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歸來︰天路 荒野

作者 ︰ 冰痕

他便是義軍的首領卜辛麼?星子不由上下多打量了幾眼。但見他頭扎白巾,滿面虯須,高鼻深目,堅毅的面容頗染了風霜之色。發覺星子在看他,卜辛的目光亦射了過來。星子忙上前兩步,于卜辛對面三尺外站定,雙手合十,深深地彎下腰去,語氣誠摯地道︰「對不起!」

星子這一聲對不起發自肺腑,聲音里滿是悔恨慚愧,竟至有幾分哽咽。對不起!雖然我被推為突厥的尊者,色目的國王,我更是赤火國的皇子,我要代父皇代赤火國的全體將士向深受戰亂之苦、亡國之痛的色目人道歉,我也為我的所為向你們道歉,我明知不可為,卻未能阻止父皇發動這場戰爭。雖然你們終究獲得了勝利,可也付出了太多不必要的犧牲……

星子說的是赤火官話,便有通譯于一旁翻譯,並告知卜辛此乃赤火國皇帝義子星子殿下,皇帝抱恙,現由他代行三軍主帥之職。說來也怪,星子雖從未出示辰旦的任何正式任命,但自他昨日宣告和談告成之後,全軍上下皆傾心膺服,無一不尊奉星子號令,將他視為帶領大家死里逃生的大救星,其聲望威嚴,竟隱隱已在辰旦之上。

星子雖未下令,但他既已帶頭道歉,其余隨行將領,亦仿效其行,列隊鞠躬致歉。卜辛見降敵誠懇道歉,面露喜色,嘰里咕嚕說了幾句,也合十還了一禮。星子听懂他言中之意是在感謝真神,感謝尊者。當此情景,星子雖覺十分怪異,卻不能流露絲毫。卜辛身後的義軍們則齊聲合之,吶喊聲撼動原野,氣吞山河。

星子見卜辛雖是出身草莽,卻氣度沉靜,處事得當,日前下詔任命他為色目總督,應不會錯了。色目久經戰火,百廢待興,惟願他能統率全國軍民,再建富饒色目、西域樂土。此時不是敘話的好時機,星子更不能暴露身份,拱手與他作別。

星子牽了馬,伴著御輦隨中軍緩緩通過奎木峽關隘。守關的十萬義軍或列隊于道路兩旁,或守衛于雄關之上,目送佔領了色目十八年的赤火軍撤離。雖然義軍將士所著鎧甲、所佩武器皆是五花八門參差不齊,一看便知大多是自備的,但一個個精神抖擻,軍容整肅,意氣風發,勝者之態顯露無遺。

色目義軍只是知道奉尊者為王,听從尊者號令,卻無一人曾見過尊者的真面目。星子今日改了裝束,一身戎裝與其他赤火將領一般無二,又無銀絲面具蒙面,啟明寶劍也早就解下來放入乘風馱著的隨身包裹中。縱然一雙藍眸無可掩飾,但星子混在赤火國軍中,色目義軍自然不會多做他想。星子從他們身邊經過,卻有幾分恍惚,這些素不相識的人,竟然成了我的臣民?

出了奎木峽,踏上色目的領地,星子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山巒起伏,風煙彌漫,看不清山間蜿蜒曲折的來時之路。單薄的日色照在山坡殘冬未融的皚皚積雪上,反射著蒼白而淒涼的光。

別了,突厥!星子勒住馬韁,遙望著巍峨入雲的奎木峽關口,在崇山峻嶺的那一邊,過去半年經歷恍然一夢。我終究是回到了赤火軍中,回到了父皇身邊。從此以後,在突厥那片陌生土地上發生的種種恩怨情仇,生死悲歡,都能拋諸身後,一陣風吹散,不留絲毫痕跡了麼?

不!星子緩緩地搖了搖頭,伊蘭、尼娜、杜拉、雲達、哈桑、摩德……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表情各異,不斷浮現眼前,似乎觸手可及。他們早已刻入了我的靈魂,不思量,自難忘……經歷了這麼多滄桑巨變,當我再踏上故土,已不是當初那懵懂無知的星子了……星子復望向前方的茫茫荒漠,這片本屬于色目的土地,不久以後也將歸還它的主人,我卻再擺月兌不了和它的糾葛……

