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王大人來了!」文慶進來稟報,
文徵明放下手中筆來,道︰「先請王大人客堂奉茶,我馬上就過去。」文慶答應著去了。
顧湘月道︰「王大人是誰?」
文徵明笑道︰「娘子有所不知,王獻臣大人原是父親同僚,為人極是忠誠耿直,前些日子听說他得罪了朝中權貴,被人參了。聖上雖說不曾說什麼話,只是言語臉色多有不豫,他知曉自己仕途不長了,索性自己提出辭官,想是已經準了。我先去與他敘話。」
顧湘月笑道︰「我也去!」
文徵明笑道︰「我與人家敘舊,你听什麼?敢是怕王大人口無遮攔說出你夫君以往的許多風流韻事麼?」
顧湘月嘻嘻笑道︰「這倒不是。我整日里除了跟你跟竹香說幾句話,你帶我去听听也不影響什麼,我保證一句話都不插。或者我就在屏風之後隨意听听好不?」
文徵明拿她沒有辦法,便讓她在偏廳偷听。
文徵明走進去深深一揖,笑道︰「王叔叔,明不及出迎,還望恕罪。」
顧湘月在外面听了幾句,都是些什麼志不得展、感嘆不已的話,听得好生無趣,正想悄悄回書房,只听那王獻臣笑道︰「衡山,我今日來有個不情之請,還望你答應。你可知道,我已買下了大宏寺舊址,打算重建起來,想請你與我一同設計,我已取名為拙政園,取義自潘安仁之‘此亦拙者之為政也’,你意下如何?」
顧湘月一听,失聲道︰「什麼?拙政園?」
既然出聲了,她只得難為情地走了出去,向那王獻臣施禮道︰「王大人好!」
文徵明忙道︰「叔叔,這是內子。」
王獻臣起身還禮,顧湘月笑道︰「我經過這里,見外子正在待客,正打算去端些茶水糕點來。」
文徵明奇道︰「娘子為何如此驚訝?」
顧湘月才知道原來拙政園是這時才建起來的,並且文徵明也有份,不禁覺得大是高興,笑道︰「沒事沒事,我去看看茶點好了沒有。」她後面也不再听了,回到書房等著文徵明回來。
沒過一會,文徵明送過王獻臣回來,顧湘月迎上去道︰「怎麼樣?你答應參與設計拙政園沒有?你不要拒絕啊!」
文徵明搖了搖頭道︰「我答應下來了。王叔叔與文家交情匪淺,不便推卻。況且我也頗有興趣……」
「就是!」顧湘月勾著他手臂笑道︰「你想,你參與了設計,這園子留個幾百幾千年都還在,不是挺有意義?你去的時候我也跟你去看好麼?」
文徵明微笑道︰「你為何對拙政園如此熱心?」
顧湘月支支吾吾不肯說,她到蘇州旅游的時候在拙政園逛了大半天,當時為拙政園那巧奪天工的景致心醉神迷,沒想到她深愛的文徵明正是參與拙政園設計之人,這一切不都是天意麼?但是她哪里能說出來?
