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面露喜色,才待說話,季秋陽卻又說道︰」那些脂粉,確是我令煥春齋造下的。然而此間瓜葛,我倒不好同姑娘明說。也並非我有意相瞞,而是眼下不是時候。待將來時機成熟,我自然會向姑娘和盤托出。」言畢,又淺笑道︰「至于姑娘先前所說,姑娘若執意如此,那我也是無法可施。然而這些日子以來,傅員外同在下相談甚是投機。在下又是陳公子的授業先生,且為姑娘外祖陳舉人舉薦來的。姑娘若無實在的由頭,在下只恐傅員外不會為姑娘一番閑話,就輕易得罪了親戚。」說著,他微微一笑,又說道︰「听聞在下來府里教書,還是姑娘盡力游說之功。在下實在不知,姑娘倒要怎麼同員外說,將在下攆出府去?」
這一席話,說得絲絲入扣,傅月明也無可辯駁,立在原地,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季秋陽又向她低低笑道︰「再者,姑娘當真舍得麼?」說畢,雙目含笑,瞬也不瞬地望著她。
傅月明面上微紅,走開到一邊,嘴里搪塞道︰「我卻有什麼舍不得的?先生這話,當真是可笑。先生同我說這風話,不怕我去告與父親麼?」季秋陽笑道︰「有前頭蕙香一事,傅員外曾贊在下君子風範,姑娘也曾當面將在下譽為柳下惠。姑娘去說這話,不知傅員外能信幾分?」
正說話間,傅月明一眼瞧見外頭陳秋華走進門來,連忙低頭紅臉地走回屏風後頭。
待陳秋華進來時,傅月明已回歸座位,季秋陽也未有別的言語,此事就此揭過,並未節外生枝。
今日課畢,季秋陽收拾了書奩,先行起身出門。走到廊上,他抬頭望了望日頭,一字不發,就去了。
傅月明因心中有事,已無心同陳秋華閑談,便著桃紅送她到上房去,自家回房梳頭整裝。才走至房前,忽聞人在後頭叫著「大姑娘」三字,不由停下腳步,回身望去。只見那跟著季秋陽的小廝抱書正一路小跑過來,嘴里不住嚷著,便斥道︰「猴崽子,做什麼跑這麼快,不怕栽了牙!」因問道︰「什麼事?你不去服侍季先生,跑來這兒做什麼?」抱書跑上前來,氣喘吁吁的,自懷里模出一個小包來,遞與她道︰「先生叫小的交予姑娘的。」傅月明心中狐疑,接了過去。抱書又道︰「先生叫小的告訴姑娘,說到沒人處再拆開來瞧。」
傅月明聞說,更是疑惑,只是在外頭又不好細問,便自袖里掏出幾枚銅錢遞與他,說道︰「拿去買果子吃罷,今兒的事兒萬不要同人說起。」抱書嘻笑著接了錢,說道︰「姑娘不說,小的也知道。莫不是小的瘋了,同人說去?」又問道︰「姑娘有話要小的捎麼?」傅月明說道︰「並沒什麼話。」抱書便將錢袖了,飛也似的跑了。
傅月明回至房里,便借了個由頭,將綠柳同小玉都打發到外間去,自家走到內室,便將那包裹拿出打開,卻見是枚蝴蝶玉佩,同自己那枚一模一樣,只是尺寸更大些,且紋彩輝煌,栩栩如生,映在日頭底下,那蝴蝶竟如要展翅飛去。她將自己佩戴的那塊玉佩也拿了出來,同那枚玉佩一道擎在掌上。兩枚玉佩放在一處,交映生輝,又是一大一小,正好配成一對兒。
傅月明握著這一對蝴蝶玉佩,低頭默默沉思。這玉佩是她自上一世里帶來的,也是她重生再世的唯一憑據。若按著上一世的回憶,這塊佩該當為季秋陽相贈才是。如今他手里卻另有一塊,這莫不是說他也如自己一般,是重生到這世來的?他將這枚玉佩托人贈與自己,是為試探之故?若是如此,這話卻當真是不好當面直講的。重生一事,委實匪夷所思。平白說與人听,只會讓人認作自己患了失心瘋,反惹麻煩。
再者,傅家面上看著安寧,實則暗流涌動,自己雖是一時佔了上風,壓了傅薇仙一頭。然而姑母一家卻立時要來,有這起人進來,家中難免生出些變數。先生適才言說時機不到,大概便是為此。倘或自己並非如他所料,是重生回來的,那莽撞告知實情,必然鬧將起來。倒不如這般贈佩試探,來得穩妥些。
想及方才季秋陽的言談笑語,傅月明又不禁面上滾燙,暗暗嗔怪道︰以往也不曾覺得,他竟這般刁滑!怕是連先前在山陽書院講學,也是為混進傅家而蓄意為之。設這麼大一個套子,卻將所有人都埋在缸底下,吃他算計,當真是可惡!我又為什麼舍不得他,話說得這樣滿,真是可惱可厭的。
她心中雖是如此作想,卻又喜不自禁,然而轉念忽又想到︰我家沒有男子,父親總想替我招贅,母親卻又執意要與官家結親。看他這兩世的脾氣,似是毫無更改,怕是決意不肯入贅的。貢生的名頭雖是響亮,終究只是一介寒儒。他家中父母早亡,並無家財傍身。雖則不知那煥春齋同他到底有何瓜葛,然而依著他的往日的秉性,是決計不會作此生計的。只靠著朝廷的食餼並教書的束脩,他一人的衣食用度是盡夠了,但若說娶妻生子,未免寒薄了些。這門親事,父親也就罷了,母親卻是萬萬不會應允的。倘或他能再進一步,登科及第,那事情自會有所轉機。
