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歸來︰天路 佞幸

作者 ︰ 冰痕

沉吟片刻,辰旦點點頭︰「也好,既然你有這份孝心,那即日起就做朕的專屬侍衛吧!只須听命朕一人。每日暫到御書房當班。」

星子俯身︰「兒臣叩謝父皇恩典。」

說罷,辰旦便起身上朝去了。內侍送來早膳請星子用膳,隨後,便有人取了一套全新的朱紅色侍衛服為星子換上,帶他到懷德堂報道當班。懷德堂外本站了幾個當值的大內侍衛,見星子穿著侍衛服過來,都是一驚,其中不乏逮捕刑訊星子如康武永武等人。此時對面相遇,不免尷尬,但星子地位已今非昔比,只得單膝跪地,行禮道︰「卑職參見殿下!」暗想,當日追捕刑求,雖皆是奉命而為,他今日得勢,若要秋後算賬,也只能任其宰割了。

星子神色平靜,淡然一笑︰「諸位不必多禮。我已向皇上討了恩典,擔任御書房侍衛,今後與諸位共事,還請多多提攜關照。」他雖不喜這些人,不辨善惡,只當鷹犬,但自己既已臣服辰旦,又有何理由與他們計較?抱拳拱手,還了一揖,拋下目瞪口呆的眾侍衛,徑自進殿去了。

星子進了懷德堂,送他過來的內侍與懷德堂總管溫公公說明了旨意。大內侍衛是不能擅進殿中的,平日只能在殿外守衛巡視。溫公公明白,皇帝讓星子進殿侍候,那所謂侍衛也就是掛個名了,自不敢當真吩咐他做什麼事,只是讓他熟悉環境,順帶講解一些皇帝的喜好。听到辰旦喝茶只喝第二遍的雲山雪芽,第一遍的茶水要倒掉,第二遍喝完後也要倒掉,星子本能地蹙了蹙眉頭。

至于環境,星子覺得自己不用再熟悉了,從第一次進宮就和這御書房懷德堂結下了不解之緣。那鎏金的寶座,鎏金的燭台,鎏金的香爐……一切的金碧輝煌、富麗堂皇層層地壓迫過來。星子知道這里的每一樣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不願去觸踫,也找不到喜歡之物。此時辰旦上朝尚未回來,星子第一次待在沒有皇帝的御書房,靜寂空曠,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過了約一個時辰,听外面傳來「皇上駕到!」星子忙到殿門迎接。片刻,一身明黃袞龍朝服的辰旦在眾人擁簇下,大步進來。星子忙上前一步,單膝跪地,道︰「臣曦丹參見陛下!」辰旦常在御書房接見外臣,星子既是侍衛身份,就不好再以「兒臣」「父皇」相稱。

辰旦忽見星子跪在面前,已換了裝束,听他改了自稱,暗贊他果然是聰明伶俐,嘉許地點點頭︰「平身!」

辰旦覺得旁人礙眼,遂令內侍退出,只留下星子一人服侍。辰旦落座後,星子奉上玉盞香茗,辰旦啜了一口,問︰「這是你沏的?」

「是,臣不諳茶道,初次試手,請陛下見諒。」星子垂手答道。

「唔,你學得挺快,只是略有些淡了。」辰旦含笑道。

「是,臣以後一定改進。」星子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

辰旦打開一份奏折,側頭見星子正在磨墨,神情認真專注。辰旦有些恍惚,這情景……自打出生,辰旦從來不乏侍候的人,登上帝位後,更是君臨天下,萬人之上。身邊的人,有為名為利的,也不乏忠心耿耿的,但星子,和他們都迥然不同,是什麼樣的不同,辰旦卻說不上來。

星子察覺到辰旦的目光,轉過頭來︰「陛下有什麼吩咐嗎?」

「你……臉色不大好。」辰旦掩飾地收回視線。

他這是關懷還是試探?星子慌忙答道︰「臣很好,不勞陛下掛念,可能只是……只是昨夜盛典之後,心情激動,難以入睡的緣故。」皇帝不會發現了什麼吧?星子有點忐忑不安。

辰旦听說星子失眠,本想再問問星子舊傷如何,那樣的酷刑拷打,很難不留下傷痕隱痛,又覺得自己太婆婆媽媽,遂另起話頭︰「今日午膳後,下午你不必在這里侍候,朕請了德王到崇文館來教導你皇家典章和禮儀。晚膳時你再過來。」

