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歸來︰天路 蟹宴

作者 ︰ 冰痕

是日天清氣朗,已是晚秋,西風正急,滿院落葉堆積,象是鋪了一層厚厚的金黃色地毯。星子無事便在後院中踩那落葉,听腳下散開細細的破碎聲。仰頭望那古井似的院牆,隔出一方藍天來,竟如湖水般澄澈。生命中最後一個秋天,就將這樣日復一日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吧!

星子嘆口氣,生有何歡,死有何苦?只是如今自己最為放心不下的,便是養母阿貞尚無消息,但天天坐困斗室,又有什麼法子得知她的下落?若直接去問父皇,星子想到一次次前車之鑒,又不敢貿然一試。

星子在府中郁郁地待了一日,第二日清晨進宮請安,辰旦見他氣色尚好,對前日之事亦不再追究。星子問安後卻不退下,神情|欲言又止。辰旦奇道︰「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星子遲疑,終于沒開口打探阿貞,悶悶地道︰「兒臣每日在府里養傷,傷快好了,卻悶得要生病了。今日天氣晴好,兒臣想出門走走,望父皇應允。」星子暗想,總得想辦法出門去,方能見機行事,不然毫無作為。

「哦?」辰旦微眯了眼楮,目光中有幾分研判,「你要去哪里?有什麼事麼?」

星子只得無所謂地笑笑,語氣里帶了些許撒嬌的意味︰「兒臣並沒有一定的去處,只是想隨便逛逛呢!」

「嗯,」辰旦若有所思,「那朕讓人安排。」

星子明白他所謂的安排定然是儀仗車馬一大堆,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回避肅靜。若是那樣,我還不如關在府中。忙懇求道︰「兒臣最怕跟上許多隨從,兒臣只想微服出行,逛逛京城,了解下上京的風土人情,如果儀仗擾民,反為不美了。」

辰旦听他語氣,仿佛又在譏刺朕排場浩大,心中不滿,倒不再堅持,朕便看看,讓你一個人出門,又要做些什麼?玩味一笑︰「罷了,那你去吧!」

「謝父皇!」星子終于等到他首肯,暗中長舒了口氣。

辭駕出宮,上了車輦。星子回想適才情形,皇帝戒心深重,一舉一動要得他許可竟如此艱難,全不能由己……若回到忠孝府那監獄中,獄卒阿偉等人必又有話說,出個門竟這般麻煩,星子不由煩躁不安,忽用力拍那馬車門︰「停車!停車!」

車夫停下,回頭恭敬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星子掀開車簾,噌地跳下車來,對車夫並隨行的兩位府中小廝道︰「我已回了聖上,今日要出門逛逛,便暫不回府了。你們先回去吧!不用管我。」說罷,不待那幾人回答,施展輕功,腳下如風,徑直去了。

星子自上回在臨海村被辰旦派人捉住,幾個月來第一次單獨出行,京城熱鬧景象一如往昔。星子憶起春天初進京時的青澀懵懂,轉眼春去秋來,繁華依舊,卻再無當初不諳世事的歡喜了。星子知道皇帝必會派人暗中盯梢監視,不緊不慢地走了兩條街,果然察覺後面遠遠地綴著尾巴。

星子雖早從子揚處得知辰旦的安排,待真的發現尾巴如影形隨,半刻自由都不可得,仍是焦慮煩悶。如果施展功夫甩掉盯梢之人,不過圖一時痛快,皇帝那里又會猜疑生事;如果視若不見,就讓他們這樣跟著,星子又如芒在背,渾身皆不自在。

星子只好漫無目的在京城內兜圈子,轉了約有一個多時辰,忽見一帶數丈高的青石圍牆隔開道路,繞過圍牆,台階上矗立著描金彩繪的紅色大門,一只青銅所制的似龍似虎威風凜凜的怪獸臥在門前,星子認得那是貔貅。門上紅底金字的牌匾上刻著三個大字「鴻運館」。星子見氣派恢宏勝過官衙,以為是哪位達官貴人的私人府邸,但那門前卻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星子納悶,攔了個人打听,原來這鴻運館竟是京城最有名的賭場。星子記得,朝廷嚴禁賭博,年年三令五申,並有嚴厲的禁賭法令,輕則罰沒賭資,重則判刑坐牢,經營賭場者更有可能丟了腦袋。但這偌大的賭場竟大模大樣紅紅火火開在京城,卻無人過問,果然天朝神奇,見慣不怪。星子靈機一動,童心大起,既然如此,我也進賭場賭錢,看你們也跟著來麼?