文徵明看她不肯說,也不追問,只笑道︰「大宏寺舊址我曾經去看過,其實那里地質松軟,積水彌漫,濕氣很重,並不適合建造大量房舍,倘若王叔叔執意要建,只能以水為主,輔以植栽。不過話說回來,大宏寺若是一直閑置,卻也可惜。湘兒,替我磨墨,我先大致繪出來給王叔叔看看。」
顧湘月道︰「那方才王叔叔說拙政園的名字取自什麼此拙之政,出處是哪里?」
文徵明笑道︰「這是出自潘岳的閑居賦。灌園蠰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臘之費,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為政也。」
顧湘月道︰「潘岳是誰?」
文徵明道︰「就是潘安。」
顧湘月瞪大了眼楮道︰「又是潘安?美男子那個潘安?」
「正是!」文徵明微笑道,「湘兒,潘安絕不僅僅只是相貌出眾,他雖姿儀俊美,受女子青睞,但他一生只愛妻子楊氏,楊氏早逝,他終生未娶第二人,妻子過世後,他寫了很多悼亡妻的詩,讀來催人淚下。」
顧湘月溫柔一笑,道︰「你干嘛總夸別人,我知道你也做得到的。但我不許你學他,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再娶一個美美的才女回來……」
「湘兒!」文徵明阻止她說下去,「這樣的話往後不可再說!我不想听,知道麼?」
他性情溫文爾雅,即使不喜歡從來也不會說出來,但此時一句「我不想听」足見他是忍無可忍了,顧湘月噗嗤一笑,扯住他的袖子道︰「我不說了!你別生氣!」
文徵明將圖繪好了,親自拿去交給王獻臣,並陪同幾次去拙政園看實地,經常都不在家。
顧湘月本來想拉著文徵明陪她去杭州到蘇州途中那兩株仙侶松樹下許願,因為周文賓曾說過,傳說若是在那仙侶松下雙雙許願,便能永不分離。但看文徵明實在忙得不可開交,而她又不是那麼迷信,也就作罷。
蘇州的事,身在杭州的周文賓件件皆知,他有一個「眼線」,就是贈與文府的丫鬟嬌秋。
他當時囑咐嬌秋要時常來信,倘若文徵明與顧湘月和和美美,或府中平安,便不用寫來,否則一定要告訴他知曉。
得知才成親三日兩人就因李端端的死而吵架,不禁暗暗懊惱,李端端的事本應該由他來告訴顧湘月,他會說得比文徵明委婉得多,也不至讓夫婦二人起了爭端。
當務之急,是令徐禎卿消氣。
三年了,徐禎卿兀自憤憤難解,足見他深愛李端端,那麼何不找一個與李端端極其相似的女子來替代呢?
他馬上讓家丁出去找,李端端在周府呆過一段時間,人人都記得她的模樣。
這樣找了半個月,一無所獲,他似乎全然忘了自己成親之事,每日都外出呼朋引伴游玩耍樂,回來不是看書就是睡覺,杜燕婷想見他來了兩次都不在。
出于女兒家的矜持,她不再往湘居去了,呆在自己房中閉門不出。
還是有一日周老太太去找杜母說話,才發現杜燕婷在獨自垂淚,問將起來,杜燕婷哪里肯將心事說出來?只是沉默不語,周老太太多少也知道是兒子的過錯,自去找兒子問話。
老太太在湘居一直等到子時末刻,才見兒子半醉歸來,不禁怒從心起,抬起黃木杖便打了過去,周文賓身上挨了一下,雖不如何疼痛,卻著實嚇了一跳,雙膝跪地道︰「母親因何發怒?」
「你倒有臉問我!」老太太頓著拐杖,「你妹妹成親前你是怎麼說的?待湘兒嫁過去後便辦你的,可如今你日日出去花天酒地,將燕婷一人扔下不管不問,你倒說說,是不是認識了什麼紈褲子弟拉你去花街柳巷把心都玩野了?是誰家小子?我自找他理論去!」
周文賓慌忙道︰「孩兒只是與友人談詩論賦,不敢拋卻家訓前往秦樓楚館,至于不與燕婷成親,只是慮及剛操辦完妹子的親事,唯恐家中吃緊,故而想緩上一緩。」
「誰要你來操心!」老太太仍怒氣未消,「十七日後便是良辰吉日,成親之事不勞你多問,只管做新郎便是,我會先將燕婷送到衡山家,只說是衡山遠親,你迎娶過來。你不想成親,我還想要孫子呢。」
周文賓低聲道︰「兄長不是已有一子……」
