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辰旦眉峰緊蹙,「西突厥與色目同文同種,朕已查明,色目滅亡後,有殘部進入西突厥,多年來,妄圖死灰復燃,得到了西突厥明里暗里的支持,謀刺之事怕也月兌不了色目逆徒的干系,此其一;西突厥向來有吞並色目、稱霸西北的野心,此其二;原色目境內的洛塔河流域盛產金礦,西突厥覬覦已久,此其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萬國盛典的刺殺,不過是冰山一角浮出海面,兩國之戰,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辰旦的眸光如利劍驟然出鞘,殺氣陡現,「如此也好,朕便以百萬之師,萬里之征,滅了西突厥,看誰還敢犯我上國天威!」
辰旦的三條理由言之鑿鑿,西突厥狼子野心,昭然若是,理當征討,星子卻總覺得有點不對,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只微微躬身應道︰「是,臣受教了。」
辰旦上下打量了星子一陣,似有話說,終未出口,重回首案前批閱奏折。一上午相安無事。辰旦仍是留星子在宮中共進午膳。膳後,辰旦小憩,星子便去崇文館候著德王。
辰旦派的人請來德王。德王一襲紫袍,儀態威嚴地跨進崇文館。星子行禮如儀,口稱皇叔祖,德王嗯了一聲,未再反對,卻劈頭便是聲色俱厲的一通訓斥。原來星子昨日胡鬧行徑,也已傳到德王耳中,德王執掌宗廟禮法,自然要明正儀規。星子對他沒什麼可多說的,唯默不作聲低頭听訓而已。待他稍停,星子便諾諾認錯不已。德王見星子乖巧听話,當他不過年少輕狂,看在辰旦的份上,這回並沒有戒尺上身。
德王訓完,這才開講。第一講是皇室規章,星子听他強調那些繁瑣不近人情的儀式規矩,暗中思忖,原以為皇家高高在上,便可無拘無束,哪知還有這麼多規矩管著,一舉一動象木偶一般,看來身在高位,同樣不得自由。
星子聰穎過人,德王講過一遍,星子便能倒背如流。德王引經據典的那些先皇典籍,星子養傷期間已在府中逐一讀過,爛熟于胸,雖不喜其中的權謀詐術,但應付德王已是綽綽有余。如今他再不象幼時學堂中不識進退,德王說什麼,星子就應什麼,哪怕覺得道理實在不通,不過在心中默默駁斥,卻不再出口辯論。
總算有驚無險過了一下午,德王授課後,星子恭送他離開。辰旦又派了人來請星子到懷德堂中用膳。席間辰旦復談起親征之事,各處軍馬正在集結,待大軍齊集,萬事俱備,便可揮師西征了。
征服色目之後,十余年來西北邊境再無大戰,辰旦回想當年的金戈鐵馬豐功偉業,不由生出幾多感慨︰「說起來,朕上回征戰西域,還是十六年前你出生那會……」說到此處,辰旦眼前忽閃過那正午時分天昏地暗的日食,那顆劃破穹廬如火勝血的流星,忽覺胸悶頭痛,仰頭靠在寬大的椅背上,幾不可聞地申吟了一聲。
星子忙起身趨前,急急問道︰「父皇怎麼了?身體欠安麼?要不要請太醫來?」
辰旦端起茶盞,掩飾著啜了口茶水︰「無事,朕只是有點累了。」望了眼星子,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十六年了……朕老了,好在,你也長大了……」
辰旦的語氣蒼涼似秋風吹過夕陽西下的曠野,眉宇間有掩不住的疲憊倦怠,連眼神也不復往日的犀利清明。星子忽然一陣心慌,他看慣了辰旦的陰戾暴虐,不可一世,卻不知道,睥睨天下的帝王竟有這般軟弱傷感的時候,听辰旦說「朕老了,好在,你也長大了……」皇帝日日接受臣民朝賀,山呼萬歲萬萬歲,萬歲麼?其實他和普通凡人一樣,終究逃不開生老病死百年輪回。眼下父皇正當壯年,等到他真正老去的的時候……