星子邁步便進了鴻運館,有伙計在前引路,穿過一處花木扶疏的幽雅庭院,小橋流水,回廊逶迤,珍貴林木四季常青,掩映著一棟三層高的精致小樓。小樓正門卻站了兩人,專司盤查進出客人。

星子站在門口,雙手叉腰,一聲冷笑︰「去叫你們老板出來!」那門衛看了眼星子,見他服飾華貴,一雙藍眸與眾不同,忽記起這便是炙手可熱的聖上義子,忙一溜煙奔進去通報。少時,一位四十來歲,長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子從里面出來,見了星子便點頭哈腰迎進門廳,一揖到底︰「殿下吉祥!小店不知哪輩祖上積德,今日得見貴人!」

星子不認得他,暗想他既能開此賭場,必不是等閑之輩,呵呵一笑︰「掌櫃客氣了!」模了模身上,囊中空空如也,他每日例行進宮請安,自然不會帶上銀兩,「我今日恰好從貴店門前路過,看到這里十分熱鬧,便順便進來玩玩,不巧忘了帶錢。掌櫃可否借我少許,若贏了雙倍奉還。」

老板心道,人說這星子特立獨行,行事怪異,果然是來者不善,自古哪有賭錢找莊家借的道理?見他單身一人,未見隨從,心下更是狐疑,只得打著哈哈道︰「殿下說哪里話?莫要取笑小人了,殿下拔根汗毛也比小的們腰粗,要說殿下沒錢,小人死也不信。若殿下忘了帶,殿下可讓這里的人到府上去取,片刻便回,殿下請先到這邊看茶。」

星子冷下臉,目光如劍在掌櫃身上梭巡︰「這麼說,掌櫃是不願意借了?是怕我賴賬還是怕我還不起?」星子解下腰間金牌,啪地拍在案上︰「以這金牌作抵,夠了麼?」

星子知道這種人都是趨炎附勢欺軟怕硬的,便拿金牌做個下馬威。果然那老板認得是御賜的金牌,吃了一驚,雙腿戰戰,哪里敢去踫?見星子俊美的臉上已結了一層寒霜,終究不敢得罪,硬著頭皮道︰「殿下借錢,是小人的榮幸,豈有不願之理?」忙吩咐下去。

旋即有人捧出一只紅漆木盤,一盤白花花的銀兩。「好!那我就先謝過掌櫃了。」星子傲然一笑,隨便在盤子中拈了個銀錠,掂掂重量,大約二十兩上下,揣在懷中,轉身離開,不再理睬那老板。

鴻運樓一樓大廳為了掩人耳目,仿佛茶館模樣,零零落落搭了數張茶幾靠椅,一些人玩累了正歪在椅上喝茶抽煙,間以屏風相隔。賭博卻在樓上的包房,包房大小不等,每層至少有二三十間,內外皆以門相連,並有暗梯直達地道。包房內不設窗戶,白日里也燈火通明。四面牆壁皆包了皮革,里面裹著厚厚的軟墊,為隔音之用。哪怕屋里人聲鼎沸,打外面經過,卻不聞喧嘩,靜如禪院。

本來星子這類達官顯貴若進了鴻運館,便是于雅間中老板親自開了賭局作陪,星子卻對老板的盛情相邀充耳不聞,只上了樓,一間間包房看過去,每間花樣不同,有推牌九的,有擲骰子的,有輪盤賭的。那些賭徒不乏衣冠楚楚之人,上了賭桌,卻是大呼小叫,面紅耳赤。其中有認得星子的,但正賭在興頭上,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無人理睬。星子轉了一圈,確信身後尾巴沒有跟進賭場,不由暗笑,你們不能進來玩,那就耐心等在外面吧!