這件事昨日辰旦已和星子說過。星子平生最討厭繁文縟節,听說今日就要去,暗中叫苦不迭,十二萬分的不情願,但既是皇帝的意思,又何必讓他不悅呢?無非就是再浪費些時間,再記一些無用的東西罷了。星子便應了「是」。

辰旦仍照慣例批閱奏折。星子除了斟茶倒水,磨墨鋪紙的雜事外,便是靜靜地侍立于辰旦身後。辰旦有時遞給星子一兩份折子讓他看看,並提點該如何處置。星子對辰旦的做法大都彈多于贊,尤其對辰旦勞民傷財即將發動的遠征,更是頗有微詞。星子鼓足勇氣試探著勸諫了幾句,辰旦已冷下了臉,面色陰晦如風雨將至。

星子知道皇帝多年行事,剛愎自用,尤其厭惡自己違逆,絕非一朝一夕一言一語能有改變,暗中嘆息,那些所謂的「文死諫,武死戰」,「親有過,諫使更。諫不入,悅復諫」,自己終究是學不來的,也不覺得有什麼用處。既討了侍衛的差事,便該安于本分,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星子于是不再多言,只是看過便罷。

侍候辰旦用過午膳,星子重新換過服飾,英公公便帶他去崇文館。這崇文館是宮中未成年的皇子讀書之處,因辰旦久無子嗣,這里已許久未曾啟用了。請來教導星子的德王是辰旦的皇叔,星子的皇叔祖,先皇諸照的四弟華灃,在皇室中德高望重,掌管宗室太廟。辰旦特地請他來,足見重視。

崇文館陳設比懷德堂簡樸,正殿正中掛了幅一人多高的孔子畫像,下面供著紫金鏤花雕龍的香爐,一縷青煙裊裊升起,散入無塵。上首是一張精雕紅檀木長幾,幾前鋪了紫紅色綢緞的繡墊,便是教席了。教席之上除了文房四寶書冊典籍,一柄厚重 亮的紅木戒尺赫然引人注目。下首有一張略小一分的長幾,亦鋪有墊席。星子沒有伴讀,只為他一人而設。星子便到下首的幾前跪坐了。

幾上已擺放了數本厚厚的皇家典籍,皆是黃絹封皮,纏以紅綢。星子隨手翻了翻,多是歷代先皇嘉言懿行的記載,或是先皇的文章詔令匯集。星子見滿紙溢美虛假之詞,只覺無聊,合上書冊,抬頭正對上孔子畫像,又踫到這熟悉的丑怪老頭了。

星子想起多年前初進涂老夫子學堂的往事……原來,皇子王孫,山野村童,無一不在這丑怪老頭的婬威之下,這倒是不分貴賤,無遠弗屆,星子心情頓時好起來了,沖孔子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

忽听身後一聲威嚴的咳嗽,星子忙轉身,卻見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在兩名僕從的攙扶下跨進門來。老者頭戴金冠,朱紫色長袍上的龍紋昭示著皇家身份,手拄刻著龍頭的黃梨木拐杖,須發已斑白,方臉闊眉,目光卻是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星子知道這便是德王華灃了,俯身下去︰「臣曦丹拜見……」一時拿不定主意是該稱他德王爺還是皇叔祖,想了想,還是穩妥些好,「拜見德王爺。」

「不敢。」德王口道,鼻中卻冷哼了一聲,低頭看了眼星子,唇紅齒白,藍眸朱顏,嬌媚妖艷,宛如好女,一看就是個禍害乾坤的妖孽。

德王的敵意莫名其妙,星子不知素未謀面,何處得罪了他?雖說是血親長輩,但星子對皇家宗室本無親近之心,只是看在辰旦的份上,才勉為其難來听講。星子行了禮,懶得再賠小心,即轉身過去,跪直身子,等他開講。

