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顧湘月大大咧咧地跑去問母親為何選定了吉日還要斟酌,老太太笑道︰「成親在即,自然都要說與你听,你大概也不曉得這里頭的規矩。婉蘭,你說與湘兒知曉罷。」
林婉蘭拉著顧湘月手兒回到房中,遣走身邊丫鬟,笑道︰「小姑有所不知,新郎家先請人算好吉日,再送過來由新娘家定奪,都是要征求新娘家意思的。如果同意,這吉日便定下了,倘若恰逢新娘月事,自然洞房不得,新郎還須再請人另算吉日再行送來過目,第二次便不會再更改了。」
顧湘月頓時羞紅了臉,她雖來自那個年代,卻也不好意思,道了聲︰「我知道了,嫂子我走了!」
林婉蘭笑吟吟地拉住她,道︰「每個新嫁娘都要經過這一段的,小姑害羞我理解,我當初何嘗不是這樣過來?當初也是我母親一樁樁一件件跟我說個明白,哪里管我听是不听。在家時都是嫂嫂告之,我這當嫂嫂的可不敢推卸,沒的教人責怪我。小姑還是坐下耐心听我說罷。」
古時的女子出嫁時,俱由母親或者嫂嫂親口告之洞房事宜,以防新娘不知所措,壞了新婚氣氛。甚至給予圖或者是木雕或者象牙所制的小物件,以使新娘心里有所準備。尋常人家一般都是木雕的物件,上等人家便是象牙或是玉制,平日都藏得很隱秘,絕對不讓人發現,待家中要辦親事才拿出來做啟蒙教育。
顧湘月一晚上臉似火燒,對那些東西丟也不是看也不是,索性扔在花瓶中不去管它。想起即將成為文徵明的妻子,心中溫馨異常,哪里還睡得著?
三日後,周上達告假回到家中。周府一直忙于準備嫁妝,周文賓幾天都沒見顧湘月,這天新嫁衣做好了,人家送了過來,他才親手送到西苑樓,剛上樓嚇得差點一腳踩空——樓上有個臉色慘白皮膚凹凸不平的人,只露出兩只眼楮和一張嘴巴。
「哥!」這人喊他一聲,是顧湘月的聲音。
「你做什麼!嚇我一跳!」周文賓上前將衣服放在桌上,「先試試,不合身還要改。」
顧湘月仰著頭道︰「這叫面膜,是用面粉、蜂蜜、牛女乃、香蕉混在一起,美白皮膚的,另外這兩天不用送飯來了,我緊急減肥,爭取做個又漂亮又窈窕的新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胡鬧!」周文賓板著臉,「你敢不吃東西,我將吳小姐裝進花轎中送與衡山拜堂成親。」
「哪壺不開提哪壺!」顧湘月推他一下,「哥,到時你陪我在蘇州住些日子麼?」
「自然要留!」周文賓微笑道,「你還不知習俗?你過門後三日後是要回門的,我與父親母親若是回了杭州,衡山還須陪你回杭州來,母親哪里舍得你辛苦?我們在蘇州也有居處,到時你只須回蘇州的家便可。況且我三年未見子畏、老祝他們了,我還希望與他們多聚幾日。」
顧湘月奇道︰「為什麼要回門?」
周文賓又是臉一紅,道︰「嫂嫂不曾告訴你麼?「
顧湘月道︰「嫂嫂大概忘了告訴我了,算了,我知道男女有別,我也不要你來跟我說,到時候嫂嫂肯定會告訴我的。」
周文賓笑道︰「不錯,嫂嫂一定會告之于你。我在此等你,你先進去試試嫁衣。」
顧湘月笑嘻嘻地自去洗了臉上面膜,在內屋試了衣裳,大小合身,得意地跑出來在周文賓面前轉圈,「這家的做工是很好的,你看,不長不短不胖不瘦!哥,我是不是那什麼‘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周文賓看著她,陡然心里一酸。
這些年來,他也以為自己放下了,只因他與文徵明、顧湘月時時都在一起,也不覺如何。原來這些個平淡的日日夜夜,只是不曾觸動他心底的痛罷了。
周文賓下了樓來,剛好踫到杜母和杜燕婷在苑中散步,他迎上前去笑吟吟行禮,「伯母,燕婷。」
「你高興麼?」杜燕婷問道,
周文賓道︰「好友與妹妹喜結連理,我如何不喜?」
杜燕婷嘆了口氣,轉身欲走,周文賓拉住她道︰「燕婷,妹妹成親,還有很多事要準備,今日天氣不錯,若是想出去,便讓家人備下轎來,出去須得仔細安全。」他匆匆地走了。
杜燕婷輕聲道︰「母親,我們走罷。」
杜母嘆道︰「燕婷啊,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約,有多少夫妻是新婚之夜才相見的,又談得上什麼喜不喜歡?我看得出來周公子是真心娶你,周府的人更是將我們當作一家人,你卻為何總是愁眉不展?」