赤火國軍隊離開突厥邊境後,星子即令加快行軍速度。黃昏時分,宿營在一片草地上,此時已有溪流開凍,冰雪之下,常有一線清澈的泉水于腳邊潺湲而過。星子驚奇地發現,一絲絲若有若無的新綠不經意間已爬上了枯黃的土地,象是青春少女情竇初開的羞澀笑顏。看上去稚女敕脆弱的小草,卻頑強地在荒涼中帶來生命的氣息。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星子忽想起這幾句古詩,心中莫名即是一痛。似有伊人暗香浮動,卻不見伊蘭或尼娜的如花笑靨,顧盼美目。漫漫長路,孑然一身,再沒有她們于身邊相守相伴,星子心頭似空空蕩蕩少了一塊,惆悵之情難以言說。

這是相思的滋味麼?一番離別,山長水闊知何處,何時才能與她們重聚?不,尼娜我怕是今生也不能見她了,我已親筆致書國王摩德,請他為尼娜擇佳偶相配。而我該守著對伊蘭不變的承諾,怎能再想著尼娜?可淡淡的疼痛抽絲剝繭一般,一絲一縷扯著心底最柔弱之處,無可逃避。我的思念,便如這荒野的小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歲一枯榮,天長地久,周而復始,再無盡時。

傍晚宿營之時,星子自不會再安排什麼三營疑陣,只命搭了一座中軍御帳,仍是親自將辰旦從輦車中抱入御營後帳的榻上安置,喂他喝水服藥。照計劃,明日就將給父皇停藥,不久他便會醒來,在此之前,星子必須得將所有事情安排好,造成既成事實,讓辰旦得知真相後亦無能為力,無法回天。

雷霆遇刺之後,色目領中的赤火國駐軍主將則由其副手鯤鵬暫代。星子便又以辰旦的名義起草了一道聖旨,令鯤鵬即刻率領全部的色目領駐軍,盡快撤出天堂堡,撤出色目境內的所有的城市和要塞。想到赤火主力大軍缺少供給,又令其盡量攜帶糧草,于歸國途中匯合,不得有誤。

星子寫罷,無奈嘆息一聲,不知他們得令後,是否又要趁機劫掠色目百姓的財物,撈上最後一票,但無糧則兵變,後果更不堪設想,不得已也只好事急從權了。日後再另行設法賠償色目。

星子駕輕就熟地找出傳國玉璽,于詔書上蓋印封漆,即令人快馬加鞭連夜送往天堂堡。星子盤算,只要鯤鵬接令後,遵命撤出天堂堡,候在城外的色目小股義軍匯合之後即能立刻接管防務。屆時等到父皇醒來,即使立刻派人去追回,也已來不及了。父皇如今也無力再集結兵力,與色目決戰,色目復國則大局已定,不會再生變故。

忙完公務,天色已晚,帳中燈火次第點燃。星子覺得月復中饑餓,正要讓服侍的親兵去找點吃的來,帳門一動,卻是子揚端了盤烙餅進來。星子回營後,這幾天都無暇和子揚說話,見到他時,也莫名地不自在,有意無意間盡量避而遠之。

「子揚大人,你怎麼來了?」星子連忙站起相迎,硬著頭皮和他招呼。

「呵呵,」子揚上前,將烙餅放在長案上,仍是慣常地皮笑肉不笑,「殿下,一別多時,卑職可是想念殿下得緊。殿下回營之後,攝政勤王,日理萬機,要見上一面都難。卑職只好來為殿下送飯倒水,以聊表心意。」

星子听他的口氣,隱藏譏笑暗諷之意,子揚機敏過人,行事往往不合常理,不知這幕後的故事,他看出了多少?昨日我安排侍衛沿途防務,威脅恐嚇,唯有他從始至終淡然相對。子揚與自己雖算得上莫逆之交,但事關重大,若將他牽扯進來,有害無利。星子便如腦袋埋在沙堆里的鴕鳥,只求將他趕緊打發走,拱手致意道︰「多謝大人時常關照,星子銘記在心。大人重任在身,晝夜執勤,辛苦夠勞,星子不敢再有勞大人!待到歸國之後,我一定請大人痛飲一場,好好敘舊。」

「卑職可不敢指望殿下的酒宴,」子揚听出星子的逐客令,笑容愈見不懷好意,「只是有一樣東西,卑職一直為殿下保管著,輾轉萬里,幸未遺失,今日也該物歸原主了。」

星子這才注意到子揚背上還背了個鼓鼓的深灰色包裹,他幫我保管的東西?星子正納悶時,子揚已取下包裹,遞給了星子。星子解開包裹,頓時臉色大變,如遭雷擊,身體似秋風中的落葉一般,瑟瑟抖成一團。