德王落座後,卻從懷里模出一本書冊,沖星子劈臉扔過來,星子詫異接住,瞟了眼封面,卻是一本史記。德王略抬了抬下巴,方正的面龐透出威嚴,森言令道︰「听說你是新科狀元,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且先把這史記第一百二十五卷念一遍來給本王听听。」星子一听,頓時臉上變色,紅一陣白一陣。原來史記第一百二十五卷卻是《佞幸列傳》。

德王等一幫皇室宗親,本是十分反對辰旦將星子收為義子的。雖說星子救駕有功,但赤火國開國數代,救駕之人不乏其例,大不了許以重賞厚賜高官顯位而已,何以能入太廟,登皇室?朝中各種風言風語,傳說星子以色事人,以佞得幸,傳入德王耳中,德王思來想去,覺得定然是如此。此種妖孽,混淆皇室血統,大損皇家顏面,豈能任其橫行?但皇帝一意孤行,不听任何勸諫,德王只得暗中生氣。

如今皇帝竟讓德王來教導星子,正中其下懷,他正要看看這個狐媚君上的星子是何模樣,決心好好地教訓他一番。今日一見,果然不似好貨。德王地位尊崇,辰旦也要賣他幾分情面,即便勸不動皇帝,對星子這種年紀輕輕的得志小人,亦不會放在眼里。遂選了史記中這一篇,便是要故意羞辱。

星子卻默然不語,只是直身跪坐著,方才震驚之下漲紅的臉色慢慢恢復如初,恍若听而不聞,神游天外。

德王見他這般無禮,倏地騰起幾分怒氣,厲聲又道︰「你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本王限你一個時辰之內背出來,若背錯一個字,便打一戒尺!」德王說著,拿起幾案上的紅木戒尺,啪的一聲,狠狠地敲了下案沿。

星子曬然一笑,又是這套把戲,原來皇帝的學堂也和涂老夫子的一模一樣,不講道理,不顧事實,只曉得打人。「星子恕難從命,王爺要罰,現在就罰好了。」星子神色漠然而倨傲,既然以勢壓人,那辯解反駁也是不必了。

「你!好大的膽子!」德王咬牙,瞪圓了眼楮,氣得長長的胡須一顫一顫的。他知道星子曾中過狀元,經史子集必然滾瓜爛熟,今日只為教訓羞辱,倒也不是真想打他。崇文館是皇家學堂,子弟皆是身份尊貴之人,雖亦備有戒尺,多做象征而已,輕易不得動用。但星子毫不留情當面頂撞,連聖上也不敢如此,若不打他,倒顯得本王理虧膽怯了。德王沉聲道︰「你過來!」

星子只覺可悲可笑。照他的脾氣,就憑「佞幸」二字,就已該拂袖而去,只是念及父皇……罷了,不過一個糊涂的糟老頭子,不過小小的一柄戒尺,刀山火海都曾闖過,今日又能奈我何?星子冷冷地看了德王一眼,一言不發地起身,上前幾步至德王案前跪下。

星子的舉動無疑挑釁,德王氣得胸口起伏劇烈喘息,戒尺一下敲在星子胳膊上︰「手伸出來!」星子依言挽了袖子,伸出雙手攤平,十指並攏,與胸齊平,一言不發地望著德王,面上神情雲淡風輕。德王見他如此,遂也不再多言,高高地舉起戒尺,「啪」重重的一下,貫穿雙手掌心。

這戒尺是皇家御制,質地厚重,落在手心,一片火辣辣的疼痛,似要被燒著了般。星子很久沒挨過戒尺,對這痛感已經陌生,不由倒抽一口涼氣,手本能地往回一縮,德王的第二下便撲了空。德王愈發惱怒,倒豎起兩道眉毛︰「你還敢躲?」星子抿了抿唇,復將雙手伸出,卻見那已掌心隆起了兩寸來寬的一條紅色檁子。