杜燕婷勉強笑道︰「母親,我沒什麼。少時我們去西湖邊走一走好麼?湘月妹妹出嫁,整個周府都在忙,我們卻幫不上什麼,還是出去玩耍的好。」
文家的聘書聘禮都到了,算好的吉日由周上達與老太太、林婉蘭看過,又交給顧湘月看,確認沒有問題後便由來人又帶回給文家。成親便在七日之後。
顧湘月才知道什麼叫做婚前焦慮癥,她整日里坐立不安,心情是又緊張又期待。但若要說心里到底在想什麼,仔細也說不出來,就像一團麻一般,連頭緒都找不著。
這日她吃著飯,也沒留意竹香走了過來,竹香看了一眼菜,叫道︰「姑娘!」
顧湘月往口中塞了一口菜,道︰「怎麼了?」
竹香呆呆地指著她,道︰「姑娘,那菜花中一只蒼蠅你吃下去了,你沒看到麼?」顧湘月一怔,一口吞了下去,拉著竹香的手,道︰「竹香,你說我是怎麼了?我為什麼整日魂不守舍的?」
竹香抿嘴笑道︰「我哪知道?姑娘定是怕嫁過去太幸福了,因此神魂顛倒吧?」
顧湘月坐了下來,唉聲嘆氣,竹香奇道︰「姑娘可是不願嫁文公子麼?人家新嫁娘都是喜上眉梢,姑娘卻長吁短嘆。文公子是好人,姑娘若不肯嫁,趁早說的好,莫要耽誤了人家!」
顧湘月瞪她一眼,笑道︰「我哪是不肯嫁?竹香,你還不明白我心思麼?我是非他不嫁的。就是不知道怎麼的,心緒不寧的感覺。」
竹香笑道︰「那我也說不上來了。不如我去請公子來開解開解?或許他能說出個道道來呢。我們公子可是奇門遁甲、佔卜算卦、五花八門,什麼都學了一些。」
顧湘月笑道︰「別叫他來了。哥哥煩心事多著呢,還拿這些小事擾他。不知道的,還說我矯情,明明心里很想嫁的,偏偏要裝。」
她突然想起祝枝山曾說過周文賓「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說的是白忙活一場,到頭都成全了別人。
那天她試了新嫁衣出來,周文賓的神情是有些不對,想是又觸情生情了。
這些年,她絲毫看不出來周文賓心中是否還裝著她,若是有,他豈不是一個活生生的聖人麼?
成親之日,周府一早就忙碌了起來,將嫁妝之類的搬上頭天裝飾好的官船連同隨行的丫鬟侍從數十人,個個收拾得光鮮亮麗,顧湘月穿著鳳冠霞帔,罩著蓋頭。
文徵明清早出發,到杭州迎親時已近中午了。文家人不多,跟著來的還有祝枝山、唐寅、徐禎卿、王寵,這都是他最好的朋友。
還有文徵明的親哥哥文奎與嫂子郭桂蓮。文奎很小便過繼給了文徵明的大伯父文森,兄弟倆仍然時常往來,若沒有要緊事,文徵明每一季都要前去大伯父府上看望伯父與哥哥。
顧湘月第一次見到文奎,文徵明長得偏像母親,多文秀,文奎卻像文林;文徵明溫和內向,文奎卻爽朗外放性格急躁,兩兄弟截然不同。顧湘月當然不能與文奎直接相見,她只是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掀起蓋頭來看了一眼。
她知道古代結婚習俗多,沒想到有這麼多,從出門上轎到登船,步步都有規矩。
開船後她才松了一口氣,正是六月天氣,穿著一層層的衣裙,就像在蒸屜里一般熱得難受,便扯下了蓋頭來扇著風,一旁竹香急了,忙搶過蓋頭又給她蓋上,「好姑娘,你且忍耐一天罷,這蓋頭是留待新姑爺挑的,可別揭下啊!」
「有什麼關系,都是自家人,到了蘇州我再蓋上也不遲!」顧湘月掀起蓋頭來往外頭張望,她想看看文徵明在哪里,人太多了,一層層地全擋在她面前,根本看不到。
文周兩家聯姻,一家是知府公子,一家是禮部尚書千金,排場怎會小?共兩艘大船,吹吹打打浩浩蕩蕩地朝蘇州去,好不熱鬧。她嘆道︰「日子就沒選好,我應該十月份再成親,這樣到蘇州,我就要熱死了。」
「呸呸呸!」竹香更急了,「大喜之日,可不許說不吉利話。姑娘若要瞎鬧,我就去稟報老爺!」
「好!好!都依你!」顧湘月無奈地答道,她心中十分緊張,好容易盼來了這一天,生怕有變故,更怕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但起得太早了,又折騰了一早上,不覺竟睡著了,頭一點一點的,旁邊丫鬟都覺好笑。
