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虎口奪食
楊經曲踱來踱去,一會看看兒子和安雪寒,一會看看客廳里的一尊錠香銅鼎。他只要踢翻銅鼎,就會伏兵四起,將新四軍代表扣押。雪寒覺得楊經曲雖壞,但還不算「壞絕」。上次逼她果身上山,最後還是網開一面。有鑒于此,她和桑然沒帶護衛,化裝成商販,只身來到楊府。雪寒還揣了封李先念的親筆信,捎帶給「楊司令」。楊經曲見信有所觸動︰「鄙人久仰李師長大名,不知其待人如何?」楊桑然道︰「我親眼目睹一個農民,耕田時腳被劃破。李師長命人扶他去包扎,自己卷起褲管,下地幫著平田。農民按習俗,請幫田人喝‘歇酒’,他婉言謝絕。主人給的咸鴨蛋,他也悄悄放回。爹,你要有這一半的善心,就不該拒絕放糧賑災!」楊經曲听得發愣,咳嗽了兩聲︰「嗯……這個,這個嘛……容我考慮考慮。」
不湊巧的是,專員石毓敏恰在此時造訪。他見安雪寒正提到︰(均)川西災區也是楊的桑梓之地,便厲聲打斷安雪寒︰「這(均)川西不是你們該呆的地方。蔣委員長說過︰新四軍已經尊令北上了,留在鄂西北的不是新四軍,是土頑劣匪。」安雪寒血色頓顯︰「新四軍尊令北上,還被人在皖南搞了。我六支隊為掩護51軍渡澮河,犧牲殆盡,你們不僅不感激,又掀起新的反;共高潮!」「反;共是人心所向。天有共;黨,日月不明;地有共;黨,草木不生。」楊經曲開始撫模銅鼎︰「石專員說得對,共產這個說法太嚇人了,這不,又要來共我的糧產了?!」桑然倏地站了起來,硬梆梆的詞語像冰雹一樣砸下︰「就是共你楊家一點產,又怎麼樣呢?」「難道你不是楊家人?」「我現在姓桑不姓楊!」楊經曲氣得指著兒子罵︰「你想當第二個彭湃?燒地契分家產,組織農民斗親爹?」石專員在一旁添油加醋︰「如此逆子,揆之天理,度之人情,孰可忍其萬分之一啊?」楊經曲一腳踢倒了銅鼎︰「來人!」楊桑然猛地扯開衣襟,露出腰間綁滿的炸彈,這一招讓雪寒也吃了一驚。她知道︰由于石毓敏的攪局,談判已經破裂,硬來不是辦法,便緩緩站了起來︰「看得出來,你們父子倆並不真想火拼,我可以叫桑然冷靜下來,楊司令,你可以叫你的人冷靜些嗎?」楊經曲望著雪寒咬紅的嘴唇,白白的皮膚,有一瞬間想到火和鹽︰「對!對!冷靜!都要冷靜!……下去!全都下去!」手下人見司令發了話,頓時泄了煞氣,全都偃旗息鼓了。桑然和雪寒,各自翻身上馬,雙駒脅下生風,飛馳而去。
楊經曲的糧食,藏在鷹嘴崖的岩洞里。獨立團拿下鷹嘴崖不成問題,問題是糧食怎麼運出去?鷹嘴崖懸于筆架山頂,東面和南面都是敵佔區。北面是均川,河水早已干涸,過河不成問題,問題是過河後的一馬平川,很容易遭日軍騎兵攔截。西邊面朝根據地的方向,有一道峽谷將尸山嶺隔開。「戰斗打響後,敵人會封鎖北東南三面,阻擋運糧隊。唯有西面會松懈一些,因為糧食無法飛躍峽谷。」孫青山擠著腮癤道。雪寒忽然想起孫是木匠出身,在南天寨造過投石機︰「組裝兩架投石機,你最快要多長時間?」「你是說把部件都做好,只是組裝?……那麼,一刻鐘足夠了!」雪寒興奮地一揮手︰「那就上鷹嘴崖,找楊經曲借糧去!」
孫青山的木工手藝,在隨棗一帶小有名氣。雖說他那一身髒舊的罩衣,在色澤渾濁的木工群中毫不惹眼,可只要他「老人家」,將燒卷了似的軟胡須,彎進嘴角嚼兩下,便自有奇思妙構,隨著粘嗒嗒的胡子尖,被咀嚼出來。他專程潛進峽谷底部,像打一個長哈欠似地,仰望兩邊對峙的山頭。板岩像打哈欠露出的牙齒,懸在離他五百米的高空,保持著一種靜謐森嚴的狀態。他用炭筆在手心記下一些數據。返回駐扎地後,「孫木匠」便領著一幫人忙活開了。有人畫圖,有人彈墨線,更多的人鋸大料,刨木花,鑿榫眼。沒過幾天,兩架投石機的雛形,便聳立在營地中央了。只需上點潤滑油,便能咯吱轉動起來。老孫設計了活關節,肋梁可以拆卸,支架便于榫接。日光照射在土色的支架上,將木紋里吸附的汗水,蒸騰成淡白的霧汽,在支架的四個角柱間,形似一幅蒙上架的畫布。
一天凌晨,鷹嘴崖上的蒼鷹,被槍聲驚起,細碎地扇動翅膀,像被一根虛線吊著,懸在彎彎的月牙上。新四軍攀上崖頭,刺刀朝前一挺,對手倒了一排。對手不像是士兵,像是沒睡醒的更夫——他們不想打仗,不想一邊看著鄉鄰餓死,一邊替人看守成堆的糧食。鷹嘴崖的地形,對想打仗的人來說,再有利不過了。楊經曲的人剛一進攻,滾石便隆隆砸下來。桑然甚至威脅要燒毀糧食。父子倆在這山前斗法,山後峽谷那邊,木懸臂已轉動起來。小 轆上的絞繩繃得緊緊的。一兜大石塊,從絞起的木架上轟然砸落。兩根橡木長臂隨之仰起,向著視線不可及的高空,揮出沉甸甸的繩梯。嗖的一聲,一袋灰色的糧食,從繩梯上被甩了出去,飛過峽谷,落向對面的鹿頭崖。對山的人扛起糧袋,便消失在山脊後面了。
闊亮的天邊,鋪滿了雲霞,叫人有些分不清︰雲是從天幕上滑落的,還是從地平線涌起的?楊經曲爬上崖頂,望著投石機上綁的下山纜繩;望著空空如也的儲糧洞;望著干巴的均
川河繞過山腳,象一條寬大的車轍路伸向遠方。他一跌坐在岩石上,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