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自認的這是林小月貼身服侍的丫頭香茗,上次在白雲庵看戲時曾會過她幾面。
只見她自里頭笑盈盈的迎出來,同那兩個家人媳婦兒寒暄了幾句,又邀她們進去吃茶。那兩個婦人哪里敢進去叨擾,連聲笑道︰「姑娘病著,我們就不好進去打攪,請香茗姑娘進去替我們帶聲問候就是了。待姑娘略好些,我們定當再過來探望。」
香茗笑著應了,三人又說了幾句,那兩個女人便去了。當下,香茗上來領了傅月明往里走,一面走一面笑道︰「說來也不怕月姑娘笑話,我們姑娘落了水,昨兒一夜里都在念叨月姑娘的名兒。今兒一早起來,便立逼著老太太去請人。老太太原說這還病著,如何見客,不如等略好些再說。姑娘只是不肯,鬧得不可開交,老太太無法,這才冒昧到府上去打攪。倒是多謝月姑娘肯來。」
傅月明嘴里客氣了幾句,便問道︰「好端端的,林姑娘怎麼無端落了水呢?」香茗踟躕了片刻,方才說道︰「這里頭的緣故倒是不大好講明白的,月姑娘待會兒進去見了林姑娘,一問便知了。」
傅月明見她話語支吾,便忖度這里頭有些不可告人的緣故,于是也不再談,只跟了香茗走路。
香茗引著她一路穿過小院,傅月明見這地上路面皆以青石鋪就,行至階前,抬頭望去,卻見堂上檐下貼著「皎輝居」三個大字。傅月明看那字跡娟麗秀美,卻又不失筋骨氣魄。
她見這字跡雖好,卻並非當代名家手筆,亦不是徽州城中幾位名士的字跡。而林常安的字她也曾見過,雖與此略有肖似卻柔而無力,兩者相較則高下立判。♀她打量了幾眼,心中不禁暗暗稱奇。
香茗領她拾級而上,徑自向西。行至內室之前,里頭一個穿杏黃色夾衣、才留頭的小丫頭打起簾子走了出來,向幾人笑道︰「姑娘在床上睡著,姐姐們自管進去就是了。」
傅月明見這丫頭甚是眼生,之前並不曾識得,便多瞧了她兩眼。香茗會意,便說道︰「這是小蝶,也是姑娘房里的丫頭,只是因著年小,不曾跟姑娘出過門子。」傅月明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眾人入內,傅月明見這閨房雖不甚大,各樣擺設卻十分華美精致,西牆上懸著荊浩的山水,北牆下頭是一張紅木描金刻花妝台,上頭擺著四五個掛著鎖的小匣子。東邊窗下設著一方雞翅木書案,上頭懸著一排兔毫筆,一尊銅香獸正不住吐著裊裊青煙,一旁是一方敞廳床,帳幔半垂,林小月便臥于其內,蓋著一床杏黃綾子被。
見她進來,林小月便扎掙著坐起,那名喚小蝶的丫頭連忙上前,扶她起來,又將一方織金靠墊放在她身後。
傅月明走上前來,丫頭在床畔放了一張雞翅木拐子方凳,她便在上頭坐了。見林小月面白唇焦,烏發亂挽,甚是萎靡,便問道︰「這是怎麼弄的。我在家里听說你中秋夜里跌在水中,心里焦得很,急切要過來,只是不能夠。沒想你今兒就打發人接我來了。」
林小月淺淺一笑,無力說道︰「這次不大好,險些弄丟了性命,好在也把那人給咬了下來,不然可當真不值了。」
傅月明听她這話外有音,低聲問道︰「這事兒是誰做的?你跟著你們家老太太,誰還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害你不成?」
林小月微笑道︰「這家里要害我們的,除了那人還能有誰。♀」
傅月明會意,卻又頗為不解,問道︰「她好歹也是你伯母,膝下又無男丁,且你也不是個男子,她謀害你卻能有些什麼好處?」
林小月低嘆了一聲,旋即說道︰「面上好似沒什麼好處,只是我明年就要進宮了。她在這家里唯一能憑靠的,就是宮里那個,自然也不能不怕。」
傅月明說道︰「這倒稀奇,你進了宮,也是與林家錦上添花的事,她為何要阻你?我雖沒有見識,也曾听聞皇宮是個錦繡深坑,人在其內步履維艱,她那女兒既然得寵,想必平日樹敵不少,得你進去姊妹同心,不也多個幫手,豈不比孤掌難鳴的好?于林家也是好事一樁,她倒有什麼可怕的?」
