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接連三天收到一堆鹿不像鹿，馬不像馬的涂鴉，正想尋阿錦的茬喊來訓一頓，第遂交來的圖卻似換了一個人一般。鹿的姿態栩栩如生，似要破圖而出，線條縴勁流利，墨色黑里透青，似墨非墨。羅翕看了半天，覺得其中必有古怪，午後出了議事閣又直奔鹿苑而去，弄得下人直嘀咕︰王爺這幾天被白鹿迷得魔怔了。
找到阿錦時，她正趴在地上對著那只白鹿專心臨摹，一邊畫一邊還念念有詞︰「小白，來抬個腿兒，換個pose!」白鹿搖搖尾巴，轉了個身把對著她。
阿錦停下筆，氣急敗壞道︰「讓你換pose，你把對著我作甚，你這樣我怎麼畫？我交不出畫老王……」
「老王什麼？」羅翕大步走到阿錦身後，一彎腰，劈手奪過那張紙來看。
阿錦硬生生咽下王八二字，忙挺身跪下，心虛道︰「老，老老，老王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阿錦給您老人家請安！」
羅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俯身將臉貼到她面前道︰「請安不說這個，那是祝壽的話，看看清楚，我有那麼老嗎？」
阿錦的心肝亂跳，慌忙道︰「不老不老，那是尊稱尊稱。王爺您看我今日畫得如何？︰
羅翕把畫舉起看了又看，問道︰「你這是拿什麼筆畫的？」
阿錦把羽毛筆呈上︰「自制的羽毛筆，做著玩兒的。」
羅翕滿臉狐疑道︰「不過就是換了支筆，怎麼畫藝就突飛猛進了？難不成這還是支神筆？」
「這……夢中金甲神人點撥過我了，我又勤加練習，自然就進步神速。」
王爺自是不信,揶揄道︰「呵，你怎沒讓金甲神人把四書五經六藝都教你一遍？指不定一覺起來還能考狀元了？」
阿錦惶恐道︰「那得花多長時間……那不叫睡覺叫長眠……您饒過我吧。」
說完四肢僵直往地上一躺，頭一歪舌頭一伸，又裝死了。
羅翕被逗樂了，輕踢了她一腳道︰「行了，看你還算有心，以後一日三張就行。」
阿錦一骨碌爬起，高興道︰「謝謝爹。」
羅翕點點頭，手一負，瀟灑離去。
阿錦嘆口氣，暗道自己命苦，繼續去畫沒畫完的圖，只是四下尋遍也不見剛才那只羽筆，想了半天︰尼瑪，羅翕你個大王八！拿了我的筆就沒還我！
白鹿沒來前，鹿苑是個清幽之地，自打供上了這只祥瑞，羅翕隔三差五會便帶貴客來參拜一下。阿錦極會鑒貌辨色，見有客來，便丟了畫筆，似模似樣地抱著笤帚，在不遠不近處轉悠轉悠。羅翕一招手，便屁顛屁顛地跑過去，一臉虔誠地給貴客們講幾樁神鹿顯靈的異聞，感動得來客不住稱頌吾王仁德，吾王明惠。羅翕對阿錦這般伶俐十分滿意，客人一走，就丟點碎銀打賞阿錦，阿錦也不要銀兩，回都對羅翕道︰「您給攢著，下回一齊賞個大的。」
攢了一個月，這天來了個吐蕃特使，阿錦靈機一動改了改格薩爾王的英勇事跡，彌天蓋地圓了好大一個故事，那吐蕃特使听得熱淚盈眶，緊緊握住王爺的手表示回去要勸服國師來歸大章。王爺大悅，又要打賞阿錦。
阿錦丟了笤帚撲通跪下道︰「阿錦不要錢財，另求一事。」
王爺奇道︰「所求何事？」
阿錦道︰「阿錦見您山小書房中藏書眾多，可否借阿錦參閱？」
王爺笑道︰「原來你攢了一個月的賞是求這個？這容易，準你每日晚膳後進來請安。不過我怎記得你不識字？」
阿錦認真道︰「杏兒每日睡前教我識記個十來字，我自己看些千字文三字經也識得不少，慢慢琢磨著就懂了。《》」
「看你整天上躥下跳為禍人間，讀書這事倒還上心，只是你讀書做什麼用？讓你作鹿倌兒已是不務正業，女孩兒家會些針黹女紅也就好了。」羅翕看著近處一頭鹿吃飽了在樹干上蹭毛，隨口道。
阿錦以手指鹿，微微一哂︰「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與禽獸何異耶？」
羅翕一怔，及阿錦答得這般機巧，點頭道︰「你也懂得如先賢這般自警自省，甚好甚好。」
阿錦得了王爺許可，每日晚膳後雷打不動前去請安，羅翕也不管她看些什麼，自己或是靠在榻上看邸報，或是伏案書寫，偶爾也會端著盞茶發發呆，偷偷觀察阿錦。
阿錦先天不足，後天又缺衣少食，九歲的孩子看來也只有六七歲。就算站在小杌子上踮起腳伸長手，也夠不到書格最上層的書。看她癟了嘴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羅翕玩心頓起，輕輕走過去，站在她背後，猛一下把她提起，拋到半空，快要月兌手的時候又提溜回來，阿錦鼓鼓的隻果臉就會立刻漲得通紅，眼里噙著淚花，嘴里大叫著「我才不要你抱我」，手上卻死死攬著他的脖子不放。待到拿好書，兩腳都著地了，還抖抖索索不肯松手。羅翕以為阿錦是被嚇著了，只好再抱回來，笨拙地拍著背安撫她，又把她抱至窗前，逗她看外面剛露頭的梅花骨朵。有幾回阿錦就這樣稀里糊涂地睡著了，被人抱回住處後，讓杏兒嘲笑了好久。偏羅翕很喜歡這樣逗阿錦，看到她又怕自己又想要書，只好跟個討骨頭的小狗一般望著自己，實在是大快人心。
