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文賓成親

作者 ︰ 斷橋月

親迎一日,周文賓再次來到了蘇州,距上次顧湘月成親也只不過短短月余,在前往文府的路上,他無意看到了一個農家女,模樣酷似李端端,她與別人一起站在街邊笑吟吟地看著迎親隊伍,手中提著個籃子,裝著些蔬菜,她臉龐比李端端略圓潤些,除此之外倒是八、九分相像,周文賓叫過周祿來,低聲道︰「去打听一下那位姑娘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周祿答應著去了。

周文賓是整個江南出了名的美男子,他成親自然引得眾人都跑來大街上圍觀看熱鬧。

顧湘月見了他就上來勾住他的手臂笑道︰「哥,你比古代四大美男還美男。」

周文賓哭笑不得,道︰「四大美人我知道,但不知四大美男又是何人?」

顧湘月奇道︰「你不知麼?是潘安、沈約、蘭陵王,還有個什麼?「

周文賓笑吟吟在她額頭上輕輕一敲,笑道︰「你連人名都不知,卻說我比他們還美,豈有此理?他們是潘安、宋玉、蘭陵王、衛玠。至于沈約,雖然姿容俊美,但並不在其中。衡山曾題詩‘沈郎別有傷懷在,不為題詩減帶圍。’說的正是沈約。」

顧湘月笑道︰「我是五百多年後跑來明朝的,過些日沒事我再跑回古代看看潘安宋玉他們,再來告訴你。若是他們中有人不及你俊美,我回去替你正名,把你給加進去。」

周文賓微笑道︰「又來胡說!」

文徵明在賓客中看到了徐禎卿靜靜地站在一旁,神色戚戚,不覺嘆氣,自語道︰「我與昌谷多年好友,不想竟……」

顧湘月看他難受,跑過去揪住徐禎卿,「你重色輕友,你不是好人!」

「湘月妹妹何出此言?」徐禎卿愕道,

「你恨小書呆恨了三年了,還想怎樣?」顧湘月抬著頭直視著他,「你也有錯不是嗎?你跟他多少年朋友了?你不了解他?你說我哥思慮不周那太正常了,可端端是你意中人,你就不該將她寄居文家,到頭來過錯全讓小書呆一人承擔了。他自責懊悔了四年,你就知道一味責怪他,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小書呆哪里知道端端剛烈?他又沒說什麼很過分的話,是端端自尊心太強了。你知道他老實,我可不是因為他跟我一家人才幫他說話,我是幫理不幫親,你就說打算恨到什麼時候?好啊,你非要讓他自責得上吊自盡,你就高興了是不?端端就會活過來了是不?然後從此你與端端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是不?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不對,酒肉朋友常有,知己難求,像小書呆這樣的朋友你以為遍地都是?」

她連珠炮似的話令徐禎卿陷入了沉默,他的沉默讓顧湘月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她放低聲音道︰「對不住,昌谷哥哥,我只是有些心急了,你們這麼好的朋友,我看著可惜。端端也是我的好友,我心疼她,我也說過小書呆生過他的氣,但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應該珍惜身邊每一個人,我想端端也不希望看到你如此。」

這時竹香走來笑道︰「小姐,該上轎了。」

顧湘月隨著竹香出門上轎,徐禎卿抬起頭來,目光正與文徵明相對,一剎那心頭俱涌起了無限感慨。

乘船前往杭州的路上,徐禎卿一直想與文徵明搭話,卻又找不到話題拿不出勇氣來,自始至終,他也沒有說出一句話。

他在心底已是原諒了文徵明,只是說不出口。

周文賓的親事與文徵明的親事辦得相似,只是賓客更多,鬧過了洞房親友漸漸散去了,他對杜燕婷說道︰「我有些事,少時便回,你先休息吧。」

說罷出門去找周祿,周祿一副邀功的嘴臉神秘兮兮地笑道︰「公子,那姑娘正在後園雜房。」

「誰讓你將人家姑娘搶回來了?荒謬至極!」周文賓神色慍然,「人家一張狀紙告到公堂說我尚書府仗勢欺人,強搶民女,即使吃不了官司,傳到父親耳中,俱是我的不是。敢情挨板子的不是你們,不知輕重是麼?況且你們將姑娘搶了來,人家爹娘將如何擔心焦急?真正可恨!」

