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旦見星子緘默無語,不再反駁堅持,以為他已生悔意,又道︰「若不是念及故人之情,朕便準了府尹所奏,革去你功名,再嚴加查辦,非徒即流,豈有你今日?還談什麼一生前程?」
星子似听得心不在焉,忽反問道︰「原來,查辦府尹也是聖上對臣的一片愛護之心?」辰旦不語,顯然算是默認。星子忍不住呵呵一笑,道︰「府尹效命聖上,若有作奸犯科,聖上懲治自是合理合法,如若不然,豈非為臣枉法徇私,臣不敢蒙此隆恩。」
辰旦的眼神陡現陰戾,朕為你好,竟換來你的嘲諷指責?「你是在指責朕麼?」
星子平靜答道︰「不敢,臣只是據理實言。」
辰旦狠狠地瞪著星子,幾乎想將他拖起來再打一頓。星子的臉龐疼痛和失血而顯得蒼白,幾近透明,長長的睫毛略帶卷曲,眉眼依稀便是當年襁褓中的模樣。原來那個孩子長大了便是這樣子?辰旦望了他一刻,終于忍下胸中怒氣,好吧!你軟硬不吃,朕就慢慢和你耗著,總要你知道,朕才是你的君父你的天!辰旦袍袖一拂,道︰「朕不與你逞口舌之利,日後你自會明白,你暫在此處,下午再送你出宮!」言罷轉身出殿而去。
皇帝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可以躺在這里睡覺了?星子如聞大赦,此時倒真的想磕三個頭,高呼謝主隆恩,但傷勢沉重,腦中昏眩,再撐不住閉上眼,不久沉沉睡去。下午宮禁前,英公公帶人另為他換了套藏青色的衣服,仍是用馬車送出宮去。
回到順昌府,已是薄暮時分,星子一下車,雙腳落在地上,望著府門外大紅色燈籠透出一片溫暖的光,一瞬間竟有重回人間的感覺,這里不是家,但這扇大門後有自己牽掛的人和牽掛自己的人……便似有一股融融的暖意涌過心頭,星子輕輕笑了,只要有朋友,有心愛的人,再多的苦難又算什麼?
星子欲要行走,卻幾乎邁不開步子,便有隨侍的兩名小太監半拖著扶他進房去。生財虎子見星子臉色慘白如紙,站立不穩,汗水將發梢都濕透了,皆都大驚失色,不是進宮謝恩的麼?怎麼狼狽得象是過了堂的犯人?玉嬌聞聲亦從屋里出來,驚問道︰「公子,你怎麼了?」
星子見她花容失色,心下又是歡喜又是難過,他一身的傷,傷在那種不能啟齒的地方,何況又都緣起玉嬌,更不願她知道實情,強撐著笑笑道︰「沒什麼,只是昨夜沒睡好,有點頭暈,我先歇息了,姐姐不必擔心。」
星子已上了藥,換了新衣,看不見身上的斑斑血跡,加之天色已晚,玉嬌也不好隨他進房查看,只襝衽行了一禮,道︰「公子連日奔波勞累,讓我好生不安。」目送一幫人簇著星子進屋,在院中的花樹下站了一刻,怏怏回房。
內侍將星子扶上床榻,卻喚了阿偉,先是訓斥了一通,又留下了一些外傷藥物。生財虎子一旁听著,明白了個大概,驚得直吐舌頭。待那兩名太監一走,二人忙上前查看星子的傷勢,更是大驚失色︰「啊?竟然是聖上打了你?是怎麼回事啊?」
星子見阿偉在側,這阿偉顯然是宮中安排的人,不能深談。扯過一條毯子來遮住身體,不想他們看見傷勢慘狀,苦笑道︰「我本是待罪之身,又頂撞聖上,只是打一頓,都算是好的了!」見兩人面帶驚慌,嘆口氣道︰「也不用擔心,沒什麼大事,況且今日聖上已決定欽點我為今科狀元了!」
「狀元?」兩人顯然也毫無準備,呆呆地望著星子,半晌方回過神,「你是說,你要當狀元,就是那頭榜頭名的狀元?」星子無聲點頭。「啊!」生財虎子聞言對視一眼,隨即歡呼起來,「狀元!太好了!真的嗎?」
