘月奇道︰「為什麼還要斟酌?」

周文賓與文徵明都是臉一紅,周文賓道︰「到時自有母親與嫂嫂告之于你,休來問衡山與我。」

顧湘月賭氣道︰「不問就不問。」

文徵明突然想起來,說道︰「湘兒,這些年偶問及你家鄉雙親,你始終不肯多言,如今你我就要成親,莫非你還不肯說麼?女兒出閣,二老怎能不來?我連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也不曾拜見,豈不是糊里糊涂?你究竟來自何處?家中二老何在?」

周文賓道︰「這丫頭十句之中總有七八句是假的,你問也白問!我看這岳丈岳母,今生你是見不著了。衡山你想,湘兒這些年來做了我周家的千金小姐,卻不曾听她提過半句關于親生父母之事,天下哪有這般不孝順的女兒?當年只說她家境貧寒,我是想將二老接到家中享享清福的,她卻不肯說,我估模著湘兒是不願提起,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必勉強她了。」

顧湘月眼圈一紅,她就要嫁給自己最愛的人了,怎會不希望疼愛她的老爸老媽來親自主持?但這哪里是說得清楚的?她說道︰「就是這個話!你也別問了,我什麼都不想說,若是你不願意娶一個身世不清不楚的妻子,那……那就別娶我好了。」

文徵明皺眉道︰「這是什麼話!」

顧湘月對他做個鬼臉,一抬眼竟然看到楊少安站在岸邊似乎在等人,身邊還有兩個隨從。想起唐寅在牢中所受的罪,她頓時火起,跑出去口中大喊道︰「快跑!快跑!驚馬跑過來了!」跑上去將剛回過頭來看的楊少安一把推到了河中。

那楊少安不識水性,落水後拼命掙扎,兩個隨從哪里還有工夫跟顧湘月辯理,忙著去找竹蒿來打撈楊少安。

周文賓與文徵明都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听到有人落水了,便走了出來,迎面顧湘月折了回來,她抬著手用半幅袖子遮著臉,正要相問,她說道︰「快走!我把楊少安推到河中去了!」

周文賓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點著她的額頭道︰「你可別說認識我們!哪有你這般淘氣的小廝!」

顧湘月道︰「小書呆,我們都看錯了這楊少安!」

文徵明搖頭道︰「湘兒此言差矣!楊少安一介書生,家境貧寒,來往無將相,他哪來如此膽子?他只是別人用來扳倒程敏政大人的一顆棋子罷了,沒有他,還會有別人出來誣告子畏,子畏與徐衡父風頭太盛,這番坎坷,總是逃不過的。」

周文賓道︰「人人都怨楊少安,還是衡山見解不凡。想那楊少安毫無靠山,安敢螳臂當車?」

顧湘月道︰「那我撞他下水,是委屈他了?」

周文賓微笑道︰「也不盡然!他為一己之私,誣告別人,可見其人是非不分,心無正氣,喝幾口河水也不冤枉。」

兩兄妹送文徵明乘船返長洲,自回周府去了。

楊少安從河里爬出來,又沒看清是誰,只得自認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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