他扔下周祿自去後園雜房,門一開,只見那女子手腳被縛,口中被塞,眼蒙黑布一動不動。他心頭又是一陣不快,上前替那女子解了繩索拿下布條,那女子跳起來就跑,周文賓忙一把拉住她,她驚慌失措地大叫︰「來人哪——」

周文賓連忙道︰「姑娘莫怕,今日是下人荒唐,自作主張將姑娘劫到府中,小生並無惡意,還請姑娘休要聲張。傳了出去,你我都有口難辯。」

這姑娘打量了他半晌,柳眉倒豎,道︰「你不是今日新郎官禮部尚書府周公子麼?素日聞你倒是個至誠君子,孔孟門生,誰知卻這般不堪!」

周文賓一听這姑娘說話聲音都十分像李端端,不禁急道︰「你是端端麼?你不認識我了?」

這姑娘瞪著他,沒好氣道︰「誰是端端!你這人好沒道理,既然是錯認了我,便該問清楚才是,哪有將人抓回來問的道理?」

周文賓苦笑道︰「姑娘教訓得是!但請姑娘耐心听小生表明一番苦衷,再罵不遲!」

姑娘道︰「我且听听,你說就是。」

周文賓緩緩道︰「我朋友徐禎卿三年前有一位意中人,已談及婚嫁,只因一場誤會,那姑娘投了太湖。這三年來,我友一直悶悶不樂,今見姑娘與那位姑娘相貌神似,宛如一人,故而讓下人去打听姑娘芳名住處,以便來日相認,怎料下人誤解了我意思,這才將姑娘搶到府中。失禮之處,周文賓在此賠罪了。」

他深深作揖,這姑娘見他誠懇,神色這才緩和下來,道︰「我月復中饑餓,可有吃的?」

「是我疏忽了。」周文賓心想此時大概人都睡下了,便帶了這女子去小廳,取了些瓜果糕點給她,看她言行舉止,更是十分相似,便道︰「姑娘莫不就是李端端?」

「我姓莫,莫清雲。」這姑娘道,「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是你說的那位姑娘,你想與我商議何事?」

周文賓道︰「恕小生失禮,姑娘可曾婚配?」

莫清雲臉上又現不悅,「你我深夜在此說話,已是不該,公子該明白非禮勿言。」

周文賓笑道︰「我若不問此事,如何與姑娘商議?倘若姑娘已然成家,那麼接下來也就不必說了,我自會請人將姑娘送回長洲。」

「你說說看。」莫清雲看他一眼,又望向別處。

周文賓嘆了一聲道︰「姑娘是好人家女兒,此事實難開口,但思及好友處境,說不得也只好冒著姑娘痛罵說了。我希望姑娘假冒我友那意中人,嫁入徐府!我友昌谷官宦出身,文采卓絕,斷然不至委屈了姑娘,我亦知此舉非分,還盼姑娘憐他一片痴情,我想昌谷為人,令尊令堂定十分滿意的,但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莫清雲頓時滿臉飛紅,俯著頭半晌不語,周文賓知她羞怯,也不催促,只道︰「姑娘也是長洲人氏,素日想必對昌谷多有耳聞,他人品才學如何,絕非我夸口,難道姑娘不願麼?此等夫君,何處去尋?還望姑娘三思。」

莫清雲忍不住微微一笑,道︰「公子方才說下人做事荒唐,我說公子又何嘗不是?不問我家中如何,年方幾何,見面便開口做媒,倘若我般般不配,豈不是害了徐公子?」

「姑娘言之有理,」周文賓笑道︰「是我心急了,那麼姑娘請講!」

莫清雲道︰「我家中務農為生,只有父母與我三人,我聞‘文章江左家家玉,煙月揚州樹樹花’此等佳句出自徐公子,徐公子定是錦心繡口之人,公子要我假冒那位姑娘瞞騙徐公子,早晚會露出破綻來,須知紙包不住火,更何況我實在不忍心騙他,雖說公子一番殷殷惜友之心,但總是不妥得很。」