星子彎彎嘴角,口中卻如含了隔夜的茶水般苦澀︰「君無戲言,聖上親口說的,還能有假?」星子忽想起十年前初入學堂時,曾發下的考狀元的誓願,今日夙願得償,竟不覺有多麼歡喜,恍然只如一場迷夢,心下反隱隱有一種宿命的寒意。
虎子一時激動,沖上去與星子相擁,星子被他緊緊一抱,痛得差點背過氣,忍不住低低申吟,虎子慌忙松開手,滿臉歉意。星子嘴角抽搐︰「等我好些了,再請兩位哥哥喝酒,今日就暫饒過我吧!」借口要靜養歇息,二人亦只得先退出屋去。
阿偉便來給星子上藥,星子歉然道︰「阿偉哥,抱歉連累你了。」
阿偉俯身,語氣惶恐︰「大人這樣說,折殺小的了,叫小的阿偉就是了,公子這樣稱呼,小的擔待不起。小的服侍大人不周,本就該罰。」他听說星子中了狀元,立即改口喚他為大人。
這幾句話星子听來卻分外刺耳,唉!好好的人為什麼非要分為三六九等,尊卑良賤,還怡然自安?星子始終想不明白這其中道理︰「阿偉哥,不要喚我大人,我和你是一樣的人,我們都是兄弟。」
阿偉慌得差點沒跪下︰「大人,小的怎麼敢與大人稱兄道弟,大人饒過小的吧!」
星子無奈搖頭,身上傷痛的折磨容不得他深究下去,只得住了口,靜靜地任他為自己上藥。少時阿偉換好了藥,喂星子喝了水,悄然告退。星子一動不動俯在枕上,側頭望那窗外,看那晦暗的暮色一點點地浸進來,隱約有花香浮動,這是春日里一個多麼美好的夜晚……如果不在京城,不是此刻。
傷處一陣陣疼痛,痛到深處,神智卻是清明,星子忍不住胡思亂想。一時想明日又要整整折騰一天,多少繁文縟節,怎能熬得過去?一時又想,自己這番經歷倒也算是天下奇聞了,有史以來的狀元多矣,可從未听說過,先入獄後挨打,打得半死不活又被點為狀元的,等閑了可以講給說書的听,讓他去編成段子,搏天下人一笑;復想起皇帝要趕走玉嬌姐姐的聖旨,星子咧咧嘴,如果他不肯留余地,那我只能抗旨了……
皇帝所謂的故人之子到底什麼意思?,他連他的父皇兄弟都能下手,還會顧及什麼故人之情?這其後另有什麼隱情?他若封官,我到底做還是不做……哎!簫尺大哥可惜不在,他若在這里,定然能撥開這疑雲,自己真是只井底之蛙,什麼都不懂,以前還老想著要去幫大哥報仇,簡直太狂妄太天真了……
星子心煩意亂,無心睡眠,忽听到一陣悠悠琴聲叮叮咚咚,知是玉嬌在彈琴。細辨之卻是一曲春江花月夜,似銀色月光漫天漫地灑下來,如溫柔的手安撫飽受傷痛折磨的身體,星子頓覺神台清明。恍惚間,似坐上了一葉小舟,身旁是一襲素衣的玉嬌,小舟順流而下,江水浩浩,漫過花草遍生的春之原野,明月將大千世界浸染成夢幻一般的銀輝色,玉嬌捧著一大捧白玉般的花朵,一朵一朵輕輕拋入江中……星子一時听得痴了,暗道慚愧,玉嬌姐姐迭逢巨變,曾處險惡萬端之境,仍能心靜如水,不似自己這般心浮氣躁。于是定下神默默運功,那琴聲一直未停,伴著星子沉沉睡去。
不到四更天,阿偉便將星子叫醒。星子掙扎起床,或許是大內秘藥果有奇效,傷口已止住了血,雖然動動手腳仍是痛不可當。星子想了想,讓阿偉找了些白布來,用白布條從背到脛一層層緊緊纏住。阿偉屢次為星子上藥,星子此時雖仍覺難堪,也只得事急從權,讓阿偉幫忙。
凌晨仍有幾分清寒,星子的鼻尖已滲出細細的一層汗珠。阿偉忍不住問道︰「公子,今天……能撐得住麼?」
星子慘然一笑,面色蒼白︰「撐不住也得撐,新科狀元總不能在大街上昏倒吧?」心想,別人倒也罷了,今日又要去拜見那個皇帝,不能輸了這口氣去!他定下的慶典,卻是我的酷刑,他說不定正等著看我的笑話呢!
