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月上樹梢,吃喝得差不多了,眾人都提議開始鬧房,便簇擁著文徵明來到新房,文徵明一眼便看到新房門口的對聯是「芙蓉帳底兩番**」,「龍鳳燭前一對鴛鴦」,他本來央求祝枝山負責新房的對聯,見此對聯頓時哭笑不得,欲揪著老祝質問,卻已被人擁著進了新房。
眾人進門一看,新娘竟然睡著了!不由又是起哄︰「新娘知道新郎來,早早準備行周公之禮了!」「衡山,你看我們來得真不是時候!休要管我們,快快上前卿卿我我共赴巫山為是!」說得文徵明更加不好意思,團團一揖道︰「小弟也覺疲乏,還請諸位不要鬧了,待他日小弟再行登門賠罪。」
「哪有這個道理?」祝枝山笑道︰「小文,你想溫香軟玉抱滿懷,我們也理解,但規矩是規矩,怎能隨意變動?這洞房是非鬧不可,快去喚醒新娘,諸位說是也不是?」
眾人又起哄,文徵明無奈,只得上前去輕搖顧湘月,她猛地坐了起來,一揭蓋頭道︰「天亮了麼?」眾人噴然大笑,周文賓忙上前將她蓋頭拉好,低低道︰「坐好了。」
長輩們也走了進來,在鬧房之前還有規矩。婆子們端來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等喜果,由文徵明的嫂子郭桂蓮來撒,一邊撒一邊唱︰「一賀新郎與新娘,子孫綿延百年昌,二賀新郎與新娘,夫妻恩愛情意長,三賀新郎與新娘……」唱完婆子抬來喜秤,笑道︰「新郎揭蓋頭了!」
文徵明接過喜秤來,輕輕挑起紅蓋頭來,四目相對那一刻,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都不禁涌上心頭,兩人沒時間感慨,眾人拍手叫好後,又忙催喜婆端來合巹酒,讓兩人喝交杯,喝了一次嫌不夠,又讓喝三次,文徵明忙又是行禮又是哀求︰「小弟不勝酒力,諸位饒過小弟罷。」
祝枝山笑道︰「你們也是!半點不解風情,若是灌醉了新郎,今夜新娘子守著爛醉如泥的丈夫,只怕要哭得梨花帶雨一般,他日小文尋隙報仇,豈非不妙?」
有人大叫︰「新郎是才子,新娘必定也是才子,我們考過新娘,完了便走。」
這時文老太太拉著周家老兩口笑吟吟地自去內堂聊天說地去了,長輩先後都離開了,年輕人放開了情懷,嘻嘻哈哈的鬧得愈發歡。
祝枝山大聲道︰「大家說今晚是文鬧還是武鬧?我看文鬧沒意思,還是武鬧好!」
文徵明忙道︰「大家都是斯文人,還是文鬧罷。」文鬧只是出些難題考考新郎新娘,武鬧卻要讓新郎新娘當眾做許多不雅之事,他自然是願意文鬧。
這中間有個叫做張靈字夢晉,是唐寅的好友,素日與文徵明等人也時有往來,為人甚是詼諧,笑道︰「在座哪有斯文人?衡山看差了!文鬧有甚樂趣?這對子詩詞平日里也作得,今日非比尋常,自然要區分開來。」
文徵明又連連作揖。
唐寅笑道︰「諸位鬧歸鬧,切莫惹出事來。還是文鬧罷。新娘子,上聯來了,燭本無心,一長一短雙垂淚。對不上可有懲罰,諸位說如何懲罰才好?」
有人說︰「當然是讓新郎床頭跪!」有人說︰「新郎給我們唱一段十、八、模也行!要配合動作!」
周文賓笑道︰「我是娘家人,讓我代小妹答罷!」
「去去!」唐寅笑道︰「哪有代答之理?你若不肯站賓客這邊,我們便連你一同鬧了。」
周文賓只得一笑,站在一旁。
顧湘月看著文徵明,文徵明剛要開口,王寵笑道︰「先將新郎官用繩子綁了塞住嘴,免得他心疼嬌妻。」祝枝山道︰「履吉差了!塞住了衡山嘴他如何唱?」
「不許綁他,我想想不行?」顧湘月叉著腰大聲道,眾人又大聲起哄,張靈大笑道︰「我這有一說法,叫做相濡以沫!新娘若是答不上來,新郎須口含喜酒,喂了新娘,以示夫妻恩愛,大家以為如何?」
顧湘月月復中墨水有限,想了半天,一眼看到帳上鉤,道︰「我想好了,帳亦成侶,半高半低兩彎鉤。」眾人哈哈大笑,「新娘已想著落帳了,這個下聯雖不工,卻極其應景。」
祝枝山笑道︰「不才也有一上聯在此,叫做衡山。」
顧湘月高興道︰「這個簡單,我對湘月。」
祝枝山笑道︰「新娘太急了,我話未曾說完,上聯是,衡山遲起,明朝不遇初日頭。」
眾人又是大笑,他說的本意是︰在衡山若起得晚了,就看不到日出了,又指明日文徵明會起得很晚,因此看不著日出,文徵明紅著臉連連道︰「老祝過了!」