賭博的規則都甚為簡單,星子雖然從不沾賭,卻旁觀得興趣盎然。不久,他對各種賭法已是了然,便從第一間開賭。說來也怪,星子這日運氣如虹,連戰連捷,無論大小都是通吃。很快風卷殘雲般贏光了第一桌的賭資,便又到下一間包房去玩。如此竟一口氣連贏了二十余桌。星子令賭場的伙計拿口箱子來裝錢,銀兩裝滿了一只小箱子後,星子便命換成最大的木箱,讓兩人抬著,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旁。

星子贏了三桌後,那老板便暗中做了安排。但星子武功高強,目光敏銳,既已留了心,賭場中的微末伎倆豈能瞞得過他去?皆被星子不動聲色地化解。待到那口最大的箱子也已裝了滿滿一整箱的銀子,老板終于忍不住,上樓來給星子作揖行禮︰「殿下忙了這大半天,想是累了,小的已吩咐人準備了薄酒,請殿下先到樓下雅間歇息用膳,膳後再戰如何?」

他這樣一說,星子才發覺肚子已餓得咕咕響,打開包房的門,從走廊盡頭的小窗望出去,日影偏西,已近酉時。贏錢果然痛快,竟不覺玩了快一天了!中午沒吃東西,眼下又該吃晚飯了。星子看了眼身旁的大木箱,兩個壯漢抬著已頗為吃力,嗯,也該見好就收了。

星子嘿嘿一笑,俯身從大木箱中拿出一只大銀錠,掂了掂,估模約有五十兩,遞給老板,「多謝掌櫃今日慷慨解囊!我說過,借你的錢雙倍還你,你拿著唄!咱們的帳便兩清了。」賭場老板還直勾勾地望著箱中白花花的銀兩,星子拱拱手,笑得不懷好意︰「怎麼?掌櫃舍不得了?這些銀子我還另有用處,時辰不早,就不多叨擾了,改日再會。」

星子將那口大箱子合上,單手輕輕一抬,便扛在了肩頭。此時賭場中輸光了錢的大小賭徒都涌出了包房,將星子團團圍住,皆面帶不甘之色。星子朗聲道︰「今日承蒙各位兄弟謙讓,讓在下贏了點小錢。今晚我做東設宴招待各位,有願意去的便隨我來!」

星子說罷,扛著整箱的銀兩便往外走。眾賭徒將信將疑,有幾個輸光了身上最後一文沒錢吃晚飯的人便跟著他去了。一行人出了鴻運樓,星子打听到附近最有名的酒家名叫「草場地」,這個名字比起京城里那些附庸風雅的店名倒是特別,星子莫名便覺得有幾分親切。問明方位,便直奔「草場地」而去。一路上好事者听說炙手可熱的皇帝義子要大擺筵席,有這等打秋風的好事,紛紛加入,更有許多尾隨其後看熱鬧。星子來者不拒,才走了不到一條街,身後已有數百人之眾。

星子一呼百應,心情暢快。他在忠孝府困得久了,一出門又有人緊隨不舍,煩悶難言,暗想,你們既要監視,我便生出些事來讓你們滿意,否則豈不是辜負了你們的辛苦?他能想到的不過吃喝嫖賭,青樓不想再去,那就賭錢喝酒好了,索性把事情鬧大再說。皇帝老子要打要罵,要道貌岸然地訓斥,也就隨便他了!

過了兩條街,草場地已然在望,佔地甚廣,卻看不見草場,只是四層高的樓群圍成一座不規則的四合院。此時已陸續有人來用晚餐,門前停了一排車馬。店家與伙計們正在忙碌,忽听得外面人聲喧嘩,派人探看,卻被浩浩蕩蕩的好幾百號人著實嚇了一跳。

星子得意洋洋走在最前面,大步邁進酒家大門,扛著大木箱噌噌便到了櫃台前,放下箱子,「砰」地一聲打開箱蓋,店家並眾酒保頓時被一片白光晃得睜不開眼,「嘩!」堂子里一陣贊嘆驚呼。星子意氣風發︰「後面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今天我用這些銀子招待他們喝酒,夠了麼?」

