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理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衣著光鮮,笑容燦爛。先是禮貌地請我坐下,又親自要替我端茶倒水。見一個大男人這麼巴結我,我很不自在。中國古人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用西方的說法在紳士面前,我也只能裝淑女。我收起自己的倔脾氣,語氣也溫和下來,有理有據地說出我的疑惑,指出那些條款給他看。經理極其認真地听我說完,又小學生識字一樣順著我的指點看了那幾個條款。之後,他抬起頭,溫和地問我︰「大姐您是作家吧?如果不是作家,也一定是編輯記者,您的文字功力不一般,對詞匯的理解也超乎我們常人。」我不想跟他聊我的職業,這與合同無關。我直截了當地問他︰「這幾個詞能不能改改?」他繼續著他的微笑,他的笑是綢緞做的絹花,風霜冷暖與他無關,「我們用的是北京市統一售房合同,如果您對我們不夠信任,您可以回家上網對照網上的合同看看,也可以直接從網上下載一份合同,只要您不嫌麻煩,我們沒有關系……」
我泄了氣,再也不去與合同里面的任何細節糾纏,北京市統一的合同,大家都這麼用,即使有陷阱,我也只好認了。構建這個家,有數不清的麻煩和細節,我唯獨想起這一個環節,與眼前的谷平有關。谷平以前總是說男人都這樣,不喜歡說肉麻的情話,不屑于送禮物,不注重細節,不僅上廁所,看書報雜志,看電視電影,抽煙吃飯,哪怕他什麼都不干,只是對著窗外發呆,也不希望被老婆打擾。既然男人都這樣,像購房合同一樣全北京市,甚至全國都是統一的,我又有什麼好說的?如果我再糾纏下去,豈不是無理取鬧?
不幸的是,我現在發現了谷平的不同,就像發現別人用的購房合同更優惠更合理一樣,我在修改自己的合同之前,先是憤憤不平,而且這合同既然簽訂那麼多年,能不能修改還不一定,所以我更應該感到憤怒。
他能為貓敞開廁所的門,那是因為他不想讓貓著急。在那扇反鎖的廁所門前,我著急上火,他怎麼就可以不在乎?我不能拿自己去和一只貓作比較,我比較的是谷平這個人。
「你有完沒完?」他聲音不大,但極其不耐煩。
我這才發現水龍頭一直開著,我的右手沒完沒了地揉搓左手手背上的那塊皮膚。「剛才盛米粥燙了一下。」我用燙這個字眼,是為自己開月兌,也是希望引起他的注意。
「那你怎麼不在廚房洗?還跑到這里影響我們。」
「影響你們?」我關掉水龍頭,疑惑地看著他。
「你沒看你嚇著貓了嗎?突然開門,連我都嚇一跳!」
「我手燙沒燙傷你都不問,嚇著貓你倒在乎了。」
他扭過頭不再看我,也不再說話。這是他一慣的方式,只要我們倆交談,說不三句就開始吵,吵不三句他就沉默。我想起夜里做的夢,被火箭沖到半空懸在那里。我經常被他懸在半空,氣發泄不出去,也順下不來,只能在肚子里打轉,直到被另一件事情沖淡或者覆蓋。但是今天我不想再忍了,我為什麼要忍?
「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有愛過我?」話說出口,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既然箭已出鞘,我就要面對。我直視著他。他回避我的目光,表情是惱怒的。見我沒有走開的意思,他不再顧忌我的存在,左手拿報紙遮擋我的視線,右手拽下一截衛生紙,因為太用力,整圈衛生紙被他甩到地上,一直滾到我腳下。貓跑過來圍著衛生紙,拿它當毛線球玩。谷平飛快地提上褲子,一邊往外面走,一邊沖貓喊︰「咪咪,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