阿偉將星子纏得如一只大粽子般,確信即使傷口破裂,血跡也滲不出來,這才服侍星子換上禮服,扶上馬車。傷口被緊緊壓住,疼痛倒似麻木了,星子活動一下四肢,尚能行走如常。
走出房門,天色未明,一彎淺淺的殘月掛在天際,路旁立著一人,正是玉嬌,微風吹動她雪白的衣襟,如青瓦上一抹未消的寒霜。星子快步上前,握住玉嬌的縴手,那手卻如寒玉一般冰涼,想來她站在這里已許久了。星子心疼地道︰「天還沒亮,露氣又重,姐姐一個人站在這風地里做什麼?」
玉嬌勉強笑了笑,笑容中卻殊無喜意︰「听說你中了狀元,還沒來得及向你道賀呢!」
星子赧然︰「只是瞎貓逮著死老鼠罷了,慚愧得很。」
玉嬌默然一響,似欲言又止。阿偉在旁跺跺腳,意為催促。玉嬌忙道︰「你快去吧!別誤了時辰。」
星子戀戀不舍地松開玉嬌的手,走出大門前回望一眼,玉嬌仍站在原地,略帶憂郁的眼神如光芒漸漸隱退的晨星,定格在薄薄曦光中的黎明。
今日是金殿傳臚的正日子,星子仍是須先到午門外恭候,不久數十位新科進士齊聚宮門外,並文武百官恭候聖旨。數百人靜靜地站著,鴉雀無聲。星子站得有些不耐,仰頭望向天空,一輪赤紅的朝陽正緩緩升起,湛藍的天空深邃高遠,星子忽想,天地如此廣大,為什麼這一幫人非要站在這里等皇帝的恩封賞賜?難道他們不向往那自由自在的天空,不能象鳥兒那樣憑自己的翅膀飛翔?或是都和自己一樣成了身不由己作繭自縛?
忽听一聲「聖旨到!」頓時,數百人齊刷刷地跪倒,如一片森林被整齊地鋸下一截,場面蔚為壯觀。卻見一封明黃色的絹卷緩緩地從高大的午門城樓上降下,如從上天飄落的一抹明霞,下有紅衣禮官跪接。禮官叩首接旨畢,起身宣旨,便是今科進士的名單。念到第一甲第一名,眾人皆屏住了呼吸,待听得是星子,寂靜的廣場忽傳出一陣竊竊私語,眾人交頭接耳,嗡嗡不絕竟蓋下了宣旨之聲。禮官連喊了兩聲肅靜,方又安靜下來。
星子知道自己被捉入府衙之事已人盡皆知,皇帝既然不避嫌疑,一意孤行,我還怕什麼?心下倒也坦然。宣旨完畢,榜眼探花便上來互致祝賀,那兩人一臉干笑,頗不自然,星子又都不認得,胡亂應付過去。因星子是新科狀元,便有人為他披上禮袍,戴上禮冠,胸前還佩了大紅花。接著鼓樂齊鳴,午門大開,新科三甲率全體進士入宮謝恩。
午門非國家重大典禮不得開啟,文武百官平日上朝也只走偏門。星子隨禮官進了氣勢宏偉的午門,卻對這殊遇隆恩毫無得意之感,暗想,算起來,這是第三次進宮了,前兩次都是直著走進去,橫著被抬出來,而今日呢?雖然今日是萬眾矚目的中心,身上的傷痛卻時時提醒著他,頭上懸著的利劍隨時可能落下,衰與榮只有一線之隔。
星子暗中運氣,一步一步,維持著步履沉穩。進了朝天殿,辰旦早已端坐于寶座上。星子由司儀引導至前行禮,跪下俯身的一刻,臀背上的鞭傷杖傷齊齊迸裂,星子額頭滲出細汗,抿抿薄唇,仍是三跪九叩山呼萬歲,行禮如儀,只是有意無意地避免與皇帝目光對視。心中卻想,我今日跪在這里,只是人在屋檐下的權宜之計,卻不是甘心當你的奴才,終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地面對你,和你算算今日的帳。
星子中規中矩,旁人自然不覺得什麼,辰旦卻暗暗吃驚。他頭一次杖責星子,便領教了他的倔強,昨日兩度鞭打他,那樣的傷勢,即使以上好傷藥調養,常人也得將息十天半月方能起床。辰旦一時震怒,料他極好顏面,今日慶典不可缺席,必然會大吃苦頭,倒沒想到他竟然能行動如常,唯有慘白的臉色泄露了些許秘密。辰旦向來恩威並重,馭下有術,此時卻一絲隱隱的不安,星子雖然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雖然恭順地跪在面前,卻似乎難以掌控。