店家點頭哈腰,一疊聲地道︰「夠了!夠了!」

星子忽听身後有呵斥之聲,卻是酒保在驅趕兩名跟過來的乞丐,那乞丐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星子蹙蹙眉頭︰「他們也是我的朋友,你們好生招待。」從箱子里拿了兩只銀錠,遞給那兩名乞丐一人一只,那兩名乞丐呆呆地將銀錠摟在懷中,半晌方回過神,忙不迭要磕頭致謝。星子不待他們下拜,已暗運內力將他們扶起︰「四海之內皆兄弟,不必客氣!」

星子雖在府中宮中混了許久,對許多山珍海味仍是叫不上名,想起曾經在聚德樓點菜的悲慘遭遇,便直截了當問那店家︰「你們這草場地名聲在外,有些什麼拿手的好菜?」嗯,既叫草場,多半是牛羊為主了?

那店家卻殷勤答道︰「殿下,十月蟹肥,如今正是大閘蟹上市的季節,本店的清蒸大閘蟹正是一絕。」

「那好!」星子指著店堂內外的各色人等,「先每人一只大閘蟹,趕緊上來,其他的菜品隨意上些,不用管價錢,最後我與你結賬便是。」

這無異于天上掉下來一筆橫財,店家看著那一整箱的銀子,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被錢砸死了?直樂得恨不能在地上打幾個滾,忙吩咐人去安排。只是那大閘蟹皆要活物,店中儲備不多,店家便又命伙計們全城四處高價收購。酒保手忙腳亂地招呼客人落座,流水般地奉上各色涼菜、鹵菜、小吃點心並上好的黃酒。

星子帶來的人瞬間便佔據了樓上樓下的大廳,還有許多人仍從四面八方趕來,連附近幾條街都擠得水泄不通。伙計們又忙著在天井中擺了幾十張桌子,人手、碗筷紛紛告急,不得不從緊急從同行處調借。星子听外面喧嘩,到大門口的台階上舉目一望,四方人頭攢動。星子團團抱拳致歉︰「店堂狹小,眾位先等一等,總之今日包大伙兒吃飽喝足便是。」人群轟然叫好。

星子回身穿過底樓的嘈雜人群,便由酒保帶路上樓去,剛上了幾級樓梯,忽听得人喚︰「星子兄弟!」聲音極是熟悉。星子一驚,回頭見一人白褂青衣,一身鄉下打扮,分開人群跑了過來,卻是生財。星子不料竟會在此地重遇生財,愣著難以置信,生財已上來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星子兄弟今非昔比,果真是八面威風啊!難道不認識我了?」

星子聞言苦笑,見酒樓內人多眼雜,也不知道跟梢的那兩人混在哪里?樓梯顯然不是說話之地,星子一邊往樓上走,一邊低聲吩咐酒保安排安靜雅間。到了三樓,星子趁混亂拉了生財閃進雅間,讓酒保退下,靠門側耳听了半晌,外面並無可疑動靜,這才一把緊緊抱住生財,急急地問︰「生財哥,你怎麼到了這里?我娘和臨海村的鄉親們呢?」

原來,太賀山人煙稀少,村莊之間相距遙遠,臨海村一夜之間出事後,旁人皆不知曉。一日生財下山,偶然發現乘風,生財認得是星子的坐騎,以為星子回來了,便帶了乘風回臨海村,才發現臨海村已空無一人。忙忙去官府報案,官府派人來看過一次後便再無消息。生財四處尋找星子,也全無下落。

過了一段時間,臨海村的人卻陸陸續續放回來了,一問之下是被押解到外地關押,听說因為星子是反賊,已被朝廷捉拿歸案,因此受到牽連。

關押期間,每個人都被詢問了關于星子和阿貞相關之事,以及某個神秘人物的消息。生財暗中猜到那個神秘人物便是當年因為搶了星子的玉鎖,痛打自己的吹簫怪人。生財後來與星子交好,隱約知道星子的文韜武略都是這怪人傳授的,卻不清楚他底細,只是對之又敬又怕。