星子鼻頭發酸,不敢去面對辰旦話語中深沉的冀望,不敢去想那史書中皇帝難得善終的累累先例……只木然跪下道︰「父皇國事操勞,萬望保重龍體!」
「呵呵,」辰旦淡然地笑了笑,忽似想起什麼,「難為你這份孝心。前日你為朕推拿按摩,朕甚覺受用。」
星子聞言轉憂為喜,忙道︰「如此兒臣榮幸之極,兒臣願每日為父皇按摩,以解疲乏。」
膳後撤去殘席,星子仍是請辰旦進了偏殿,于軟榻上躺下。星子便如前日那般跪下為辰旦寬衣月兌靴。他前日已跪了整整一夜,今晨又被辰旦罰跪思過,後又在崇文館再跪坐了一下午,此刻復跪在堅硬如鐵的金磚上,便如跪在尖銳的刀鋒上一般,微一挪動便痛徹心扉。不多時,星子背上已沁出了一層密密的冷汗,面上神情卻平靜得不見一絲痕跡,只是專注仔細地為辰旦按摩。
按摩畢,辰旦卻不回寢宮安置,只讓星子將他扶到一旁靠里的寬大龍床上就寢。少時,辰旦露出滿足的微笑,微闔上眼,漸漸沉入夢鄉。星子見父皇未讓自己告退,亦不敢擅自離開,只得跪在床前侍候。
這一回,辰旦將近五更方醒,醒來果然星子仍規規矩矩跪在面前,幾上殘燈如豆。星子見辰旦醒了,便上前扶辰旦起身,復奉上熱茶。辰旦問過時辰,卻若無其事地道︰「朕即要沐浴更衣上朝,你也不用回府了,就這宮里洗漱用膳,等朕回來。」
辰旦言下之意竟是不要星子休息,今日繼續當班。星子微怔,隱隱猜到皇帝的用意,雖然通宵未曾合眼,雙腿更僵硬得無法動彈,卻只是恭恭敬敬地叩首謝恩,沒有半點不豫之色。
辰旦由太監侍候著沐浴更衣,用膳後上朝去了。英公公吩咐內侍臨時安排一間宮室,準備了一大桶熱湯讓星子沐浴。星子不欲被人侍候,屏退眾人,關上房門,褪下衣物,見雙膝並小腿盡是紫黑色的斑斑淤血,手指輕輕一踫,便痛得倒吸了口涼氣。星子苦笑不已,父皇不打不罵,但不意味著不會讓自己付出代價,既說了心甘情願,便理當請君入甕。
星子將身體慢慢浸入熱水中,剛揉了下膝蓋,卻痛得差點發出一聲慘叫,星子將心一橫,拿了條毛巾塞在口中,狠命用力搓揉那青紫瘀傷。但沒有藥酒,星子一身大汗淋灕,效果卻究竟有限。
沐浴之後,星子另換了一套干淨的侍衛衣服,簡單用了兩口點心,辰旦便已下朝回來了。一切如昨日一樣,星子午前于御書房內小心侍候,沒有一絲懈怠,也沒有一絲倦色。下午去崇文館。晚膳後,不待辰旦吩咐,星子即主動請父皇進了偏殿,為他按摩。
星子低頭看著光潔堅硬的地磚,仿佛地上是刑部大堂抬出的那副明晃晃的釘板……星子一咬牙,狠狠地跪了下去,臉上仍帶著怡然的微笑,一面為辰旦寬衣,一面柔聲道︰「父皇每日伏案,頸椎最易酸痛,請父皇俯臥,兒臣先為父皇按摩頸椎。」
辰旦嗯了一聲,也不得不暗感他體貼,翻身俯臥。星子按、摩、推、拿、揉、捏、掐、點、叩,壓、拍……諸般手法一一用上,從頸至肩,而後脊背、四肢,為辰旦舒筋活血,緩解疲勞。
星子忙了一個時辰左右方才完畢,這回辰旦卻不睡覺,讓星子搬了只明黃錦緞繡如意雲紋的大靠枕支在腦後,斜倚在軟榻上翻看兵書戰例。那案上的鎏金燭台相距過遠,燈光幽暗。辰旦令道︰「將那燭台移近些。」星子起身將幾案移至榻前,光線仍是蒙昧不明,便另點了兩支高燭,榻前卻無處安放。星子跪下,索性雙手各擎了一支燭火,舉至辰旦書冊前。辰旦滿意地笑了笑︰「如此甚好。」
星子便平舉著那蠟燭,不敢移動分毫。片刻後,便有滾燙的燭淚落下,滴在星子的手背上,星子動也不動,仿佛自己的手臂,已變成那鎏金的黃銅燭台……那燭淚漸漸凝結,卻又有新的燭淚不斷地滾滾而下。星子深深吸氣,那蠟燭的光焰卻恆定如初。辰旦只顧翻閱書冊,時做沉思狀,對面前的人肉燭台視若不見。