「啪!」這下德王使足了十分力氣,星子雙手紋絲不動。隨著戒尺起落,兩只手掌先是如發酵的饅頭般高高腫起,而後由紅變紫,象是一塊畫布被一筆一筆地涂抹,色彩漸漸加深。星子仍是一動不動。德王不住地打了十余下,戒尺沉重,手有些酸了,略停一停,氣沖沖地道︰「你背不背?」

星子此時連場面話都懶得說了︰「王爺方才不是說了麼?一個字一戒尺,多少照數打完就是!」

硬邦邦一句話頂得德王七竅冒煙,仗著有皇帝撐腰,就膽敢如此無法無天怙惡不悛!只听得 里啪啦一陣疾風暴雨,星子的一雙手便從畫布變成了染料鋪,赤橙黃綠青藍紫,五顏六色樣樣齊全,十根原本白皙修長的手指更腫得如胡蘿卜般,連指關節都看不見了。

五彩斑斕的顏色漸漸都變為深紫淤黑,啪的一聲脆響,一串鮮紅的血珠濺起!看到戒尺染上了殷紅的鮮血,德王不由呆了呆,雖然自己萬分厭惡此人,但若真打傷了他,傷了皇帝的顏面,終究不好交代。德王住手,忽瞥見星子雙手手腕處皆有深深的一道傷痕,白皙的手腕上黑紫的印記,十分醒目,顯然不是今日所為。「這是什麼?」德王用戒尺點點那道傷痕。

那是密室刑求石場苦役留下的,星子若無其事地一笑,不咸不淡頂回去︰「一點小傷,何勞王爺過問?」

德王不傻,傷痕深可及骨,只有腕上長期戴了重鐐才會留下這種傷,望著眼前文弱秀氣的少年,華灃心底泛起一絲疑惑,他既聖眷正濃,又曾因何事遭受牢獄之災?他今日被打得皮破血流,死不改口,與察言觀色順風使舵的佞臣竟似有所不同。

星子等了半晌,見德王不再動手,便笑著問道︰「王爺教訓完了?」

德王畢竟上了年紀,揮了百十下戒尺,已累得漲紅了臉直喘氣,憤憤扔下戒尺,站起身來便要往外走︰「本王無能,教不得你,你好自為之!」

眼看德王要走,星子猛地回過神來,忙喚道︰「皇叔祖!」心中叫聲糟糕,若是今日逞一時意氣,將他氣走了倒不打緊,只是坐實了佞幸的罪名,從此以後,百口莫辯……外間的種種流言,星子早在金榜題名瓊林御宴之時,便曾有耳聞,卻不料如今是愈演愈烈,傳得如此不堪。星子心底苦澀,這都是從何說起?自己生死已定,對身外毀譽,本無須掛懷,卻憑空讓父皇擔了這難听的名聲……我恐怕將等不到皇帝滴血驗親的那一天了,那這豈不成了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永成了一樁真偽難辨的懸案?星子無奈嘆息,皇帝做過的壞事,留下的惡名,數不勝數,倒也不是差這一件,但他沒做過的事情,又怎能賴在他頭上呢?

星子竟突然改了稱呼,德王驚訝回頭︰「你叫本王什麼?」皇叔祖?皇叔祖也是你叫的麼?

星子雙手撐地,手心與地面接觸的一剎那,便如一萬根燒紅的鋼針齊齊穿掌而過,痛得星子一激靈,冷汗已濕了背心,咬牙咽下差點沖口而出的慘叫,卻仍是用力俯去磕了個頭︰「星子謝皇叔祖賜罰。請皇叔祖留步,星子有幾句要緊的話,望皇叔祖垂聆。」

「你說?」德王皺皺眉頭。

星子抬頭正視著華灃,神色不卑不亢,語氣卻斬釘截鐵︰「不是星子不敬皇叔祖,只是皇叔祖賜下的罪名,星子擔不起。人言可畏,但星子絕非佞臣,皇叔祖若未消氣,盡管責罰。只是事關父皇聲譽,皇叔祖就算打死星子,星子也絕不能認下這子虛烏有的罪名!」說到這,星子的話語中帶了一絲懇求︰「流言蜚語,皆是無稽之談,眼見為實,耳听為虛,尚請皇叔祖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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