星子千軍萬馬指揮若定,在皇帝面前亦向來從容,此刻神情迥異,子揚倒有點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了。「殿下?」子揚試著輕喚了一聲,星子卻听若不聞,只目光呆滯地望著那包裹,也不抬頭。子揚好奇心起,湊上去瞟了一眼,一層層嚴密的包裹下面,是一套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深青色棉衣棉褲,質地粗糙,式樣簡陋,做工也樸實無華,與星子平日的錦衣華服,戰場的金甲寶盔,絕不可同日而語。

星子當初率軍趕往子午谷解先鋒之圍,自知凶多吉少,臨行前曾特意找到子揚,請他代為保管阿貞所制的冬衣。後雖逆轉得勝,但方面見辰旦,就因抗旨而被軍法處置,受刑時奇毒發作,命懸一線,莫不痴趕來將他救走後,這包衣服便仍留在子揚處。星子既曾特意囑咐,子揚猜想這包得嚴嚴實實的東西應是十分重要之物,便一直隨身帶著,數歷大戰而不肯丟棄,也未曾打開查看,今日終得完璧歸趙,不料其內只是這樣一套尋常冬衣,難道這衣裳竟有什麼不同尋常的意義?

星子望著那套冬衣,顫抖著雙手,卻不敢去觸踫。原本光潔如玉的面龐漸漸褪去了血色,由灰敗而至蒼白,幽暗不明的燈光下,那青灰色的薄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一字,似悲憤難言,又似欲哭無淚的悲傷……

子揚見星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知道事情不妙,他向來奉行知曉得越少就越安全的宗旨,雖然心頭奇怪,也不會貿然去問。「殿下,」子揚微一躬身,準備腳底抹油,「東西既已物歸原主,沒有什麼差錯的話,卑職便告退了。殿下記得用膳,有何吩咐,卑職帳外隨時候命。」他一面說,一面已悄悄地向後倒退了幾步,待到說完,不等星子回答,便已一溜煙地跑出了帳外。

星子听得帳門響動,他到底是一軍統帥,本能的反應還在,抬眼只見子揚的一抹衣角飄過,轉瞬沒于黑暗之中。星子醒過神來,但覺胸口悶痛,痛到難以忍受,似一座泰山緊緊壓在胸前,連呼吸也似停滯了,如窒息一般。

星子這些天來忙碌不已,戰和之際事關重大,諸事紛紜,便刻意不去多想娘親的死訊,但乍見這套冬衣,正是上京出征之前,阿貞一針一線親手縫制而成,星子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藏著,視為最貴重的珍寶。當初毒發傷重之時,星子還曾幻想過,將這套衣服當作壽衣,穿著它奔赴黃泉,便如躺在娘親的懷中,今生亦再無他求……哪知今朝再見,已是物是人非,陰陽兩隔!

星子腦中嗡嗡作響,一片混亂,幾乎就要抱著包裹痛哭失聲。見帳內還有數名親兵環伺,殘存的理智告訴他不可在人前失態。星子雙手撐著長案,勉強站起,幾乎是踉蹌著,抱了包裹進入後帳。

御營後帳仍如千年古井般幽深靜謐,耳听得辰旦平靜悠長的呼吸之聲,星子突然抑制不住,一步沖到辰旦榻前。辰旦依舊在睡夢中,兩道濃黑的眉毛擰在一起,稜角分明的鼻梁和嘴唇似刀刻成,即使在睡夢中,也透著隱隱的殺氣。

星子深深地凝視著辰旦,狠狠咬緊牙關,目光漸漸變得凜厲,呼吸亦漸漸急促。父皇,不管你怎樣對我,雷霆雨露,我都甘之如飴,不曾有半分怨懟。我今生最大的願望,就是伴著你平安終老,為此我干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我只信血濃于水,不信天家無情。但是,你為什麼連我在世上最親的人全都不能放過?

娘親一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青春守寡,與我相依為命十六年,歷經多少艱難,才一手一腳把我拉扯大?我就是娘親的全部。她全部的生活,全部的生命,都寄托在我身上。而娘親待我的恩情,昊天罔極,何能報之?她溫和善良,一生幽居山野,與世無爭,不懂人世險惡,更沒有半點野心,你怎麼能狠心對她下手?