辰旦即位後,金殿傳臚已舉行了數次,一切依循定例。辰旦訓諭新科進士,然後又是隆重的謝恩,冗長的儀式一一完畢,恭送聖駕。禮部官員引導新科進士退出大殿,于殿前賜宴。賜宴畢,新科三甲還要跨馬游街。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騎馬游街,接受萬眾祝賀,是歷年新科狀元最風光得意的時候,但今日對星子而言,卻不吝為一樁天底下最殘酷的刑罰。午門之前,已為狀元備好了一匹高大的白馬,金鞍玉轡,連那馬頭都系上了大紅花。星子拉住韁繩,深深地吸一口氣,一躍上馬,坐下馬鞍那刻,星子差點慘呼出聲,撕心裂肺的疼痛如海中巨浪洶涌撲來,將整個人都席卷淹沒……星子微微閉眼,感覺一顆心痛得顫抖不已,死死咬緊牙關,狠心甩出一鞭,那白馬一聲長嘶,疾奔上寬闊的長平街。
馬蹄聲聲,星子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曾在書上看到過,衙門有一種木馬游街的酷刑,當時只覺毛骨悚然,而自己今日所受的,怕也不下于此吧!馬背起伏不定,星子幾乎握不穩韁繩,不!千萬不能從馬背上摔下去!星子咬牙夾緊雙腿,痛得冷汗直流,午後的陽光炫目而灼熱,烤得他如沙灘上干渴而瀕死的魚。
寬闊的大街兩旁都聚滿了圍觀的百姓,越往前行人越多。星子放緩速度,見眾人都激動地朝自己揮舞著手臂,星子亦揮手致意。人群益發激動,似乎在喊著什麼,那聲音漸漸清晰,越來越大,竟是「星子!」「星子!」千百人一同呼喊,排山倒海一般。星子心頭發慌,不懂這麼多人為何如此激動。忽從路旁跑出兩人,攔住馬頭,展開一副橫幅「昨日除暴安良,明朝為民做主」,那兩人很快被維護秩序的侍衛拉走,但隨即出現了更多的橫幅,「才高八斗,義薄雲天」,「江湖之遠行俠義廟堂之高展宏圖」,還有人當街跪下磕頭︰「星子義士做了狀元,我們有救了!」……
望著那一張張熱切期盼的面龐,星子明白了,暗叫聲慚愧!原來,這些人,這些在皇帝眼中如螻蟻般輕賤的人竟將一點點微薄的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耳听著「星子」「星子」的呼聲,星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竟可以如此重要!這才是他們心底的呼喊吧!但卻不是那「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空洞朝賀。可我不過是一個冒名頂替的英雄,星子苦笑了笑,而且我的力量也是如此的渺小,甚至想留下玉嬌姐姐,都十分地艱難……
萬人爭睹新科狀元,雖前面有衛士開道,星子仍幾乎寸步難行,同行的禮部官員商議了一下,決定提前結束游街。民眾見星子要離開,更是不舍,甚至有人拉住馬頭,便要遞上狀紙。星子見狀,勒住馬頭,向四方團團一揖,朗聲開口道︰「各位父老兄弟!」他運了內力,洪亮的聲音遠遠地傳開去,圍觀的人頓時肅靜下來。
「各位父老兄弟,」星子眼圈兒有點發熱,近日屢遭毒打,遍體鱗傷,他連哼都不曾哼一聲,此時面對萬頭攢動,卻忽有想落淚的沖動,星子抱拳道︰「星子蒙眾位錯愛,陰差陽錯當了回義士,又陰差陽錯當上了狀元,無德無能,難以為報,但我今日發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不管我以後身居何職,官至何位,當永視民眾為父母,盡七尺之軀,為民所用!今日的諸位都是見證,若違此誓,人神共誅之!」
星子慷慨激昂,字字如金石堅定,句句擲地有聲,言罷,星子又團團行了一禮,萬眾這才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星子微微一笑,撥轉馬頭,緩緩離開,卻沒有注意到那些禮部官員與同行貢士的臉色十分難看。
游街畢,星子仍是換乘馬車回府,下馬上車,便如從地獄重回到了人間,星子索性趴在車廂里,一動不動。到了順昌府,府中眾人已迎到門口,星子望見人群中玉嬌姐姐白衣翩然,想沖她笑一笑,突然眼前發黑,身不由己已倒了下去。
星子醒來時,睜眼見一燈如豆,于窗紙上映出一片柔和的紅色光暈,星子察覺自己又已俯臥在床上,不由暗中松了一口氣。阿偉忙上前道︰「公子醒了?小的已為公子換過了藥,公子要吃點什麼嗎?」