直到星子手中的蠟燭已燃了多半,辰旦才合上書冊,仍是不回寢宮,讓星子服侍著就在偏殿中安置。星子垂下幔帳,依然于床前跪候。待辰旦睡熟,這才低頭查看雙手。剝去累累燭淚後,手背和手指上已是一串串大大小小的血泡連著血泡,有的地方肌膚已破了皮,露出鮮紅的血肉。
朦朧迷離的燈光映著帳內辰旦平靜安詳的睡顏,星子無聲地嘆了口氣。原來,除了疾風暴雨似的毒打酷刑,還有這樣如鈍刀子割肉般的煎熬與折磨,一點一點的痛楚漸漸深入骨髓,滴水穿石般磨盡意志……可是,父皇,我既說過服侍你我甘之如飴,若有生之年你都能這樣平安入眠,莫說讓我長跪不寐,就算你將我萬刀凌遲,我仍然是……甘之如飴。
是夜,辰旦又如法炮制,讓星子跪了一整夜,仍是近五更方醒,仍是不許星子回府稍息,白日里繼續當值。
這日星子沐浴時,手被燙傷,自然不能再踫熱水,星子便不去搓揉膝上的瘀傷,只是將頭靠在黃木浴桶的邊上,稍稍閉眼休息了片刻。星子知道,這回和以往不同,皇帝不會賜藥,只能靠自己硬撐著,想了想,找英公公拿了兩雙純白色薄綢手套備用。
星子上午為辰旦研磨用力,手上的血泡破了大半,怕德王看出端倪,下午去崇文館時便戴上了白綢手套,德王老眼昏花,也未曾在意。
漫長的白天總算過去了,接著是更為漫長的黑夜……星子服侍辰旦如往日般進了偏殿,跪下為他月兌鞋寬衣,見自己滿手血泡,或破或腫,有黃水和淡紅的血水溢出,怕弄污了辰旦的衣物身體,用腰間的汗巾擦了擦,復帶上白綢手套,這才為辰旦按摩。辰旦冷冷地瞟了眼他的手套,未多說什麼。
按摩畢,星子卻月兌下手套,仍是跪在榻前秉燭伴讀。新鮮的燭淚滴在血泡破裂後嬌女敕的肌膚上,便如滾燙的沸油淋灕而下……星子不敢移動,不敢出聲,不敢蹙眉,甚至不敢咬牙,只是平靜地舉著那蠟燭,唇邊含著微微的笑意……
如此一連五夜,辰旦不回玄元宮,也不召嬪妃侍寢,夜夜都要星子在懷德堂偏殿中服侍,推拿按摩,秉燭讀書,徹夜跪候,不眠不休。幾日後,星子已瘦了一圈,臉頰凹陷下去,青黑的眼圈漸現憔悴容顏,不復往日神采奕奕。每日里仍強打精神,苦苦支持。
到了第六日晚間,三更不到,辰旦已悄然睡去。星子頭重腳輕,幾乎想一頭栽倒,哪怕閉上眼,睡上一刻鐘也好。星子稍稍動一動雙腿,麻木的膝蓋傳來的刺痛讓他又清醒了幾分。
剛听外面敲過了三更,星子忽覺丹田內一點刺痛,接著那刺痛迅速擴散,五髒六腑都絞痛起來。星子暗叫聲不好,難道這幾日晝夜折騰又引起了毒發?中毒未解的事星子一直未對辰旦泄露半字,只是這疼痛一次比一次更顯強烈。星子冷汗涔涔,怕驚動了辰旦,不能運功壓毒。星子本不信神佛,此時卻心中將如來佛祖、觀音菩薩、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王母娘娘……一一求了個遍,我不怕死,我不知哪一天就會一命嗚呼,可是,佛祖保佑、菩薩保佑、神仙保佑,不要在今夜,不要在父皇的面前……
忽听龍床上的人輕咳一聲,星子抬眸見辰旦已睜開了眼。星子掀開幔帳一角,辰旦居高臨下地望著星子,目光中似有研判的意味。星子心頭怦怦亂跳,怕被他看出什麼端倪,拼盡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平靜無波︰「父皇醒了?要喝水麼?」
辰旦方才閉眼假寐,星子的情形盡入眼底,見他身子微微顫抖不已,故作驚訝地問︰「丹兒,你不舒服麼?」
「不,不!」星子急忙否認,慌亂的語氣連自己都感驚訝,「兒臣只是……只是有點月復痛,並不礙事。」