周文賓與好友在前頭說笑了一陣,過來看她,卻發現她睡得正熟,剛要喊醒她,老太太制止了,「你妹妹素日就是嗜睡,今日起得早,若不讓她睡飽了,少時到了長洲,還有多少事宜,如何熬得住?到了再喚醒她也不遲。」
真是越擔心什麼越來什麼,船到半路便遇上了瓢潑大雨,顧湘月醒了過來,心中咒罵老天爺不成全。
她在里頭怨天尤人,外頭情形卻不同。
船外雨落湖面,圈圈點點,濺起無數白色小水珠,遠遠望去,霧蒙蒙一片,什麼都看不清,遠山近嶺影影綽綽,好似猶抱琵琶半遮面一般。
文徵明往外一指,笑道︰「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子畏,幾時將這面前景致繪上一幅江雨隱山圖?」
祝枝山笑道︰「小文,你還喜笑顏開?少時下得船去,將你與新娘子盡淋作落湯雞,別人成親是美談,你成親是笑談!繪什麼江雨隱山圖?該繪落湯蔫雞圖才是。」
文徵明絲毫不在意,只是笑。
周文賓笑道︰「我看這雨不過是過路雨,不到吳中便會雲開雨散,老祝,再來賭五十兩如何?」
唐寅笑道︰「這回我押十兩逸卿贏。」
王寵在旁道︰「我也押十兩逸卿贏。」
祝枝山伸手道︰「休得說嘴,銀兩先拿來我這里放著,否則我不放心你們。」
文徵明笑道︰「你們也適可而止罷!」
他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看雨的徐禎卿,心情又微微沉了下來。徐禎卿是來賀喜了,但心里仍然不曾原諒他。從早上出發到此時,徐禎卿一句話也沒說過。
李端端過世三年,徐禎卿哀傷了三年,初聞心上人噩耗時的悲痛欲絕,並未隨著時間推移而減輕。
到了蘇州碼頭,果然雨過天晴,山邊還掛著一道彩虹。
一場大雨,減去了酷暑的煩躁,平白涼快起來。
竹香扶著顧湘月下了官船來換乘了喜轎,一行人又吹吹打打往文府去。路上周文賓笑道︰「衡山,今夜不過三更你休想安寢。」
文徵明紅著臉一揖道︰「我與湘兒百般曲折方有今日,還望諸位通融通融。」
周文賓笑道︰「休來求我,求老祝是正經!」文徵明又望向祝枝山,祝枝山嘻嘻一笑,喊住唐寅道︰「小唐,你听到小文說什麼不曾?我今日可是耳背了?想是方才鞭炮聲太響,我一時竟什麼也听不到。」
唐寅笑道︰「我也不曾听見,逸卿,衡山方才說話了麼?」
文徵明笑道︰「我算認清了你們這幫知交!」
到了文府,正是吉時,老太太早已等在門口,笑得合不攏嘴,與周老太太親熱地敘起舊來。
從進門又是一堆的規矩,顧湘月往里走時,從蓋頭下看出去,只看到文徵明的衣裳下擺。
等拜堂時,顧湘月突然想到電視劇里的橋段來,怕新郎給人調包了,不禁掀起蓋頭來看了一眼,恰對上文徵明一雙黑亮瞳子,他一身紅衫,更顯眉目俊秀,她忙又放下蓋頭來,心想︰那時暗戀他半年多,可沒敢想有今日。晚上我見著他該喊他什麼呢?相公?文郎?夫君?寶貝?小甜心?當家的?大爺?
她自己在那胡思亂想,叫了兩次「一拜高堂」才听見,忙不迭地拜了下去,動作大了,蓋頭險些滑落,她忙拉好,引得眾人一陣哄堂大笑。
這時周文賓忽然在賓客中看到一個女子,驚鴻一瞥,那面目好似朱秀玉,他追了出去,只看到個背影,淺綠襖裙之下倒似穿著一雙出家人所穿的鞋子,暗想︰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她果然出家了麼?卻為何要避開我們?這不似她一貫性格。
朱秀玉不願見他,他也無可奈何,只得又折回喜堂去。
拜堂之後,顧湘月被送入洞房,她本來以為會像電視上一樣拜完天地後新人都送入洞房,誰知文徵明卻要在外面招待親友,她被獨自留在洞房中。
又累又渴的顧湘月松了一口氣,她總擔心會有些狗血的橋段發生,導致連結個婚也一波三折,原來這般順利。
她往床上一坐,喜婆走後,房間里安靜下來,只有她一人,她倒了兩杯冷茶喝了,在新房中到處看了一遍。
天還沒黑,但桌上已點起一對龍鳳喜燭,整個新房紅彤彤亮堂堂的,窗上牆上貼著囍字,床上的紅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她月兌了鞋子,往床上一躺,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