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先是看到念福那滿臉煙灰就皺了眉頭,隨手將春桃一指,「把你今兒領的新衣裳給她換上,再來個人打盆水,趕緊的讓她洗把臉隨我見客去。」
這事倒不難,唯獨春桃有點不情願,小聲扯了個謊,「我的新衣裳給我娘拿走了,姐姐好歹換個人借吧。」
茶花一听,頓時冷哼起來,「要扯謊也得編個全乎的,你娘在漿洗上頭當差,她們的衣裳是一早就送到那邊院子里去的,什麼時候又得空來收你的?再這麼的,信不信我現就回了主子,把你的衣裳賞了她?」
春桃再不敢多話,乖乖把自己的新衣拿了出來。
念福接時,卻低聲道,「姐姐別惱,今兒沾了你這新衣的光,若是有甚好處,回來我分你一半。若是捱了責罰,我回頭也請你吃零嘴,可好?」
春桃畢竟年歲尚小,听她這麼一說,心里那點不高興頓時就散了。再想起今日若不是念福來了說要燒火,又舉薦自己上案學廚,自己只怕還不知要等多久。于是也沖她笑了笑,只交待她別把衣裳弄髒了就行。
快速洗了手臉又換了衣裳,雖只是一身普通棉布衣裳,但再看這沐姐兒,卻已經顯出清秀俏麗的本色來,看得茶花暗自吃了一驚。听說她娘就美得可以,這女兒自然也差不到哪去,真怨不得三太太會妒忌。伸手略沾了些洗剩的熱水,抓緊時間又給念福蓬亂的頭發順了順,便要帶她去了前廳。
余大娘滿心不快,卻不好拂了茶花的面子,只能不陰不陽的交待,「到了那兒好生答話,別連累大家大過節的跟你吃排頭!」
念福只應不答,隨茶花走了。
到了廳外,只見陳嫂正眼巴巴的站在那兒,也不敢走,也不敢言語。念福沖她微微一笑,一派天真的進去了。
躲身後,學著茶花的樣兒福了一福,就听她恭聲道,「回三老爺,人帶來了。」
念福沒敢抬頭,就听一個略顯油滑的中年男聲響起,「吳先生,您看,就是她了。」
當即有個嗓音淳厚動听如大提琴的男子接過話來,「你這丫頭,先抬起頭來我瞧瞧。」
嘩!這聲音,跟趙老師都有得一拼。念福頓時幻想起各種帥大叔,可抬眼一瞧,卻跟一個白白胖胖,細眼小鼻的中年男人看了個正著。
噗哧!念福笑了,又大感羞愧的低下頭去。以貌取人只是心理問題,可當面取笑就是形象問題了。捂臉。
「沒規矩!還不快給先生賠禮認錯?」旁邊,有個年輕清潤如小提琴般的聲音急急訓斥,卻也解了念福的圍。
才要道歉,就听那位吳先生不甚在意的道,「十個人里有九個見到我,就算面上不笑,心里也是要發笑的。這丫頭不過是隨心所想而已,比起那些皮笑肉不笑的偽君子,可坦誠太多了。不過丫頭,我可不是叫你來笑我的,只是听說今兒這菜是你做的,想問問可有什麼名頭,你又是從何處學來?」
見他確實大度,念福心下稍安,低頭回話,「其實這也算不上什麼正經菜,原是我幼時隨家人進城,無意中跟個小孩兒學來了。若說起名字,我也不知,就管它叫美滋滋。」
沙拉千島啥的解釋不通,蛋黃醬又太尋常,所以念福把美乃滋改了改,博人眼球而已。
「美滋滋?」吳先生果然來了興趣,「這名字倒有幾分意趣。听說此物就是用蛋黃和素油糖鹽等物攪打而成,這是從何想來,你能大致說說麼?」
念福從容淺笑,「曾听位外地客人說起家鄉有道名菜,叫做芙蓉蝦仁,是用打發了的雞蛋清和蝦仁一起炒制,女敕滑可口,鮮香爽潔,想來這醬也是一樣的道理。至于說到做,那全虧了廚房的諸位大娘嬸子們,我就動了動嘴,什麼也沒干。」
外面陳嫂听到這話,總算是松了口氣。她才送菜來時,這位吳先生本都起身要走了,結果看到這菜,又留了下來。初時沒在意,沒想到一口接一口,直把兩盤子蔬菜果子全吃完了,還意猶。論理此時本該她上前邀功,可沒想到這位吳先生對飲食頗有研究,問了大致做法,又要追根溯源,這下陳嫂答不上來了,只好把念福推了出來。原以為這場功勞就飛了,沒想到這丫頭倒是個知道好歹的,討人喜歡。
听念福說起美食,吳先生興趣更大,「原來還有這等做菜的法子?那是哪里的名菜你可曉得?」
芙蓉蝦仁是魯菜精品,從前去泰山旅游吃到時,念福還跟閨蜜說,想不到咱們中式大廚早知道打發蛋白了,也不知有沒有蛋糕方子流傳下來。只是眼下這話她如何講得?只能搖頭,「那客人不過是來我家喝碗豆腐腦就走,哪兒人我也不知。」
吳先生听得一愣,旁邊小提琴解釋道,「她家原是我們鎮上做豆腐的,因遭了祝融之災,才來我們府上幫工。也沒學過什麼規矩,還請先生海涵。」