「閉嘴!就這麼辦!」老太太打斷他話,顫巍巍地點著他道︰「虧你好意思提你兄長!文錦哪有你這般不讓人省心?文錦若還在世,我也不來睬你……」她說著,想起大兒子的慘死,不禁老淚縱橫,周文賓著了慌,忙起身扶住母親,道︰「母親莫惱,孩兒一切都照辦便是。孩兒送母親回房歇息。」
送過母親,回想自己一直冷落杜燕婷,確實也太不成話,周文賓連夜寫好書信次日連同杜燕婷母女一道送去蘇州。
杜燕婷的到來令顧湘月十分歡喜,她與這未來嫂子並不是很熟,但這是將要與周文賓攜手一生的女子,她自然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她拉著杜燕婷笑道︰「燕婷姐姐,你了解我哥哥麼?」
杜燕婷搖了搖頭。
顧湘月笑道︰「哥哥喜歡喝雨前龍井,洗漱沐浴愛用稍涼的水,早上起床一般先吃一碗紅豆粥,他喜歡用慶雲齋的紙,他不喜歡姜味與蒜頭,對了,他還不喜歡吃茄子,他聞不得茉莉花粉的香味……」
她突然哽住了,想當初服侍周文賓的秋荷也是這樣交待她的,要她用真心對待周文賓。
不知為何,突然心頭一酸,嘆了一口氣,杜燕婷靜靜地看著她,一句話也沒說。
杜燕婷到文家的第二天,周府隨即便將聘書聘禮送了過來,這是周文賓的考慮,三書六禮若全了,別人才不會因此瞧不起杜燕婷。
當這些東西送來時,久未展開笑顏的杜燕婷終于略略高興了起來,她高興的是周文賓能夠為她著想。
顧湘月跑去看著文徵明,欲言又止,文徵明笑道︰「娘子有話但講無妨!我一概照辦。」
顧湘月一笑,道︰「哥哥的意思不是說燕婷姐姐是咱們的遠房表親麼?到時哥哥前來迎親時沒有嫁妝是不是不合情理?我想我過來時一船東西,倒不如勻些出來給燕婷姐姐作嫁妝,周家連著兩次親事,我想也多少有些吃不消,二來,燕婷姐姐面子上也顧全了,我只是怕你說我向著娘家不體恤你,你若反對再另想法子就是了,可別生我氣!」
「這是好事一樁啊!」文徵明微笑道,「我也正有此意。你的嫁妝太過豐厚,實在無須如此,岳父大人為禮部尚書,若是禮節上少了差了,旁人不免非議,如今借杜姑娘嫁妝之名還于周府,不著痕跡且順理成章,我怎會怪你?至于家用,往後皆有我一人承擔,你只須乖乖養好身子是正經,母親還盼著抱孫子呢。」
顧湘月雙頰微紅,瞪他一眼,「不正經!」
文徵明笑道︰「這哪里是不正經?繁衍子孫,人之倫常也。」
「不理你!」顧湘月正要出去,卻見嬌秋引著一個布衣草鞋頭戴斗笠小心翼翼抱著一卷畫軸的漢子進來,嬌秋道︰「這位大兄弟想請公子鑒畫。」
「快快請進!」文徵明迎上去,只覺這艄公好生面熟,突然想起來,這是當日李端端投湖時幫他去打撈的那個漫天要價的勢利漁夫,他道聲︰「原來是這位大哥!」
這時文慶端茶進來,一見這漢子,將茶放在桌上伸手推他︰「出去出去!你這勢利小人,黑心丑態之徒!文府不是你來的地方!快滾!」
這漢子仔細一看,也想了起來,連連施禮,「文公子,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曉得是公子,還望公子大人大量,切莫與小的一般見識。」文慶怒氣沖沖道︰「誰是你泰山?我家公子可沒這麼大的女兒嫁給你。」
顧湘月愣愣道︰「文慶,他是誰?」
文慶道︰「少夫人不知,那日李端端姑娘投太湖自盡,公子知道後急忙帶了我趕去太湖尋找李姑娘,當時求的正是這個小人幫忙打撈,將身上所帶一百多兩盡數給了他,猶嫌不足,我們再沒多的銀兩給他,只說次日再帶著銀子前去相謝,他不肯,只好無功而返。這不是視人命為草芥麼?這種惡徒,不送到官府打死已是開恩,還敢來文府求公子鑒畫?「
顧湘月頓時火冒三丈,指著這艄公道︰「你好啊你!人命關天你還昧著良心談錢?今日你要鑒畫也行,五百兩銀子拿來!少一兩都不行!」
這漢子一臉苦惱,轉身要走,文徵明忙叫住他︰「大哥,這是家里收藏的畫麼?」
漢子點點頭,道︰「是啊,我……我想賣了換點錢。」
文徵明伸出手來,漢子怯懦地看了一眼顧湘月跟文慶,遲疑著將畫遞了過去,文徵明道︰「文慶,你出去罷。」
文慶氣呼呼地走了。文徵明小心地將畫展開鋪在書案上,他一眼便看出這是趙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