其實周文賓找她談這件事,就像是天氣正熱有人遞上一把扇子來,恰到好處。

四位江南才子,她一直最欣賞的就是徐禎卿,他的那些讀起來齒頰留香的詩句,她背得滾瓜爛熟。

平日里母親見她捧著徐禎卿的詩集看,總是說︰「清雲,我們是窮苦人家,萬萬不要去奢望得不到的。人家徐公子是官宦門第,哪里是我們高攀得起的?」

對于嫁給徐禎卿這件事,她心中自然是十分願意,只是不想欺騙徐禎卿。

「兩害相權取其輕也!」周文賓道,「或欺騙于他,或任他終日愁眉不展,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究竟是前者輕後者輕?我今見姑娘端莊知禮,將來與昌谷夫妻和美,時日長了,他便知曉真相,也已無妨。那李姑娘與昌谷相識尚淺,怎比姑娘與昌谷朝夕相對耳鬢廝磨來得深厚?」

莫清雲思忖半晌,紅著雙頰微微點頭,「只是徐公子的父親徐大人……」

「你不必擔心,徐伯伯那邊自有我。」周文賓笑道。

當下他向莫清雲細細說了關于李端端的事情,並將李端端的絕命詩也念了,莫清雲听得直嘆氣,周文賓道︰「時候不早了,我先安排姑娘歇息,待昌谷一行人回長洲時再行安排。」

他起身一揖,「莫姑娘,李姑娘一生曲折,命運多舛,若能成就此段姻緣,既是成全了昌谷,也是成全了她,更是成全了我,小生在此謝過了。」

莫清雲奇道︰「公子說成全了徐公子與李姑娘我能明白,但說到成全公子,又是怎生一回事?」

周文賓嘆道︰「不敢相瞞姑娘,原來端端在我身邊侍候,與舍妹相處得如姊妹一般,舍妹嫁給了衡山,得知端端死訊,向衡山大發脾氣,才新婚數日,鬧得這般,我是急在心里啊!姑娘若冒充了端端,昌谷自然會原諒衡山之過,那麼舍妹與衡山也就相安無事了。」

莫清雲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周文賓回到新房,杜燕婷仍靜靜地坐在床沿,似乎動也沒動過,紅燭已然燒盡,新婚之夜他卻扔下新娘跟別人在外頭說了好久,心中不由升起內疚來,上前剛要說話,杜燕婷先開口了︰「我還回原來的房間住便是!」

她起身要走,周文賓忙拉著她手臂,「今夜冷落了娘子,是我的不是。文賓別無所求,既結連理,只盼從此相守一生,再無旁顧。」

杜燕婷紅著眼圈,道︰「小姑呢?你肯放下她麼?」

周文賓微微一怔,微笑道︰「我曾經心儀湘兒,只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後見她喜歡衡山,我早已放下了,我若不甘心,豈能容她嫁了衡山?難道我與衡山相爭,便一定會輸麼?娘子的顧忌,必然出自這些年我待湘兒的好,對麼?我待她好,其一,她是個好姑娘,與你一般心地善良;其二,也多虧了她,安撫了母親的喪女之痛;其三,我是真心將她當作妹妹,小妹早夭,我這做兄長的一顆心如今才有了寄處,這種種還盼娘子理解。」

杜燕婷紅著臉瞥他一眼,「原諒你了。」

在周府住了兩天,唐寅等人便即告辭返吳,周文賓送到碼頭,正在敘話,擦肩而過一個女子,顧湘月眼尖得很,大聲叫道︰「端端!」

這女子轉過頭來,徐禎卿失聲叫道︰「端端,你活著!你是人是鬼?這些年你去了哪里?你為何不捎信給我?」

這女子正是假扮李端端的莫清雲,她看徐禎卿一片真情流露,不禁眼眶一熱,周文賓說得不錯,比起徐禎卿失去意中人的痛楚,善意的欺瞞又算得什麼?這時她覺得負罪感都消失了,徐禎卿太愛李端端了,以至于她的出現確實是對他好而不是害他,她輕輕道︰「徐公子,不想……你還記得我。」