祝枝山笑道︰「怎麼過了?我說的是景致,過在何處?小文,你是婬者聞之謂之婬,雅者聞之謂之雅。」
顧湘月卻沒有別的心思,她想了半天想不出來,便道︰「賣巧不如藏拙,再說新房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們都考新郎去!我不說了。」
祝枝山笑道︰「你不說是吧?那我們今夜便都睡在這里了。」
顧湘月忙道︰「我對湘月早升,今夜偏逢驟**。」
諸人噴地笑了,有人道︰「不通!不通!不過寓意可謂妙也!可不是有雲麼?沒有雲哪來的雨?這**二字,用得極為精妙!」
文徵明忙道︰「諸位斯文些,差不多了。」
顧湘月奇道︰「他們很斯文啊,可不是有雲才有雨麼?」
在場個個笑得前仰後合,文徵明也是忍俊不禁,**本是指男女之事,偏偏顧湘月不懂,倒還來反問他,鬧個大笑話。
其實顧湘月自從來到古代,讀的是四書五經,接觸的人也多正經,即使如祝枝山與唐寅這般放l ng形骸,哪里會與正經人家的姑娘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俗話說新婚三日無大小,鬧洞房自然不用忌諱這些,于是各種葷的素的就都來了。
文徵明笑道︰「老祝,我讓你負責新房喜聯,乃是信任你,你卻寫那等粗俗之語掛于新房門口,簡直可惡!」
眾人本沒注意門口喜聯,听他一說,忙擁去看,又是大笑。
張靈笑道︰「老祝,你這就差了,你這兩番**四字用得實在有失斟酌。你怎知衡山今夜是兩番,而不是三番四番?方才你還說衡山起得晚,若只兩番,那也未必看不到日出。」
眾人大笑,連連點頭稱是。
祝枝山搖頭道︰「你說我有失斟酌,我卻是仔細推敲之後才寫下的。小文又不比你們都是風月場中常客,紙上談兵者,初上戰場如何大獲全勝?」
眾人細細一想,更覺好笑。
文徵明被他們取笑得滿臉通紅,連聲道︰「諸位斯文些!」
他原是听到**二字才想起門口對聯,因此月兌口而出,不想自己這番話倒提示了眾人,沒他這一說,誰都不曾留意門口的喜聯,他心中後悔不迭。
祝枝山笑道︰「小文,你讓我湘月妹妹評評理,我這喜聯俗在何處?」顧湘月好奇地跑去看,說道︰「枝山伯伯寫的很是文雅,又符合喜景,有什麼不對?」
諸人又是笑,祝枝山笑道︰「小文,今夜你與新娘子唱那靡靡之音,行那不可說不可說之事,我卻自回家對月酒一杯,三更焚香眠,究竟是你文雅,還是我文雅?」
文徵明紅了臉作聲不得。
張靈笑道︰「諸位听我說,新郎官今日也乏了,我們也無須一難二難三難了,只要衡山過關,便饒了他罷。」
唐寅笑道︰「你幾時發起善心來了?」
張靈嘻嘻一笑,道︰「衡山,限你以一至十百千萬十三字作二十、二八、四十、五六均可,須交待你與新娘子相識之緣,請快快作來。」
二十是五絕,二八是七絕,四十是五律,五六是七律,尋常好友之間吟詩時偶爾這樣說。
文徵明思索片刻,道︰「一朝緣深兩相思,三更挑燈賦新詞,四書五經方疏怠,千頭萬緒復參差,炎炎六月結連理,草草七律獻同知,八音迭奏酒百斗,春色十分為君遲。」酒通九字,這也是文友之間心照不宣的習慣。
眾人大笑,道︰「新郎嫌我等耽誤春色了,況且哪里就喝了百斗?不行不行!還不夠!」
唐寅笑道︰「我還有一上聯在此,謂今夜新娘。叫做嬌姿帶笑情千種,下聯也須貼切新娘方可,衡山快快對來。」
換作平日,文徵明怎會在意這些,但他今日哪有這些心思,前後四年才得結為夫妻,恨不得這些好友趕快消失。
他是左也作揖,右也行禮,只盼好友們饒過他。說道︰「方才便說我做出限字詩便饒過了我,如何又出?」
唐寅笑道︰「那是夢晉說的,我們又沒說,怎算?」
文徵明無奈道︰「倘若我對了你們仍是抵賴如何?」
張靈笑道︰「那待我成親之日你盡管在我新房中呆到天明也可!我是絕不會趕你走的。」
諸人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祝枝山笑道︰「小張你也太放心了,你將小文留在洞房中,是取三人行必有我師之理麼?」
張靈道︰「呸!老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衡山快對,我左腳已然踏出了門檻,對不上我又收回來。」
文徵明笑道︰「橫豎今晚無人替我做主,你們若不走我又能如何?我不對了。」
