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寶貝兒,你醒啦?」蕙娘才到隔壁,就瞧見女孩眼中連日少見的清朗。歡喜不勝,合掌望天,「謝謝老天爺開眼,讓我家念福好起來。就是折上我十年,不,二十年的壽也情願!」
看著她一臉摯誠的慈母情懷,女孩眼中不覺就泛起了波光,沙啞著嗓子低低喚了聲,「娘——」
噯!蕙娘干脆甜美的答應著,拿被子墊在女孩身後,扶她坐起,「讓娘好生看看,娘的寶貝閨女。嗯——這回是真的醒了,不比前些天總是昏昏沉沉的,跟你說話也不應,可把娘嚇死了。你要有個好歹,娘還有什麼活頭?萬幸你沒事,臉也沒燒著。丫頭,要不要自己照照鏡子?」
女孩似有些緊張,軟軟的半倚在母親溫暖的懷里點了點頭。
蕙娘一笑,從桌上拿了塊破了一半的小銅鏡來,拿袖使勁擦了擦,舉到女孩跟前,「看,娘沒騙你吧?臉上沒事。」
鏡子里的女孩看起來約模十四五歲,和蕙娘生得甚為相似,嬌俏嫵媚。尤其是那雙幾乎一模一樣的丹鳳眼,清麗照人。不過眼下病著,顯得有些蒼白憔悴,卻也更加惹人憐愛了。
只蕙娘又執起女兒的右手,望著手腕上的傷疤嘆息,「後腦上的疤梳了頭就看不見了,只可惜這里也留下個疤,怕是日後戴不成鐲子了。」
女孩目光微閃,似對手腕上那個二三寸長,有著奇怪花紋的傷疤不甚在意,反而細聲細聲的問,「娘,您是要去別人家幫佣嗎?」
「你都听到啦?是啊。不過你別擔心,那歐陽家可是書香世家,家里大爺還做著官呢。只怕人家不肯留我,要是肯把你娘留下,家里的日子就不愁了。」
女孩猶豫了一下,才試探著道,「那樣的大戶人家,定是人多口雜。娘若去到那里,可得多留些心,省得招惹是非。」
蕙娘素來爽直,听了反倒笑道,「你這妮子,小小年紀怎學得如此多心?你娘又不是去打秋風,正正經經的干活,又有什麼是非?你呀,就只管好生養著,少操這些大人的心。」
見女孩還想多說,她拍著女孩的手安撫道,「娘知道,你也是怕人欺負了你娘。可咱家眼下這情形,你娘要不去,哪里有錢給你和姥姥姥爺治病?就算是皇帝老兒家里,說不得也要去闖一闖了。好了,娘不跟你扯了。我去拿粥來喂你喝了,就得出門了。等娘回來,要是找著事了,就給咱閨女買糖吃!」
服侍著一家老小吃了飯喝了藥,蕙娘才匆匆將鍋中剩下的一點米湯喝掉,重又洗了把臉,梳了梳頭,找隔壁嫂子借了身象樣些的衣服,才跟著李大娘去歐陽家面試。
這一去,直過了午時方才歸來。
一進家門就見她肩扛手提著米糧點心,顯是面試成功,所以喜氣洋洋。女孩在這屋,就听著母親在那屋先給老人家講起面試之事。
「……他們大戶人家規矩大,怕下人手腳不干淨,所以請人都是要賣身的。我求了三太太半天,只要不賣身,就是讓我刷馬桶也行。可她說家里並沒有這樣的先例,留不得我。听得我那心呀,頓時瓦涼瓦涼的,還以為這事就要黃了。誰知天無絕人之路,竟讓我遇到她家老太太了。听說我不肯賣身,還夸我有志氣呢。我見這老太太面善,便把咱家的事一五一十說了,老太太很是同情,又知道咱家是做豆腐的,這手藝年下正用得著,便作主把我留在廚下,還格外交待跟他家正經下人一樣,每月都有五百錢呢。我本在想,要怎麼張口先支一點出來,人家老太太就讓人先把這月的工錢全給了我。過後我還听說,若是干得好,過年還可以有紅包拿呢!我見這家人這麼好說話,便主動到廚下幫忙預備了午飯才走,這才回來晚了。」
施大娘听得不住念佛,此時忙說不妨事不妨事,就連施老爹也是喜上眉梢,不過又想到一事,忙忙囑咐女兒,「李大娘給介紹了這麼好個差使,你還不趕緊買點東西謝謝人家去?」
「這還用您教啊?」蕙娘斜睨了老爹一眼,略帶著幾分小兒女的嬌俏道,「回來的路上我就買了,才送到李大娘家去了的。不過她死活不收,說咱家正遭難,鄰里之間搭把手是應該的。我尋思著要不索性緩緩,等到過年再給她送份厚禮,好生謝謝人家。」
施老爹連連點頭,「很是,應該。」
蕙娘拆了原做禮物的一盒桃酥,給爹娘遞上,「您二老定是餓了,先吃兩塊墊墊,我這就去做飯。」
施老爹卻不肯接,「我們不餓,你收著留給念福吃去。她小孩子家家的,連吃了這些天的苦藥,定是難受得很。你忙活這半日,定也餓了,先吃了再去做飯吧。」
蕙娘卻不依,硬是給爹娘嘴里各塞了一塊,這才得意洋洋去了隔壁。二老相視一笑,只覺從嘴里甜到心里。
只是蕙娘見了女兒,還沒來得及堵上她的嘴,就見她問,「娘既已去了歐陽家的廚房幫忙,有沒有上下打點一二?」