「我如何不記得?」徐禎卿激動地拉著她的手,「這些年我ri思夜想,從未間斷!隨我回去,我們立即成親。」

文徵明上前深深一揖︰「李姑娘,那時是小生愚昧無知,泥古不化,還望姑娘恕罪。輕淺一句道歉,萬不足以彌補姑娘所受苦楚,姑娘要罵要打,皆不為過,明只求姑娘原諒。」

莫清雲只是听周文賓說起文徵明「逼死」李端端一事,她不是李端端,哪能感同身受?微微一笑道︰「文公子不必多禮,當時是我太過莽撞,不怨公子。公子家教嚴謹,江南人人稱道,小女子也是由衷佩服的。」

「多謝姑娘!」文徵明又施一禮,與顧湘月相視,滿面喜色。

徐禎卿又道︰「端端,你肯答應我麼?莫非……莫非這三年中你已嫁做人婦?」

莫清雲微微搖頭,柔聲道︰「彼時我已心許徐生,一女不嫁二夫,我如何能夠另嫁他人?」

她喜歡痴情多才的徐禎卿,幾年來對一個死去的人念念不忘,這種情懷豈是人人做得到的?若說之前她答應周文賓假冒李端端是出于對徐禎卿仰慕之情,憐周文賓惜友之意,那麼今時,她死心塌地願意做他的妻子了,哪怕她只是另外一個女子的影子。

顧湘月笑道︰「昌谷哥哥,高興傻了?還不快拉著你未婚妻上床去?」她說得快了,口齒不清,徐禎卿頓時紅了臉,道︰「湘月妹妹,你……你……」

「是上船!別瞎想!」顧湘月瞅他一眼,「你倒是想上,這里你給我找出床來麼。」

祝枝山哈哈笑道︰「湘月妹妹真是越描越黑,你不說後半句還好,小文,平日你夫妻二人當真是上床夫妻下床也夫妻麼?」

那時有句俗語叫做「上床夫妻下床君子」,說的是夜晚如何繾綣都好,白天夫妻二人須得以禮相守,端莊穩重。

文徵明滿臉通紅,道︰「你不是今日才認識內子,胡說什麼!」

「那便是承認了。」唐寅笑道︰「逸卿請回,船家在催了,來日再聚。」

「諸位保重!」周文賓笑著作別。

「哥哥你也要保重!」顧湘月大聲道。

唐寅背手立在船頭,正是傍晚時,江面上一片金紅,風稍大,吹得他衣袂飄起,他看著興高采烈的好友們,心情也被感染了,想起在桃花塢中等待他歸家的九娘,更覺欣然,曼聲道︰「鯉魚風急系輕舟,兩岸寒山宿雨收,一抹斜陽歸雁盡,白蘋紅蓼野塘秋。」

「好詩!」徐禎卿也走了出來,笑道︰「衡山,不妨你也來。」

這是三年來他頭一次主動理睬文徵明,文徵明心中感慨萬千,走上船頭囁道︰「昌谷……」

顧湘月知他心思,不外乎又想道歉,想好友之間,若是刻意道歉,反倒尷尬,忙道︰「昌谷哥哥讓你作詩呢,你喊他名字干嘛?那日我听你說‘春風依舊吹芳杜,陳跡無多半夕陽’什麼的也可以拿來湊湊。」

文徵明曉得妻子是不願他又陷入自責中,解頤一笑道︰「那我也來湊了。過雨空林萬壑奔,夕陽野色小橋分,春山何似秋山好,紅葉青山鎖白雲。我可沒有佳句,是昌谷逼我的。」

徐禎卿笑道︰「你一向是七律更勝于七絕,只是這首七絕甚好,尤其是這句春山何似秋山好,想來秋日里滿山紅葉,自然比春日小芽初吐之時更為絢爛,怎說沒有佳句?」

莫清雲面帶微笑地看著他們,慶幸自己能加入進來。

平日里她也讀書寫字,並試著填詞賦詩,卻都沒有這般清麗,江南四子端的名副其實。今生得嫁徐禎卿這般才子,夫復何求!

徐禎卿的親事並無太多挫折,他父親徐廷皋听說「李端端」是清貧人家的女兒,先是不答應,文徵明與周文賓兩人來輪番說情,終于讓徐廷皋點頭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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