星子怕他打听簫尺,忙打斷他問︰「鄉親們都還平安麼?我娘呢?」

生財擦了擦額上的汗,又道︰「村里的鄉親們都還好,關押期間也有受了些傷的,還好都沒有大礙。只是不知什麼原因,你娘還沒有回來。我擔心你的安危,便騎了乘風進京尋訪。一直沒得到你的消息,前些天突然听說你被皇帝收為義子,後來打听到你還住在原來的順昌府,但那門口守了很多全副武裝的衛兵,我想見也見不到你,哪知今日這麼巧,遇見殿下大宴天下英雄……」

生財最後兩句話帶了三分譏諷,星子知道他有許多疑問,此時卻無法向他解釋。想到他不避嫌疑不怕連累,千里迢迢進京尋找,心頭感動,握住生財的手道︰「生財哥哥,辛苦你了!這其間有許多曲折,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我這些日子被困在府中,不知娘親的下落,今天出來,本也是想趁亂探听消息。好在遇到了你!」

今日遇到生財,確實是星子期待之中,意料之外。听了生財的話,星子又喜又憂,喜的是辰旦果然沒有食言,放了臨海村無辜的鄉鄰,也沒再拿他們的性命來威脅,星子搖搖頭,明白只不過是自欺欺人。辰旦扣留鄉鄰,主要是打探自己和簫尺的交往情形,若要要挾,只須阿貞一人足矣。父皇,或許這些在你的帝王之術中是最順理成章之事吧?可……可為什麼我還是會覺得如此難過?星子暗暗嘆口氣,如果他真拿娘親來威脅,我……我除了死在他面前,還能如何呢?憂的是娘親仍不知去向,只好自我安慰,她應是被囚禁于某地,還不至于被加害。

星子知道此處不能久留,急急又道︰「生財哥,鄉親們平安我也放心了些,娘親……我會再想法去尋找。哥哥,你是打算在京城里多住上幾天,還是要回家去?」回憶上回生財陪自己進京趕考,患難與共,如今外人眼中,自己正是鮮花著錦,富貴無限,可惜不能與之分享。我已是籠中之鳥,怎能讓好友自投羅網,讓皇帝再多一個人質?

生財見星子如今氣派不同往日,話語中卻透著疏遠,便有些不悅︰「我在京城舉目無親,待在這里做什麼?星子殿下我自是高攀不起,只是你的寶馬,我幫你弄來了,勞你派個人去取吧!」

星子笑容如秋風中飄零的黃葉,虛弱而苦澀︰「哥哥莫要嘲笑我。不是我不願與哥哥同享富貴,但我已非自由之身,朝不保夕,不敢連累了哥哥。」說罷一揖到底,「哥哥的情義,星子沒齒不忘!來日……」星子本想說來日再報,但……不知自己能再活幾天?話未出口,卻又咽下。

生財不明白為何適才星子于萬眾中央,豪氣干雲,此時卻黯然神傷,正待相詢,星子卻搖搖頭,示意不能多言︰「一言難盡,望哥哥恕罪。請相信小弟的為人,絕不會故意欺瞞哥哥。」星子想要分生財一些銀兩作為盤纏,但方才已將那只裝滿銀兩的大木箱擱在樓下的櫃台上,再要去取多有不便,若被暗梢發現更為麻煩。

星子在身上模了一陣,忽見雙足的小牛皮靴瓖嵌了數顆紅藍寶石,光彩流動,便俯身摘下寶石,放入生財手中︰「這些哥哥帶上權當盤纏吧!若有多余的,可分一些給臨海村的鄉親們,作為補償。乘風我也用不著,就送給哥哥了。哥哥多多保重,小弟就此別過!」

今春星子大魁天下後,簫尺贈寶馬乘風作為賀禮,星子極是珍愛,但如今若要將乘風牽回忠孝府,被皇帝得知來歷,乘風又是凶多吉少,因此只得忍痛割愛。星子暗嘆,可笑自己名為皇子,不要說連心愛的人,就連心愛的馬兒都不得保全。為何要有這樣的安排,將所有人的生命與財產都交付一人主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只要在這一人之下,便已失去了一切。

