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囑咐了綠柳一番,又安撫了一陣,那綠柳方才漸漸好了。小玉在旁笑道︰「綠柳姐姐就是個女圭女圭臉,一會兒哭了,一會兒又好了。」說的眾人都笑了。
正說話間,夏荷自前頭過來,傅月明忙讓她坐了,又叫小玉倒茶與她吃。夏荷笑著推了,說道︰「多謝姑娘好意,太太打發我過來傳話與姑娘,叫姑娘到上房去。我還有些事兒同綠柳說,就不陪姑娘過去了。」傅月明便問道︰「母親叫我過去,為的什麼事?」夏荷笑道︰「听說是外頭的哪個鋪子,送了好些胭脂水粉過來,太太叫姑娘過去挑挑。」傅月明頗覺詫異,問道︰「這可是新鮮事,外頭的鋪子,就是與老爺攀交情,也沒听說有送這個的。這卻是個什麼緣故?」夏荷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太太只打發我來請姑娘,沒說那些個。姑娘收拾了快去罷,別叫太太等著。」
傅月明聞說,連忙整衣理發,帶了桃紅往前頭去,留下小玉與綠柳看屋子。
行至上房,冬梅正在門上守著,見她到來,連忙掀了簾子,往里說道︰「大姑娘來了。」
傅月明走進房內,只見陳杏娘在炕上坐著,炕幾上果然放著些脂粉盒子。傅月明走上前去,向陳杏娘問過安,便挨著母親坐了,望著炕幾上的物件,問道︰「適才我听夏荷說,有人送了些脂粉過來?」陳杏娘淡淡道︰」不錯,就是那日咱們去的煥春齋掌櫃,打發人送來的。這也是一樁奇事,你爹同他們並沒什麼生意上的往來,他們怎麼忽然送了這些東西過來。我瞧著這些脂粉成色很好,都是極上乘的貨色,心里就不踏實,推說不要。來人卻說,這是他們家主人的一番心意,倘或不收,他回去便要受罰。我也是無法,只得暫且收下,打發來人去了。」說畢,她便望著傅月明問道︰「你實話告與我,那日你到那脂粉鋪子的後宅去,果真沒遇上什麼人麼?」
傅月明心中微震,面上倒是一絲兒也不帶出,只微笑道︰「母親何出此言,女兒在母親面上是再不敢撒謊的。女兒那日往煥春齋後園去,委實不曾遇見何人。」陳杏娘看了她一陣,面色方才漸漸和緩,說道︰「不是我多心,你一個沒出閣的年輕姑娘,日常言行須得謹慎,若因些什麼事壞了名聲,那往後說親可就難了。」傅月明紅著臉點了點頭,又笑道︰「母親也是多慮,怎見得人家就是沖著咱們來的?父親也是徽州城里數的著的買賣人,興許人家想同父親做幾樣生意,借故來親熱也說不準。」陳杏娘想了想,點頭道︰「你說的也有理,那人拿的貼上,寫的就是上拜老爺的。」
傅月明心中微微一動,說道︰「那帖子可否讓女兒瞧瞧?」陳杏娘便叫冬梅將那帖子拿來,遞與她。
傅月明接過去,卻見是一方大紅描金的封貼,展開來看了一回,見只是些禮尚往來的泛泛言語,落款是煥春齋主人,卻沒寫名姓,不由說道︰「這也是個怪人,又不識得他,寫帖子連個名兒也不留的。」又看那字跡甚是陌生,並非季秋陽的文筆,便覺無趣。
陳杏娘卻倒高興了,使冬梅將脂粉盒子一一打開來,令傅月明挑揀。傅月明自幼有一樁毛病,臉上易起疹子,外頭買來的脂粉,多半用不得。故而日常用的,多半都是房里幾個丫頭自造的。這煥春齋的脂粉是比坊間所售高好些,她卻也用不得。前次買來的兩盒香粉,她才用了兩次,臉頰上便癢起來了,只得擱在一邊。今見又是煥春齋的脂粉,便沒甚興致,才待開口推拒,陳杏娘又說道︰「他今次拿來的,與咱們上回買的不同。不知放了些什麼,色澤香氣都高了許多,他們鋪子里是沒這樣的貨的。」
傅月明听了這話,心中好奇,便隨手撿起一樣繪著白梅的青瓷盒子,旋開蓋子,卻見是一盒雪白的勻臉粉,撲鼻一股子的梅花清香,觀其質地,比上次所見更覺細膩。她便用指甲挑了一些,在手背上勻了,果然更加勻淨,且隨著脂粉推開,那香氣越發悠長,沁人心脾。她心中喜歡,便說試試,揀了幾支胭脂,兩盒香粉,令桃紅拿帕子包了,坐著同陳杏娘又說了些話,才回房去。
至晚間,傅沐槐自鋪子里歸來,走到上房,听陳杏娘說起此事,連忙道︰「莫不是你就這樣打發人空手回去了?」陳杏娘嗔怪道︰「難道我連禮尚往來也不懂了麼?你也忒小看人了!因你不在家,不好回他帖子,我只打賞了來人一兩銀子,又封了些盒擔禮物,才打發他去的。我心里倒是奇怪,好端端的,這煥春齋怎會突然與咱們送禮?莫不是你在外頭同他交上了?我倒疑慮月兒同他有些什麼,幸而不是。」傅沐槐不答反問道︰「月兒怎會同他有什麼相干?」