星子搖搖頭,全無胃口,咧一咧嘴,苦笑道︰「不用了,明日還有瓊林賜宴,我留著明天吃好了!」想到明日還有一日折騰,星子的心緊成一團。
阿偉應聲是,又道︰「方才有許多人來向公子道賀,小的只說公子身體不適,不便見客,讓他們改日再來。」
「哦。」星子掃視室內,不見旁人,暗想,這些人八成要怪他倨傲無禮,管他的!只是不見玉嬌,心下有些悵然。
阿偉似知他在找什麼,道︰「玉嬌姑娘剛才來看過公子,因要上藥,她便先回房了。」
「啊?那她有沒有問什麼?」一時星子心頭十分矛盾,既希望玉嬌陪在身邊,又怕她知道皇帝要趕走她。
「嗯,」阿偉遲疑道,「玉嬌姑娘問了幾句,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她後來就沒說什麼了。」
星子咬咬下唇,玉嬌姐姐冰雪聰明,她多半已是知道了……耳听得窗外又有琴聲悠然飄來,今日受盡折磨後,重聞這天籟之音,星子一顆心忽歸于平靜,暗想,紙包不住火,她遲早也是會知道的,自己既然要與她長相廝守,不如坦誠相見,明日的慶典結束後,便和她一起商議對策。星子打定了主意,仍是默默運功,至三更天睡去。
次日便是要祭告文廟,將新科進士的名字刻碑以記,然後是盛大的瓊林賜宴,皆由禮部主持,不需再進宮面聖。星子昨日騎馬游街,顛簸之下,尚未結痂的傷口處處破裂,慘不忍睹,連纏了數層的白布也浸透了血跡,好在外面穿的也是大紅的禮服,看不出來。
第二天星子仍是以白布纏身,外罩盛裝,強忍著去參加禮部的慶典。京城的文廟是天子所賜建,規模宏大,氣象莊嚴,天下第一。星子仍是為首,率一大群新科進士進殿焚香,于孔子像前跪下那一刻,望著那天地君親師的牌位,星子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被罰跪在這牌位前的情形,那間幽暗的小屋,那可怕的黑暗與孤獨……星子想笑,陰暗黑屋與宏偉廟堂,懲罰或是旌表,其實都沒什麼不同,這泥塑木雕的偶像終究是偶像,利用它的人的目的也是一樣,星子微微轉頭,見身後眾舉子虔誠的神情,低低地嘆了口氣。
雖說不用再騎馬,但赴宴同樣不輕松,昨日坐了木馬,今日又上老虎凳,偏偏星子是狀元,人人都要來向他敬酒,又不得不喝。但幾個同科進士來敬酒,客套恭維時,那笑容卻是尷尬而勉強的,星子全副身心都與傷痛相抗,自無暇顧及。數杯酒下肚,卻听見幾桌外有人議論,那幾人聲音雖壓得甚低,傳入星子耳中仍是清清楚楚。
其中一人道︰「你們知道那新科狀元的來路麼?」
另一人道︰「不清楚,知道也沒用,反正狀元上面早就定了,和你我無關,不然,就憑他前日廷對昨日游街那樣囂張……」後面卻沒了下文。
旁邊又有一人接口道︰「可不是麼?據說他曾在宮中留宿整夜,無非就是憑的那張臉蛋,咱們哪能及得上?不但欽點為狀元,上面還賜了他順昌府……」
星子初時沒听懂「憑那張臉蛋」是什麼意思,待回過味來,一張俊臉已氣得煞白,一口銀牙咬得格格作響,眼中幾要噴出火來,正欲沖過去與那人理論,肩頭忽被人拍了一下,回頭卻見是北風。北風笑問︰「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今日是兄弟大喜的日子,怎麼臉色這麼難看?昨日我去府上道賀,听說兄弟身體不適,可是病了麼?」
星子忙撐著站起,為北風斟滿一杯酒,道︰「同喜同喜!那日在京城府衙,承蒙兄台仗義作證,尚未道謝。」
北風呵呵一笑︰「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只是兄弟你倒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說實話,兄弟你大魁天下,倒是有些出乎意外,既蒙聖眷,日後前途不可限量!」
星子听他言下亦似有所指,忍不住打斷他,勃然問道︰「小弟雖是不學無術,當了這狀元也慚愧得緊,但還不屑做雞鳴狗盜之事,難道兄台也信那些沒邊的傳言?」