一時間,星子悲憤滿胸,放下包裹,唰地抽出啟明寶劍……出鞘利劍泛著藍幽幽的寒芒,不知為何,往日明亮燦爛奪人眼目的藍光今夜在搖曳迷離的燭火下,幽暗淒冷,竟如地獄的熒熒之光,散發著危險而誘惑的氣息,仿佛要將星子拉向那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星子望著那閃爍不定的劍鋒,這是世界上最銳利的寶劍,只要輕輕落下,是否就可以了結一切恩怨?有冰涼的液體自面頰滑落,自從得知身世以後,星子第一次起了弒父之念。娘親猶如親生之母,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若不為娘親報仇,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眼前的人是我的生身之父,他賜我生命,我殺了他,再自戕謝罪,將這身骨血盡數還給了他,也算是干干淨淨,誰也不欠誰!伊蘭、大哥的仇也報了,還有那無數冤死的靈魂亦從此得以安息,我也再不用千般糾結,從此一了百了……

星子從小便厭恨忠孝傳統,對父子君臣那一套嗤之以鼻。他從來認為,世上之人無論尊卑貴賤,行事都越不過一個理字。父皇的暴虐陰狠,他本早就耳聞目睹。但父皇的種種惡行,星子總是不自覺地原諒他,哪怕自己深受其苦,哪怕被師父斥責,星子也念著父子親情,血濃于水,而誓言保他一生平安。然而與娘親天人相隔,此刻生生直逼到眼前,竟讓星子無處可逃,無路可退!

星子手持寶劍,握著劍柄的手卻不住顫抖。曾于萬軍之中輕取上將頭顱,猶如探囊取物,也曾獨闖連營,一劍奪命,來去無蹤。今日寶劍在手,卻如有萬鈞之重,難以負荷。星子腦中忽閃過另一柄劍,輕靈短小的雷伊劍,色目的王者之劍……且慢!如今我是雷伊劍的主人,色目復國正是最後的關鍵時刻,我雖是掛名的國王,亦身負一國上下之重任,不可率性而為!何況,我若弒父,也必自殺殉葬,但我曾在師父面前起誓,再不起輕生之念……

星子終于慢慢地冷靜下來,自己初聞娘親噩耗時,不是曾信誓旦旦,要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再做決斷?現在父皇尚未醒來,娘親究竟是怎樣死的,是他親自下令還是下屬擅自行動?我得和父皇對質,辨個明白。娘親的遺體我也未曾親眼見著,總要先回國,盡人子之責,料理好娘親的後事,怎能讓她草草埋骨荒山?我和師父不是說得頭頭是道麼?怎麼突然就糊涂了?以我如今的功力,大內侍衛就算一哄而上,也不是我的對手,我要報仇,又何必急在一時?

星子拭去腮邊已化為冰涼的淚水,當啷一聲,還劍入鞘,雖說理智上能說服自己,但與父皇共處一室,心頭仍似有滔天巨浪不住翻涌,又象是燃起了熊熊火把,幾乎要將自己焚為灰燼。星子怕會出事,不敢在御營中久待,背上那裝了冬衣的包裹,趁夜走出營帳。

子揚正在御營外值守,突見星子出來,雙目紅腫,腳步踉蹌,更是暗自詫異,他不是說會日夜守護御駕麼?為何見了那套棉布冬衣後就大為失常?「營中已宵禁,殿下這是要去哪里?」職責所在,子揚雖怕惹上麻煩,也不得不問上一句。

星子煩躁不耐,語氣少見的粗魯︰「我出去走走,不要管我!」撇下子揚,徑自大步走了。

星子持有御賜的*令牌,眾人又懼他威嚴,一路通行無阻。他無心分辨方向,只朝無人的荒野走去。離開赤火大軍營地,深一腳淺一腳,向著草原深處行了許久,漸漸地周圍再無一個人影。此時已是午夜,天幕如巨大的穹廬,籠蓋蒼茫四野,無數璀璨繁星閃耀于遼闊無盡的天宇之上,水銀碎鑽般的星光匯成浩瀚河漢,迢迢不止。

曠野夜風撲面,草原上有乳白色的霧氣繚繞,淡如輕煙,模糊了視線。星子腳下一滑,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打開那包裹,一樣樣仔細看過,將那厚厚的棉袍棉褲抱在胸前,似乎還帶著娘親熟悉的芬芳而溫暖的氣息,溫柔的星光輕輕灑落,仿佛娘親那略帶哀愁的眼眸,盛滿關愛之情,仿佛還听見離別時她殷殷之語「娘怕你少了冬衣,你要去打仗,正好用得著……」