念福听及此,插進話來,「這府上老太太三太太都是好人,也沒讓我們賣身。今兒一听先生要來,三太太還格外吩咐要廚房用心。先生,您也是好人,就留下來教教我們家少爺吧。」
旁邊當陪客的舅老爺開口了,「季深兄……」
吳先生卻一擺手,只問念福,「你不過見我一回,怎麼知道我是好人?」
只听這沐姐兒道,「我姥姥常說,好吃的人總壞不到哪里去。」
「此話怎講?」
「因為壞人成天要琢磨心眼子,哪里還吃得出味來?便是吃下去,也長不出您這樣一身的福氣來。」
哈哈哈哈!吳先生拍案叫好,「這麼多年,這是人家夸我夸得最合我意的一句話了。丫頭,就為你這句話,我可以留下來,不過你可得保證給我多做些好吃的哦。」
沒問題!念福才想再賣個萌啥的,就見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忽地從屏風後面轉出來,搶先跪在了吳先生面前,「學生拜見先生!」
呃……這位貌似也長了不少福氣。念福識趣的退下,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不到,就有人送來了賞賜。
余大娘似笑非笑將一小錠銀子送到念福跟前,「這回你可是露大臉了,喏,吳先生單獨賞你的。」
春桃想著那分好處的話,喜得直把念福往前推,卻見沐姐兒大方笑道,「什麼賞我的,這分明是吳先生賞大家的。我知道這點錢在諸位眼里算不得什麼,但今日大家都辛苦了,很是該分上一分,不為別的,只為沾沾喜氣。勞大娘把這銀子換了散錢,就連劉嫂子也別拉下。尤其陳嫂,吃了驚嚇,很該拿個雙份壓壓驚。大伙兒說,是不是?」
「是!」這下子廚房都高興了,有錢分誰不要誰是傻子!蚊子再小也是肉的不是?
余大娘見此,卻是有些笑不出來了。
陳嫂將念福一拉,「我怎好意思吃雙份?要拿也是你拿,全是你出的好主意。」
念福卻眨了眨眼,「我說這話也是有私心的,怕嫂子這會子就忘了答應我的肉包子和兩斤肉了,所以先給你點甜頭,回頭我好張嘴呀!」
「你這丫頭,忘不了你!」陳嫂樂得合不攏嘴,眾人攛掇著余大娘稱了銀子,換算成銅錢,很快就分了清楚。
廚房人多,那麼一小錠銀子分下來,一人也就三十二文,可這份喜氣卻讓大家都開心不已。只那鄒嫂沒人肯算上她的,數度張口可總是被人打斷,生生的只好看人家分了錢,自己卻妒忌紅了眼。
只是余大娘這樣分到錢的,也高興不到哪里去。
先生是請到了,卻不肯讓小提琴和小福氣行拜師禮,只說先指點指點,打賞完就閃人了。小福氣白跪了一回,回去氣不忿,被三太太修理走了,這就把念福招走了。余大娘一琢磨,趕緊的悄悄跟上,到了三太太屋,先被領到隔壁了。
只听那邊三太太說話了,「你今兒可是立功了,說來,我也該打賞你的。」
那沐姐兒道,「不用了,吳先生已經賞過了,太太不嫌我沒用,肯讓我替我娘干活已經很好了。再要賞賜,就是不知好歹了。」
「你倒是個懂事丫頭,喲,長得也真好看,跟你娘一樣。」
「太太夸獎了,我們家都是干粗活的,長得好不好的不頂用,要能干活才行。眼下娘病得不輕,可能有一陣子要休養,我雖沒用,但肯干活,求太太開恩,容我在此多干一陣子,行麼?不瞞太太說,我已經訂了親了,想多孝順一天,也讓家里人能輕省一天。」
「哦,既然如此,不如我就成全了你的孝心。嗯——再調你去書房伺候吧,那里的活輕省,平素也就是大少爺在的時候最多。他是個斯文人,不會難為你的,再說你也投了吳先生的緣,回頭他來了看著你也歡喜。」
「我不去!」女孩明顯急了,「我已是訂了親的人,出來拋頭露臉已經很不該了,若是再去書房那樣的地方,人家不說,自己也該羞死了。求太太體諒!」
三太太又勸,「放心,咱家不比別處,都是有規矩的人。何況去那里干活,工錢還高,還要給你添新衣裳呢。」
可不管怎麼勸,沐姐兒就是執意不從,苦苦哀求。末了,三太太才松口道,「那好吧,你就在廚房好好燒火,有空再多琢磨幾個新菜就是。」
听得沐姐兒走了,余大娘在隔間心中已翻了幾個來回,驚出一身細細的冷汗來。再進去時,原先有些小心思便收了起來,另換了副肚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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