「那好!」張靈大聲道,「還勞煩婆子丫鬟們搬些被褥來,今晚我與諸位在此將就一晚就是了,想必大家都喝得醉了,趁夜返家難免迷路。快去快去,新郎新娘想做什麼無須理會我們,請自便。」
顧湘月扯了扯文徵明袖子,道︰「你對嘛!」
周文賓笑道︰「你好郎君今夜江郎才盡了,休要勉強。夢晉主意不錯,我們將就一夜也無妨,大家都是自己人,切莫自愧招呼不周,我們睡我們的。」
「哥,你也來欺負我!」顧湘月笑道,
文徵明笑道︰「哪里就江郎才盡了?子畏說的上聯可是嬌姿帶笑情千種?我對弱質含羞意十分,我送各位出去罷!」
眾人兀自想刁難一對新人,喜婆在旁邊又哄又勸,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前後散了。
文徵明出門送過親友,折回來關上門,凝視著顧湘月,眼中滿是溫情,顧湘月卻還在思索方才的鬧洞房,奇道︰「究竟**是什麼?為什麼一說到這個他們就大笑?」
文徵明附耳輕輕說了,顧湘月頓時滿臉飛紅,嗔道︰「你們都不是好人!尤其是你!」
「娘子為何連我也罵?真正冤枉!」文徵明微笑道,他娘子二字一出口,顧湘月頓時一顆猶在熱鬧中的心安靜了下來,她不好意思地看著他,道︰「你若早告訴我,我不就不會出丑了麼?」
文徵明笑道︰「娘子何必耿耿于懷?這是新婚之夜,自然說得,我若早早與你談及這些,我豈不成了輕薄之徒?」
顧湘月道︰「那三日後我為何要回門?我不懂這些禮儀。」
「大嫂不曾告之于你麼?」文徵明輕聲道︰「這也是傳下來的習俗,唯恐新婚夫妻如膠似漆,傷了新娘子身體。我與你回門之後,也是要分開居住的。」
顧湘月呸了一聲,將臉埋在他懷中,羞得抬不起頭來。半晌道︰「方才你詩中說與我相遇之後四書五經無心看,可是真的?」
「當真!」文徵明溫言道,「你可知你初到長洲次日在書房與你相見,我心頭是萬般歡喜,卻也五味雜陳,我心中喜歡你,卻又思及不能娶你,當真是苦不堪言。」
顧湘月嘻嘻一笑,「那你娶別人也沒關系,我不在意的。」
「不許胡說!」文徵明在她額頭輕輕親了一下,笑道︰「如今嫁了我,卻又來說此等風涼話,當初是誰在杜府中哭得淚如雨下?害得我受子畏昌谷他們埋怨。」
顧湘月一笑,突然啊喲一聲,起身到處找,文徵明奇道︰「你找什麼?」
「找找有沒有人听牆角哇!」顧湘月道,她翻箱倒櫃地找,一處也不放過。
見她連抽屜也打開看上一眼,文徵明簡直啼笑皆非,道︰「你這丫頭便是與眾不同,若非如此,我想我也不會頂撞父親非你不娶了。」
顧湘月一愣道︰「難道你不喜歡那些溫柔嫻靜的姑娘麼?」
文徵明搖頭道︰「我不說,我不上你當,你總喜歡說我嫌棄你。你溫柔嫻靜,我喜歡,你活潑好動,我也喜歡。」
顧湘月噗嗤笑道︰「咦?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麼?別人都說你不懂取悅女人,其實全不是,你也會油腔滑調。」
文徵明笑道︰「娘子,不早了……」
顧湘月紅著臉一笑,月兌了鞋往里一躺,文徵明放下帳幔來,也月兌下鞋來往外躺了。兩人並頭而臥,心跳得似乎都能感到踫撞床板的聲音。不經意地偏過頭去看著對方,目光中全是柔情。文徵明心想,他是男兒,是丈夫,怎能等著妻子主動?剛要說話,顧湘月卻開口道︰「在京城的時候,有一晚我倆睡不著在亭中說話,你可還記得麼?」
文徵明笑道︰「記得!你說兩人大眼瞪小眼賞明月那夜。」
顧湘月抿嘴一笑,忽然听得「喀」地一響,兩人都倏地坐了起來,屏息凝神,四周卻又歸于平靜,文徵明與顧湘月異口同聲道︰「想是貓兒……」
不由相視一笑,文徵明伸手將顧湘月攬在懷中,「娘子,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正是我與你相識以來日日夜夜的真實描繪。今日得償夙願,恍如夢境。」他撫著她的臉頰,四目相對,那般柔情。
夜空中薄靄籠著淡淡月色,悄悄地透進紗窗,照進這充滿溫情暖意的新房。
捫心自問,當時許漠曾說顧湘月與多人有染早已丟了清白,文徵明從未相信,但也不是沒有在心里留下半點痕跡,然而他本著愛她信她,從無過問。新婚之夜過後,便知許漠的確如自己所想,只不過是信口雌黃,當然這些心事他永遠都不會向顧湘月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