過了立春，天漸漸暖和，阿錦便不呆在茅棚中，時常爬到樹上去看鹿，有一日在樹上趴著睡著了，中間下起雨來，阿錦听到雨聲醒來，正想著糟糕，衣服淋濕要挨杏兒罵了，卻發現有人把自己頭頂的細枝結成了個小雨棚，阿錦雖不知道是誰做的，卻覺得這人傻得可以，在樹頂上搭個雨棚要費多大勁，不能在樹下叫一聲麼。
還有幾次阿錦溜達到山川壇附近去玩了，忘記給白鹿添些食料，等想起來去看，卻見一個黑影從樹叢中閃過，阿錦以為自己眼花，一看白鹿面前小山一樣的一堆女敕葦葉，嚼得正起勁。
饒是王爺大發善心，只要阿錦一天畫三幅，可是對著這只宅鹿，兩個月下來，光是它睡覺的姿態就畫了不下五十張，最後實在畫不出了，只好塞些馬鹿進來湊數，見羅翕也沒異議，膽子大了些，加了人物，配上字，送去給羅翕看。
這日晚飯前，府中長史匆匆送來一份邸報，這份邸報乃是幾日前王府派人進京奏事歸朔時特請雙馬加急帶回，其中所抄奏疏看得羅翕心驚肉跳，正自頭痛中，自己的小廝頭兒送來阿錦今朝圖注，羅翕現下哪有心思關心這些瑣事，接來欲丟開，卻發現今日呈上圖紙格外厚實，一捏，比往常多了一張，羅翕凝目細看，每圖角下俱標了數字，便按順序排起看了下去。
第一張圖所繪一名孩童拿著把木頭斫的關公大刀追著一只叭兒狗跑，狗脖子上好大一只鈴鐺。
第二張圖中，那孩子騎在圍欄上，拿著木刀挑著鈴鐺，正往一只睡眼朦朧的馬鹿頭上掛。
第三張圖，馬鹿怒起，一揚角甩飛了鈴鐺，孩子嚇得跌下圍欄。
第四張圖，孩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鈴鐺掉下來，不偏不倚掛到了自己頭上。看那孩童圓頭圓腦，額發微卷，羅翕一眼就認出是自己的三子羅縉，幾幅圖筆觸拙樸，情態夸張，寥寥幾筆，稚童與野物奠真憨態躍然紙上，看得羅翕心情大好。
阿錦晚間去請安，心中忐忑，不知羅翕看了那些畫會如何，敲門進去，見羅翕都不正眼看她只顧寫字，才放心下來，取了沒看完的雁雍關志，坐在羅翕給她安的一張小燈掛椅上晃著兩腳過得一會，听羅翕叫她，以為是要看茶磨墨，應了一聲便跑去看，被羅翕一把抱上膝頭，難掩得意之色道︰「看看我畫的，如何，不比你差吧？」
阿錦一看，原來羅翕仿照自己所繪四格，也作了四圖。
其一有一垂髫女童立于小杌上顫顫巍巍踮腳夠書。
其二，來了一高大男子將女童高舉過頭，女童轉頭看他驚慌欲泣，手里卻抓著書不放。
第三張中，男子將女童放下，女童雙目含淚緊摟著那人脖子不願下地。
最後一幅，那男子懷抱女童背立于窗邊，窗外一輪圓月照人，一點紅梅斜映，女童伏在男子肩上已恬然入睡，手中書冊散落地上，另一手仍緊緊攥著男子的衣袖，面上淚痕猶在。
這幾個場景，羅翕信筆涂來，潑墨灑月兌，人形飄逸，意境俱出，月下那幅雖不曾畫出羅翕面容，阿錦卻彷佛能觸到那溫柔眼神，不知怎麼，阿錦腦袋里蹦出一句流年靜好，現世安穩，牙酸了下，再一思及自己如今窘境，頗為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你一個大人和我小孩有什麼好比的？」
羅翕擰了一把她的臉不滿道︰「你只說我畫得好不好？」
阿錦點頭︰「好，好得不得了，青藤再世，白陽還魂都不及你十分之一。」
羅翕雖知阿錦是在吹捧自己，卻仍是得意得不行，道︰本王墨寶就賞你了！
阿錦扁扁嘴，捏著羅翕那疊畫坐回自己的小案前，捫著腮怔怔發了會呆，突然開始援筆埋頭疾書，時不時還擦擦口水。
羅翕心下好奇，悄無聲息地步至阿錦背後，探頭去看她到底在涂什麼鬼畫符。
一看之下，也不禁樂了，原來阿錦在自己所畫的點點梅苞下，用墨筆勾了一個個胖圓，有大有小，有長有扁，還騰騰冒著熱氣，旁批一行歪歪斜斜的大字︰豆沙包好吃！
羅翕想了想，又悄悄地走開了。
沒過幾日，阿錦收到個王爺賞的大食盒，手模模，還是熱的，打開一看，躺著一窩肥白滾圓的豆沙包，每只豆沙包的頭頂心上，都點了一朵小小的，鮮紅的五瓣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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