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童滿面笑容邊往里走邊說︰老鄉，你真是風度翩翩！
尤金︰哪里！
他拄著手杖，微瘸著腿，帶她走進正房客廳，表情中若有所思。
陳設豪華的客廳內，她低頭啜飲著一杯熱茶，他默默地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吸煙，透過煙霧，眼楮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
辛童︰呵……好長時間不見了，所以特意抽空來看看你。
尤金︰哦。
辛童︰老尤，最近我常想起咱們在漢陽中學的往事，你還記得嗎？
尤金︰嗯？
辛童︰那時候我上高中，每天放學以後不願回家，就躲在你那里看書、做作業，你就在一旁抽煙，不過房子和衣服都跟現在大不一樣，那是在學校傳達室，你總穿一條勞動布褲子。我對你說過好多心里話，那些話對同學都從沒說過，當時我十五、六歲，你呢？三十五？
尤金低頭沉思著︰差不多吧。
辛童︰你還提到過將來想做什麼，
尤金一震︰是嗎？
辛童︰你說想做個商人，提著密碼箱穿梭在世界各地，好多空姐都跟你熟。
說到這，她笑起來，
尤金︰是嘛！我早忘了。他抬頭凝視著她說︰辛童，你找我有什麼事？
辛童︰想你了唄，你是我老鄉里最成功的一個，住這樣的房子，
他的目光倏然變得銳利。
尤金︰你認為現在我是做什麼的？
辛童笑了︰說真話？
尤金︰說真話。
辛童繼續笑著說︰我覺得你是個騙子。
尤金︰意思對了，但用詞不當。他傲然挺直上身。說︰是騙術師。介于魔術師與心理學家之間，兼有兩者之長。
辛童笑著說︰對不起，冒犯您了，騙術師。
尤金︰沒關系，你確實冒犯我了，倒不是因為這個。
辛童︰因為什麼？
尤金︰你覺著小家雀兒能蒙得了老家賊嗎？
辛童︰說什麼呀？
她躲開他的目光，
尤金︰你從一進門就開始奉承我，他用一種諷刺地口吻說︰我都飄起來了，然後又提起往事，說到這里，他降低了聲音︰一個整天坐在學校傳達室、主要工作是打鈴的小瘸子，被其他人忽略，只有一個不愛回家的小女孩拿他當朋友。情真意切，我被感動了，他高聲道︰好吧，下文呢？你需要我做什麼？
辛童︰哎喲！老尤，你這人真沒勁，我只不過是想找你聊聊天。
尤金不耐煩地說︰得啦，辛童，我正工作，沒工夫閑聊，你也應該正在上班，怎麼啦？被解雇了？說出來，說吧。
她慢慢向後靠去，神情疲憊而無奈。
辛童︰好吧。那家公司解散了，這兩年我一直在那兒干，剛當上部門經理，最近突然冒出個「嚴禁傳銷」的法規，現在，我找不著上家又躲著下家，除了兩個以前在手下的小姐妹還在一塊兒之外，其他的煙消雲散。
她揮了揮手，尤金一臉同情，頜首嘆息。
辛童︰不僅如此，我姐姐，記得嗎？在武漢街道小工廠上班的那個，
尤金︰記得，你上高中靠她出錢。
辛童︰是啊！這世上唯一真心對我好的親人。最近來信說︰姐夫下崗了，他人傻實傻實的，在家閑著，婆婆一直是家庭婦女，小孩正上小學，全家就靠吃低保養活，她天生就有血友病，最近加重了，必須經常打一種藥，很貴很貴，需要自費，不打熬不了幾個禮拜小命就沒了，唉！
尤金︰她寫信向你求助？
辛童︰她倒沒提，我想幫她，可自己現在連房租都交不起。
尤金︰哦。
辛童︰老尤，你能不能借我筆錢？咱們定個期限，一定按時連本帶利還給你。
他緩慢而堅決地搖頭，
辛童焦急地說︰老鄉，老大哥，我急需錢。
尤金︰每個人都急需錢，借錢違背我的原則。
辛童沮喪地說︰我操。
尤金︰別說髒話。不過……我倒可以把錢送給你。
辛童︰喔？！
尤金︰當然，有條件，
辛童︰噢。
尤金雙眼發亮︰你想每月掙多少錢？一萬？——小意思，兩萬？——沒問題，五萬？——也許會更多。
辛童吸了口氣︰什麼條件？
尤金︰我預感北京的市場已經差不多了，準備到沿海待幾年——山東或上海，那兒自命不凡的家伙更多，你跟我一起去，咱們大干一場。
辛童︰做你的同伙？
尤金點頭，
辛童︰當個騙子？
尤金︰看來你對我們這一行有偏見，其實每個人、每天都生活在騙局里，不是騙人就是被騙，只不過大多數人沒明白。你傳銷化妝品實際是騙人，廣告不是騙人嗎？中國人七十年代末曾經正兒八經地討論過，到了九十年代已經習以為常了。賣彩電和手機不是騙人嗎？如果不是，那叮當響的盈利從哪兒來？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假設騙別人為正，被騙為負，兩者之和可以作為一種指標，數大表明他是個成功者，數小的是弱者，負數表明他掙扎在社會底層。
辛童低聲道︰可那些不犯法。
尤金小聲說︰被警察抓住才談得上犯法，那是對失敗和犯錯誤的懲罰。你害怕嗎？
辛童抬高聲調︰怕什麼？我不怕。
尤金︰好樣的，這不是偷、搶劫或者殺人，那些太低級啦、違背人性。這是智慧的較量，讓對方的貪婪在短期內戰勝理智，去自我欺騙，我們只負責催化和拿錢走人。許多人難以抗拒，因為他們都生活在這樣一個區域，我叫它猶豫。
他拿出了紙筆，畫了一幅圖，左上角是熠熠發光的太陽，下頭是座大山。
尤金︰山南面朝陽，山北背陰，生活在兩頭的方式截然不同，但都很幸福，他們完全適應自己的環境，從不迷失方向。此外還有大片中間地帶，大多數人活在那兒，活在痛苦里，他們向往陽光區域，可進去太難啦，太擁擠了，還要遵守向著太陽生長的法則，所以他們又留戀另一面，那里寂寞廣闊，冰冷卻自由自在，他們猶豫不決、徘徊不定，很快，一生過去了。小姑娘，捫心自問，你生活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