星子打開包間的小門,探了半個頭四下張望,一邊低聲囑咐生財︰「我先出去,等會你先到走廊的那頭的西廁,裝著出恭,再由側梯下去,從酒樓的後門離開,不要被人發現,出門後注意有沒有異樣。」

星子說罷,便閃身出去,亦先在走廊等處晃了兩圈,才進了大廳之中。此時酒保小二正端著一大盆一大盆蒸好的大閘蟹,逐一派發。草場地的清蒸大閘蟹果然名不虛傳,每只都有半斤上下,色澤金黃,十分誘人。眾人大快朵頤,連聲稱贊,不亦樂乎,更有人猜拳行令,氣氛熱烈。大伙兒見星子過來,紛紛起立鼓掌,還有人跳上凳子、桌子,尖叫聲、歡呼聲,亂成一團。星子暗想,鬧成這樣,生財哥哥應能順利月兌身了吧!

酒保請星子坐了主桌的上位,星子此時已是饑腸轆轆,也不客氣,坐下來先扯了一只蟹腿剝了下肚,鮮女敕美味,入口即化,勝過宮中御膳。想起御膳,星子一驚,見外面天色黑透,室內燈火通明,已過了晨昏定省的時辰,不知父皇今晚是不是會等我問安?事已至此,不如既來之且安之,反正今天胡鬧夠了,等明日他再和自己算總賬吧!

星子坐下片刻,便有人絡繹不絕地來敬酒,星子來者不拒,那些人說些什麼贊美恭維之詞,星子皆微笑作答。一連喝了數十杯,星子已微有醉意。忽然樓梯響動,扶老攜幼上來了幾位鄉下打扮的人,一見星子便齊刷刷跪倒,咚咚地磕頭︰「青天大老爺,為小人們做主啊!」

星子的幾分酒意頓時被這陣仗嚇醒了,忙俯身欲扶他們起來︰「快快請起!你們這是做什麼?」

來人卻執意不肯起來,伏地哀求道︰「青天大老爺,不,殿下!為小人做主啊!」說著,為首的長者顫巍巍地捧上一疊紙張,星子瞄了一眼,見是狀紙,紙上寫得密密麻麻,心頭一驚︰「這里不是衙門,我也不是官爺,為你們做不了主,不能接你們的狀紙。你們若有冤屈,得去找有司上告。」

「小人們听說殿下是皇上面前的紅人,若肯說句話,勝過小人們告十年啊!殿下菩薩心腸,救救小人吧!」來人仍不死心,竟抱著星子的腿哭訴起來。

星子尷尬得只想找個地縫鑽下去,料想他們定是進京申冤,求告無門,我在這里設宴,他們竟也來踫運氣。可我又能幫他們什麼呢?我未在朝做官,不能審案,若直接收了狀紙越級遞給皇帝,除了引火燒身牽連無辜外不會有別的後果。平白給了期望,到最後不可收拾,豈不是更誤了他們?星子甚至不敢去听苦主的傾訴。這世上冤屈如海,自己就連滄海一粟都算不上,全然無能為力。

酒保們聞訊紛紛趕了過來,連拉帶拖地將這幾人弄下樓去。這幾人卻仍頻頻回首,流著眼淚哀鳴︰「殿下!殿下!」星子听不下去,跑下樓從那大箱子中又拿了兩錠銀子遞給為首的長者。那長者卻推了回來,神情堅決地道︰「小人們上告了十年,傾家蕩產,家破人亡,不為錢財,只為求一個公道,出一口氣!」

星子呆呆地目送他們相互摻扶著蹣跚而去,悵然若失。濁世之中,錢財易求,比如我今日去賭了一把,財源便滾滾而來,可公道,漆黑長夜不見青天,該到何處去尋?就算靠乞求他人憐憫得伸冤屈,也不過嗟來之食,偶一施舍的半點殘羹剩炙,又怎能為長久之計?