「那……丹兒今夜先退下休息吧!朕即派人傳太醫為你看看?」辰旦聲音溫和如沐春風,似在征詢星子的意見。
星子飛快地權衡了一下,若不願皇帝發現中毒實情,最好趕緊退下找個安靜之處運功,但……父皇這句話到底是什麼用意?這幾日他擺明了要考驗我的決心,若他認為我連這點苦頭都受不了,所謂的赴湯蹈火,不惜代價,又從何說起?那日的慷慨直言,豈不成了一場笑話?
月復內絞痛讓星子無法靜心思量,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喊著要堅持。星子撲哧一聲笑了,吐吐舌頭,扮了個夸張的鬼臉︰「兒臣謝父皇關懷,可這一點小事,又是深更半夜的,哪用得著又驚動太醫啊?況且兒臣從小就最怕喝那些苦藥湯了。想來是晚膳貪吃用多了一點,一會兒就好了。父皇安歇吧!明日還要早起,不用為這點兒事費神。」
星子語氣輕松調皮,卻遮不住眼底一抹痛楚之色,辰旦心頭似被人扯了一下,隱隱生疼,一時睡意全無,起身坐起,倚在床頭,接過星子遞上的熱茶啜了一口,忽道︰「丹兒,這些天辛苦你了。」
「能日夜陪侍父皇身邊,兒臣求之不得,哪有什麼辛苦?」星子說著俯首下去,卻想,皮肉之苦尚可忍受,若每每深夜毒發,可該如何是好?這樣一想,下月復的疼痛愈加劇烈了,髒腑似抽搐成一團,星子將前額抵在地上,察覺額上冷汗已浸濕了面前磚石,一時竟不敢抬頭。
辰旦一眨不眨地盯著星子,看不見星子的雙眸,只看得見他伏在地上仍不住顫抖的身軀。良久,辰旦揮揮手︰「今日你既身體不適,就先退下吧!」
星子此時不敢再逞能強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復磕頭道︰「兒臣叩謝父皇。」父皇……他畢竟是放心不下我,一股融融的暖流沁過心間,那痛楚便不那麼難熬了。抬眼去看辰旦,燈燭光影朦朧,將他稜角分明的面龐罩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我,我還能陪他多久呢……
辰旦見星子呆呆地望著他,眼中沒有不滿,沒有怨恨,唯有深深的眷戀……伸手去握了下星子的手,察覺那掌心中盡是汗水。辰旦微蹙了蹙眉,生起些許悔意,催促道︰「不早了,你下去吧!」
星子方回過神,慌張地抽出手來,再次叩首道︰「兒臣想回府一趟,懇請父皇準許。」忠孝府雖有眼線,到底不比宮中嚴密,若能回府,方可萬無一失。
宮中本沒有星子的住處,此時再安排折騰也費時費事,總不能再讓他蹲太監的夜室,辰旦便拿出令牌遞給星子。星子謝恩畢,方靜靜地退出去了。
懷德堂偏殿沉重的朱紫殿門于面前徐徐關上,星子只想就此倒在地上不用起來,兩名值夜的內侍要來攙扶,星子推開他們,暗提一口真氣,勉力站起,掙扎著走出大殿之外。已是深夜人靜,月色昏黃下的重重宮閣殿宇,竟透出一種荒城古堡般的蒼茫來,淒緊霜風撲面,星子一身冷汗被風一吹,不由一顫,仿佛,時令已進入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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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題外話︰猜猜皇帝要怎樣對付星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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