北風不著惱,仍是嘻嘻哈哈的︰「說實話,你這事多有蹊蹺,我本是也有幾分信的,但昨日見了兄弟游街時慷慨激昂,倒又不信了。至于旁人怎麼說,你何必去放在心上?上面看重你,是你的運氣,心安理得。等你飛黃騰達了,那些人一樣的來巴結你。他們是不得機會,若有了接近上面的機會,做出來的事怕比他們今日口中說的更加不堪!」
星子不料他會這樣看法,一時竟無言以對。北風卻拉了拉他袖子,轉到一旁,壓低聲音道︰「只是兄弟,你昨日當街時的那番話卻是大大地不智!」
星子緊一緊眉頭,不以為意︰「有什麼不對?」
北風斂了笑容︰「你問這個問題,我倒不知是怎麼當上了狀元的了?怎不明白,誰讓你當了狀元?誰給你功名利祿似錦前程?那些升斗小民能給你什麼?你作出一副為民請命替天行道的樣子,想當英雄,只會遭上忌下妒罷了!」
星子搖頭道︰「若只為個人得失計算,兄台說得不錯。但既然身在其位,總不能只為自己一人。誰稼誰穡,誰耕誰織?誰供養我們,是朝廷還是百姓?怎樣才算是知恩圖報?好歹也要為黎民百姓做點事,不然我實在心中難安。」
北風長嘆一聲︰「我也曾如你一般的想法,但後來也不過想想而已,現實如此,做不了什麼,就算做了也沒用,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為不識時務。」
星子抿抿嘴唇,藍眸中有星辰般的亮光閃動︰「人生苦短,得失如幻,何必事事都要有結果,該做的便去做,問心無愧而已。」
北風還待說什麼,又有旁人來向星子敬酒,只得作罷。星子見那些人個個面帶諂笑,只是惡心,道貌岸然下內心齷齪,把我當成了什麼人?星子恨不得一人一記耳光,再痛罵幾句,大庭廣眾之下,好容易勉強忍住。忽想起以前大哥曾問,如果有人說自己的壞話會如何?當時答得輕松,到了身處其境,才知道要控制住自己有多難!
星子吐出一口長氣,拜那皇帝所賜,被他弄得遍體鱗傷,死去活來,人家還以為是承恩受寵,種種事端,他都是罪魁禍首,要算賬也該找他去算!星子恨恨地想著,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有人敬酒更來者不辭,不覺已有了幾分醉意,心里卻悶悶地似壓著塊石頭。那日在懷德堂偏殿,曾赤身與他獨處,他看著自己的眼光確有幾分奇異……難道傳言真的是空穴來風?難道那「故人之子」的說法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星子越想越覺得可疑,只恨自己涉世不深,難以決斷,但願早日能與簫尺大哥接上頭,他定然會幫我。
酒宴散時,星子已醉得酩酊,傷處的疼痛反是遲鈍了,回了順昌府,又是直接進房睡覺。一夜無話。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來,星子猛地記起,今日該是皇帝所謂的三日內要將玉嬌姐姐逐出府去的最後一日了。本打算昨日回來便與玉嬌姐姐商量,卻醉得人事不清,真是該打。星子便要撐著起來,不管怎樣,功名前程先在其次,要緊的是把玉嬌安頓好,絕不能再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星子剛翻身坐起,忽然房門推開了,生財虎子二人進來,問了幾句昨日赴宴情況。星子見二人神色局促,說話間吞吞吐吐,奇道︰「有什麼事麼?玉嬌姐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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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題外話︰春節前後,事情雜亂,沒有及時更新,實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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