星子怔怔地站著,底樓的各色人等又紛紛涌來敬酒,星子勉強喝了一圈,不知是酒喝得多了,還是被方才那幾人攪了興致,原本醇厚甘冽的美酒入口已變了味。星子推開眼前晃動的人影,重上樓去。

尚未落座,星子肩上卻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回頭一看,竟是子揚。子揚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拿著酒壺,笑嘻嘻地為星子斟滿了酒︰「卑職敬殿下一杯!卑職先干為敬!」子揚說罷,將自己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店內嘈雜喧嘩,星子尚未顧及盯梢的侍衛,乍見子揚,吃了一驚,早上逛街時跟著自己的明明不是他啊!看來是換了班了?星子心跳加速,子揚武功高強,神秘叵測,我和生財進雅間說話,不知他看到沒有?耳邊卻傳來子揚不滿的聲音︰「怎麼?殿下不肯賞臉麼?」

星子只得接過酒杯,略一相踫,一口干了。子揚微微點頭,意味深長地眨眨眼楮,星子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角落里的一張酒桌,有一張空著的椅子旁邊,另有一人想是喝醉了,已伏在桌上,卻背對著雅間的方向。星子認出此人也是大內侍衛,疑惑地望著子揚。

子揚以目示意,讓星子不要多問,又為他斟滿一杯酒,二人再度踫杯,心照不宣地喝了。子揚方壓低聲音,附耳對星子道︰「他喝醉了,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沒看到,殿下只管去樂吧!」說罷端了酒壺,重回到角落中的空椅子上坐下,與同桌的幾名酒徒行令去了。

這一場盛大蟹宴,前後開了好幾百桌。直到臨近子時,夜色闌珊,更深漏殘,方是酒醉人倦,華筵散去。星子也不知喝了多少酒,頭昏眼花,醉醺醺地出了酒樓大門,東倒西歪走了幾步,差點撞到一人身上。

此人正是子揚,子揚一把扶住星子︰「殿下喝醉了麼?卑職扶殿下回去。」

星子一擺手,欲推開他︰「我沒醉……」月復中卻一陣翻江倒海,星子忙捂著肚子,蹲在路邊,張開口便是一陣狂吐,將今夜喝下的酒水悉數全吐了出來,仍是干嘔不止,最後連黃色的膽汁都吐盡了,才勉強止住,想要站起,卻是頭重腳輕,雙腿發軟。

子揚已讓店家端來一盞溫熱的茶水,拉起星子喂他喝了兩口,嘿嘿一笑︰「殿下酒量雖不濟,酒品倒是一流的。」

星子吐盡了酒水,神智略清醒了些,半靠著子揚,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去。子揚仍是嘻嘻哈哈地笑︰「殿下今兒可玩得痛快了?」

「痛快……」星子含含糊糊地道,斜睨著子揚,「你們怎麼不進那鴻運館來玩?大家正好一起發財!」

「發財?」子揚苦笑,「卑職們都是幫人跑腿的,每天的飯錢只有一兩銀子,領了任務出門,跑腿費也是一兩銀子,哪比得殿下您驚世駭俗?千金散去還復來,且看空手套白狼。咱們要是輸了錢,就得自掏腰包,衣服褲子都得當掉。誰敢去找莊家借?還不得被他亂棒打出來?」酒桌上不乏鴻運館中的賭徒,星子賭場中的精彩表演,已傳得人盡皆知。

哦,原來暗哨不進賭場,是朝廷未預備他們的賭資,果然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鷹犬賣命不過為混一口飯吃罷了。星子此時身體雖不听使喚,腦子仍是清楚,四下張望只有子揚一人,不由奇道︰「我記得早上不是大人,還有剛才大人的那位同伴呢?」

「白天的那班已回去了,晚上輪到卑職來收拾殘局,送殿下回府這樣的苦差事自然落在卑職頭上。你問阿寶麼?沒看到嗎?他早就喝得爛醉如泥,人事不省,卑職讓小二先送他回去了。」子揚的笑容居心不良,「殿下放心,憑殿下今日轟轟烈烈的壯舉,就算沒人跟著,聖上那里也必如身臨其境。」

星子本就是要皇帝知道,對他幸災樂禍的揶揄不以為意。但看今日情形,想來把另一名侍衛灌醉支走應是子揚的安排。原來那侍衛名叫阿寶?這五大三粗的家伙卻取個小孩的名字,倒是有點意思。這些日子以來,子揚常明里暗里相助,我到底該不該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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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題外話︰第二更來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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