林小月喟嘆了一聲,低低說了句︰「若是姐姐生在我家,我倒也省多少心力!」言畢,就說道︰「這卻是姐姐有所不知了,我大伯去得早,長房里又沒留下個根苗,老太太于此原對大伯母頗有微詞。然而多虧了我那個姐姐,入宮之後皇上青眼有加,兩年之內就自寶林升到了嬪位,算是極快的了。故此,我大伯母才在家中揚眉吐氣起來,近來宮里又傳來喜訊,我姐姐懷上了龍種,她便更得了意。連老太太,如今都要瞧她的臉色了。」說至此處,她忽而咳嗽起來。香茗與小蝶慌忙上前替她捶背撫胸,小蝶端了一盞清茶上來與她潤喉。
林小月吃了兩口,方才憶起傅月明已在這里坐了一會兒,斥責那兩個丫頭道︰「傅姑娘來多少時候了,茶也不知端上一盅!我這才倒下來,你們就一個個忘了規矩了,沒得讓人家恥笑,說咱們竟連待客之道也不知了呢。待我好了,定要回稟了老太太,一個個的責罰!」
傅月明在旁笑著兜攬道︰「你病著,她們心里焦急,顧不周全也是有的,不值得就為這個責怪她們。」
林小月見她說項,才罷了,又說道︰「我屋里丫頭缺了禮數,讓姐姐看笑話了。」說畢,又令那兩個丫頭與傅月明磕頭道謝,傅月明連忙起身,推了片刻只受了半禮。
香茗走到外間,又端了一盞玫瑰露上來,與傅月明吃,方才退到了一邊。
林小月又問道︰「明娟呢?好一會兒不見了,那蹄子又躲懶去了?」小蝶笑道︰「明娟姐姐在小廚房里看著姑娘的藥呢,爐子沒封,她不敢走開。」林小月點了點頭,這才罷休。
傅月明見她緩過來,才又問道︰「你適才說你姐姐懷了龍種?這倒是好事。」林小月苦笑道︰「好事卻是好事,但只是苦了我們這些二房的人了。姐姐不知,我那姐姐十分眷戀大伯母,三五不時就要自宮里傳信來問候。因她聖眷優渥,倒也沒人敢說什麼。只是家里見她如此,自然是將大伯母奉若神明一般。如今她又懷了身孕,越發沒了我們的好日子了。」
傅月明听著,笑道︰「這也不怕什麼,左右你大伯母並無男丁,這林家將來的基業自然還都在林公子一人身上。她便是得意,也是有限。」林小月嘆道︰「這話倒是不假,我大伯母近來便常與老太太旁敲側擊的,想要自族里過繼一個過去,為我伯父繼承香火。這原本也是世間的正理,並無不妥,只是我伯母這人,心思活絡的緊。若是膝下有了兒子,身子後頭又靠著個皇妃,更不知要怎麼樣了。老太太心里也明白,便一直含混著。說明年我要入宮,哥哥又要成親,府里如今沒有余力,待這兩件大事完了,再說這個也不遲。」
傅月明心中會意,點頭說道︰「你們老太太倒是頗有些城府,待你進了宮,林公子也娶了親,二房的勢力自然更強了些。到那時,你大伯母過繼不過繼都無甚要緊了。」林小月說道︰「還有一則,不是我自夸,憑我的資質,想要在宮中佔上一席之地還是能夠的。到了那時,勢必要分我姐姐的恩寵。大伯母原就這一個倚仗,再要沒了,可就如抽了脊梁骨一般,她哪里還坐得住呢?十五那日,老太太說要去城郊湖畔賞月,我們一家子都隨行過去,包了兩艘花船,在湖上玩。我同老太太、兩位太太一艘,老爺同哥哥並族里的叔伯兄弟們另乘一艘。因著一家團聚,老太太高興,許我們盡力吃酒,我被人灌了好幾盅,頭暈起來,就說到外頭走走。才走至船尾,猛可兒的一個黑影躥了出來,將我推進水中。我不識水性,險些在湖中嗆死。好在船上跟著伺候的船娘,都是慣做這水上行當的,當即下去把我救了上來。我卻已人事不知,到醒來時,已是在府里了。」
傅月明听這話有破綻,便望著她說道︰「林姑娘真是好籌謀,只是如此大膽也不怕弄傷了自己!若是這一遭,你落了個什麼病癥,豈不壞了你的前程?」林小月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原來瞞不過姐姐。」傅月明說道︰「你是個豪門千金,又是你家老太太的寶貝,但凡行走一步,便有無數人跟隨。這又是在船上,哪有任憑你獨個兒亂走的道理?想必是你想法子支開了身邊的人,蓄意給人留的空子,就叫他們下手,好抓個把柄?」說著,又低聲問道︰「這中秋佳節,不在家里團聚,卻跑到外頭來,也算是個新鮮文章。我卻不知,林家的老太太竟有這樣的好興致。莫非,這件事連老太太也知曉麼?」
林小月淺淺一笑,低低說道︰「不獨老太太知道,這法子也是我們一塊兒想出來的,我們一起捏了這個圈子,等著伯母往里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