蕙娘一愣,「打點什麼?」
女孩略帶嗔意道,「娘怎麼連這個道理也不明白?你是新人,又得了他家老太太的照拂,難保旁人不會眼紅。先使幾個小錢,買些糕餅果子籠絡人心本是人之常情。俗話說,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就是心里有十分不滿,也不好在面上帶出來了。」
嗐!蕙娘抬手在女兒面前一揮,滿不在乎的道,「我說你這丫頭,真是比你姥姥姥爺操的心還多,難怪這小身子骨一直養不好。人家那樣的大戶人家,能看得上咱們買的幾塊破點心?拿出去別笑掉人的大牙!再說了,我拿的錢是歐陽家的,又不是這起子奴才的,犯得著討好他們麼?」
女孩一哽,「那娘您好歹去給他家三太太跟前討個好賣個乖吧,她不想留你,人家老太太留了你,省得人家記恨上你。」
「你這丫頭越說越奇怪了。那三太太不留我,老太太留了我,你不讓我討好老太太,反倒去討好三太太,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娘你听我說……」
「我不听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彎彎道道!你听你娘的,好生保重自個兒的小身子骨,你娘不知少操多少心呢。快吃!」
女孩的嘴被蕙娘果斷塞過來狄酥堵上了,無奈的眨巴眨巴眼,張嘴,開吃!
※
幾場雪過後,一天冷似一天了。
很快入了臘月,家家戶戶都開始忙年,蕙娘在歐陽家幫佣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常常是天不亮就得出去,干到黑燈瞎火才能回來。
幸而是在家操勞慣了的,倒也給她撐了下來。只是看她每每一進家門,就累得哈欠連天,連筷子也提不起來,爹娘女兒俱都雄不已。
好在女孩年輕,恢復得快,雖然後腦給狠砸了一下,但並不算太重,將養了大半個月也就能起來幫忙了。
只是蕙娘雄女兒,大冬天的怎麼也不肯讓她浸在冷水里洗衣做飯。雖每日已經這麼辛苦了,卻還是早早起來,料理完家事,做好一天的飯菜才走。只讓女兒在家伺候著二老,熬藥熱飯便罷,堅決不許她出門吹風受凍。
只這樣一來,她就更辛苦了。人望著就瘦了下去,成天頂著兩只黑眼圈,顯得又累又乏。見此情形,施家二老時常背地里抹淚,深恨幫不上忙,拖累了女兒。
可他們年紀大了,火災時又為了護著外孫女,燒傷嚴重,兼之天又冷,就是再心急,那傷口恢復得也慢。幸虧外孫女伶俐,瞧出老人心結,時常說說笑笑安慰二老,才稍解了些心中愁苦。
這一日,正是臘月二十一。
眼看中午好不容易出了日頭,女孩忙把全家人的被褥抱到院子里去曬。在最後收拾自己床鋪時,忽地從枕頭里抖出一個小荷包,叭嗒一聲掉在地上,還挺有些聲響。
女孩好奇的打開一瞧,見里面居然還裝著幾塊碎銀並銅板,當下想想,拿進屋交給姥姥姥爺,笑說了一句模稜兩可的話,「還以為咱家真是一窮二白呢,沒想到還是有余糧的。」
誰知二老見了這荷包,卻是相顧無言,半晌,施老爹才長嘆一聲,「到底咱們施家的男人,還有一個有良心的。」
見女孩疑惑,施大娘反覺奇怪起來,「這是你給你阿貴弟弟做的荷包,你自己怎麼反倒不認得了?我就奇怪怎麼咱家燒了,連裝銀子的匣子也找不到了,想來定是被你那不爭氣的舅舅舅母偷去的。這銀子定是阿貴走前私拿了來,藏在你枕頭底下的。他一向肯跟你好,把錢藏你那兒也不奇怪。」
女孩表情微有些不自然,不過很快就遮掩過去,「怪道我瞧著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想來是腦子被砸了,連記性都壞了。」
施大娘听了忙道,「你小孩子家的,本來神魂就沒長全,更何況這回給砸得這麼厲害?等到你娘過年放了假,帶你去王母廟里磕幾個頭,讓王母娘娘保佑你神魂齊全,回頭就好了。」
施老爹听得也連連點頭,又問施大娘家里還有沒有頭巾,讓女孩趕緊系上,生怕冷風吹到她頭上的傷處,落下舊疾。
看二老毫無保留的一片慈愛之心,女孩背過身去時,不由悄悄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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