陳杏娘便將那日在煥春齋里,傅月明走失一事講了一遍,又說道︰「我提心吊膽的,生怕被宋家娘子戳嘴學舌的四處亂說,倒好在沒听見什麼風聲。」傅沐槐微笑道︰「她怎麼敢去說!宋提刑膝下亦育有一女,就是你們那日見的那丫頭,他正一門心思要結這親事。宋氏是他老婆,倒敢出去編排這故事?」
陳杏娘至此時,心中一塊石頭方才落地,又不由說道︰「這也是件奇事,那人不過是個一介商人,倒成了香餑餑?怎麼一個個都爭搶著要同他攀親。」傅沐槐說道︰「這人是大有來頭的。前兒他為咱們家的事出力,我一心想要答報,卻偏沒尋不著個機會。我心里不安,打發人去打探,一問之下才知這人委實了不得,咱們家那樁事,是他請動了京城的齊尚書出面,方才了結。這樣的人,既富且貴,又未娶親,這滿城里家中有女待嫁的,哪個不打些主意?」
陳杏娘听說,心意倒也略有轉圜,卻有一件不解,說道︰「他既然有這樣的本事,做什麼成日家藏頭露尾,不與人相交,也不告訴人名姓兒?」傅沐槐為之語塞,于此節他也想不通透,按道理這人既在徽州生意場中廝混,總要結交幾個朋友。然而日常問起來,竟無人知道他是誰!這倒真是奇哉怪也。
陳杏娘見他怔了,冷笑了兩聲,說道︰「別把算盤打得忒好了,興許人家老早就訂了親呢?你們還在這里做黃粱美夢呢!」傅沐槐有些訕訕的,說道︰「我倒有什麼算盤好打呢。」陳杏娘說道︰「你同我說這話,不是想月兒的賬?什麼答報恩情,心有不安,你使人去打探那人的底細,可不就是想月兒的親事麼?我告訴你,月兒將來的夫婿,必是要有功名榮身的。不然,任憑他是什麼人家,我定然不允!」傅沐槐素來是個寵妻懼內的,眼見娘子杏眼圓睜,薄面含嗔,連忙安撫,又親手倒了盞茶賠不是。
陳杏娘吃了茶,那氣才漸漸下去。傅沐槐也不欲再起事端,遂轉了話頭說道︰「妹妹一家再隔幾日就到了,你前兒跟我說人手不足的事兒,可都處置妥當了?」陳杏娘點了點頭,將先前與傅月明議定之事講了出來,又說道︰「如今暫且湊合著,待落後有了好的,就替她們回來。小廝就叫天福、天寶兩個過去就是了,橫豎他們一家人口也有限。」傅沐槐笑道︰「你料理家事,我自來是放心的。」說畢,兩個吃了盞茶,說些閑話就睡下了。
傅月明自拿了那脂粉回去,翌日起來就用上了。初時還不放心,只敢用了香粉勻臉,過了午後見並無不適,便將胭脂也拍上了。她有那易起疹子的毛病,素日里用著自家做的東西,雖是比外間售賣的干淨,但因沒了那些藥料,便顯著薄淡了許多,且極易月兌落,挨不得一時三刻便要重新勻過。這煥春齋新送來的脂粉,涂上不止不犯那毛病,且紅香白細,色|色俱美,隔上半日也只如新抹上的一般。更能潤澤肌膚,至晚間洗去,底下的皮膚倒更顯白膩了。
這把傅月明喜歡的要不得,當寶貝一般的收了起來。至陳秋華病愈,再回來念書時,她便將此事與她講了。陳秋華看了那脂粉,頗覺詫異,說道︰「姐姐這幾盒脂粉,都是煥春齋鋪子里沒有的。他們做出來了好東西不賣,卻巴巴地只送到姑母府上來,也真是怪事。」傅月明聞說,連忙問道︰「他們鋪子里並沒這些貨物麼?」陳秋華搖頭道︰「我前兒才同母親去逛過,還是那些東西,雖有些新花樣兒,但成色質地與姐姐這些個是不能比的。」傅月明听說,便不語了。
落後,待今日課畢,趕陳秋華出去淨手的功夫,傅月明走到外間,向著季秋陽微笑道︰「多謝先生送與我這些脂粉。」季秋陽卻並不訝異,只望著她莞爾道︰「姑娘怎知,這是我贈與姑娘的?」
傅月明淺淺一笑,說道︰「我才同先生說起,我用外頭的脂粉易起疹子。煥春齋就打發人送了這些脂粉過來,這未免過于巧合。再者,我同那位煥春齋主人又不相識,他怎會特特的造這些脂粉與我?先生若說此事同先生無干,那我是不信的。先生還是實對我說了罷,那煥春齋同先生到底是什麼關系?先生處心積慮到我家來,究竟是何目的?先生若不對我實話實說,那我今兒就去回了父親,撤了先生這西賓之職,往後也再不許先生上門!」
季秋陽听聞此言,面上不動聲色,只將手中書本合上,向她淡淡一笑,說道︰「不錯,那些脂粉,確是我送與姑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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