然而此事說來輕巧,如今一則她不知季秋陽究竟有何打算,按著他上一世的脾氣性子,是最不喜歡這蠅營狗苟的勾當的;二來,入仕為宦,才學自是要緊的,還須得錢財打點人情。看季秋陽如今的情形,自是拿不出這筆銀子來。傅家雖然有錢,卻又不歸自己使,又不好開口向父母求告。
如此種種事由紛至沓來,她心中亂如麻團,理不出個頭緒。這般發了一會兒呆,上房里的夏荷過來,稱太太請她過去。她連忙將兩枚玉佩都收在了妝奩里,起身理了理衣裳,同夏荷去了。
走到上房,陳杏娘正同陳昭仁兄妹兩個吃茶閑話。見她到來,陳昭仁並陳秋華起來,與她見過,方才各自落座。
陳杏娘笑道︰「鋪里伙計去江南販布,捎回來些好茶,炖一壺上來咱們嘗嘗。」因問傅月明道︰「這會子在屋里做什麼?半日也不見你來。」傅月明心中有事,只搪塞笑道︰「天氣熱,又听先生講了半日的書,身上困倦,在屋里躺會兒,險些睡著。不是母親叫夏荷過去,我就睡了呢。」陳杏娘便笑嗔道︰「真是孩子脾氣,有客人在,你倒好躲在屋里睡覺。」陳昭仁趕忙說道︰「姐姐體豐畏熱,也是常情。橫豎我們都是親戚,常來常往慣了的,姑母倒不必怪責姐姐。」
傅月明听說,便望了陳昭仁一眼,見他也正望著自己,臉上呆呆怔怔的,遂將臉轉了開去。陳秋華在旁說道︰「如今天氣是太炎熱了些,姐姐倘或身子不適,不如就暫且歇歇。橫豎咱們女兒家的功課,是沒甚要緊的。」說畢,又向陳杏娘笑道︰「姑母也不說心疼姐姐,這麼熱的天,叫姐姐去書房,又不是上趕著進京應試的。」陳杏娘說道︰「我不知道。」因向傅月明笑道︰「既是恁般說,你便歇兩日也沒甚要緊,那功課就暫且停下罷。」
傅月明聞說,先掃了陳秋華一眼,見她面上含笑,這番話似盡是無意為之,便微微一笑,向陳杏娘說道︰「女兒多謝母親憐惜,目下天氣確是酷暑難當。仁哥兒學業要緊,自是不能停的。然而秋妹妹自來身子單弱,每日毒日頭底下,朝來暮去的,著了暑氣再落下什麼病癥可怎好?咱們同舅母也沒法交代,本是一番好意,反倒落了不是。不如這樣,仁哥兒每日照舊來念書,秋妹妹就在家中靜養,待過了這伏天,再說讀書的事兒,可好?」
陳杏娘听她這話有理,正待點頭答應。那陳秋華慌忙說道︰「我倒不怕熱,姐姐卻多慮了,我還是每日過來罷。」傅月明微笑道︰「話不是這樣說,前番舅母為著你兄妹二人接連病倒,請大夫抓藥,花錢不說,費了多少功夫。如今你才好些,還是仔細為上,倘或再弄出些什麼毛病來,就要讓舅母操心。」陳秋華還欲再說,陳杏娘卻張口道︰「月兒此言有理,就這麼辦罷。秋華暫不必過來了,待天氣轉涼,我再使人接你去。這大熱的天,他們男人家還罷了,姑娘哪里禁受的起!」
陳秋華見陳杏娘如此說,心中雖百般不願,卻怎好頂撞長輩,況這里是姑母家,姑母既不叫來,自己怎能硬來呢?她本意是想將傅月明攆離書房,好見機行事。豈料,卻為傅月明幾句話,便陷此僵局,可謂是作繭自縛。她眼看無力月兌出,只得暫且含恨忍了。
一時,丫頭端了茶上來,眾人吃過,眼看天色漸晚,陳昭仁兄妹二人便起身告去。陳杏娘叫丫頭給她們拿了兩罐茶葉,給嫂子陳氏送去。
打發了這二人離去,陳杏娘便叫夏荷在屋里放了桌,冬梅去灶上拿了晚飯來。因傅沐槐一早打發小廝回家報信,今兒要在堂子里請幾個要緊的客,不回來吃飯了。傅薇仙鞭傷未愈,加之陳杏娘也厭了她,不便上來,田姨娘自是不夠上桌的。當下,就這母女二人,對坐而食,一道吃了這頓飯。
吃過了晚飯,傅月明陪母親在屋里說了些閑話,又說起姑母一家即將到來,商議了些事情。陳杏娘熬得瞌困上來,傅月明便告辭回房。
回至房中,桃紅早已備下了熱水,梳洗一番後,她將人打發了出去,自家在床上坐著,抱膝靜思︰前幾日冷眼瞧著,陳秋華看季秋陽的樣子就有些不大對。今兒看她言行,竟真是被我猜著了。她若動了這個心思,倒是有些棘手。她一向自視甚高,竟會相中了季秋陽,當真是意想不到。
先前,她倒還滿心為這表妹打算,想替她尋上門好親事。誰知,這陳秋華竟不聲不響的打起了這個主意!為著上一世那一點點舊恩,傅月明也不願同她認真為難。然而事關自己終身,也容不得半點大意。
她心中悶悶不樂,在床上坐至三更時分,方才躺倒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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