「娘!」星子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淚水如決堤般涌出,霎時泛濫成災。娘,你在哪里?娘!你能听見嗎?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我的一切換你回來……唯有在這見不到人的荒郊野外,星子才無須顧忌,一任情緒奔涌。

星子哭了良久,心頭的疼痛卻愈來愈深,象是一潭幽黑而不見底的深潭,深不可測。星子肆意地哭泣,卻不敢去觸踫那疼痛,不敢去探測那深潭,那不僅僅是悲傷,更是恐懼,即將面對的事實所帶來的恐懼,將被那深潭吞噬的恐懼……

回想方才御帳中的那一幕,星子的整個心髒都在抽搐,其實我知道答案早已注定,現在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徒勞掙扎,當謎底最終揭曉的那一刻,自己真的能刺下那一劍嗎?……不管刺不刺下,我都已墜落地獄的最深一層,永墮無間而無可輪回……淚水漸漸干涸,懷中的棉衣被霧氣和淚水潤透,湮成一片冰涼。夜漸深沉,寒氣浸入身體每一個毛孔,星子只覺越來越冷,連那漫天的浩瀚星光也淒清如雪,透下層層涼意。

忽然,听得身後有人輕聲喚道︰「殿下?」星子乍然一驚,神思恍惚間竟然未曾察覺身邊何時來了人,如此疏忽大意!

星子猛然一回頭,來人竟然是大內侍衛首領蒙鑄!蒙鑄距離星子約有十來丈遠開外,高大的身軀于曠野之中靜靜佇立,朔風卷起他的一襲黑衣,清冷的星光將他的影子扯得很長很長,猶如鬼魅臨世。星子此時還跪在地上,面頰淚痕未干,他向來與蒙鑄不睦,此時竟被他看到這般狼狽失態的樣子,頓時手足無措,無地自容。

星子胡亂在臉上抹了幾下,跳將起來,手忙腳亂地將那套冬衣塞入包裹中,心中不禁打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蒙鑄一路尾隨我,至此夜深人靜的荒郊野外,不知有何用意?星子下意識地按了按腰間的啟明劍劍柄,緊緊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蒙鑄停頓了片刻,即緩緩地向星子走近,他每一步都走得極慢極慢,仿佛行走在萬丈的懸崖邊緣,稍不留神,便會摔得粉身碎骨,每一次落足都必須凝聚所有的精力……

待得近了,星子輕咳一聲,故作鎮定地開口問︰「不知大人深夜到此,有何指教?」

蒙鑄緊緊地抿著嘴唇,半晌不言,五官都似縮在了一起,十分怪異,眼中情緒似浮雲變幻無定。突然,他雙膝一曲,重重地跪倒在地,嘶啞的聲音略帶了哽咽︰「卑職……卑職罪該萬死!」

星子見狀倒是驟然一驚,急急問道︰「怎麼了?是營中出什麼事了麼?」難道是有人襲營他疏于守備?他跑來報信又何必請罪?抬眼望向赤火營地方向,黑漆漆一片,不見有何動靜。

「不!是……是卑職對……對不起殿下……殿下……殿下知道了……」蒙鑄斷斷續續,凝噎難言。艱難地吐出這句話,似已用盡了全部勇氣。

「知道……知道什麼?」得知不是色目義軍襲營,星子放下心來,恢復素日冷靜自持,「大人不必多禮,有什麼話,先起來再說吧!」他听得蒙鑄說對不起,倒也不以為意,蒙鑄當初曾經多次有意無意為難自己,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何況他也是听命于父皇行事,只是詫異他怎麼今日突然良心發現了?但星子此時哪有心情和他計較那些過往的瑣碎小節?唯求盡快將他打發走

蒙鑄搖搖頭︰「此事事關重大,請殿下先听卑職從頭道來。」

星子見他面色凝重,非同尋常,也不由引起了注意︰「什麼事?」

「殿下還記得嗎?那次,卑職曾陪同殿下去戈樂山探望殿下母親……」蒙鑄咬咬牙,開門見山地問。他並不清楚星子的身世,听星子口口聲聲稱阿貞為「娘」,只當阿貞便是他的生身之母。

蒙鑄一語如滾滾驚雷平地炸響,星子頓時呆住,心跳都似停止了,旋即明白了蒙鑄的來意,難道是他……星子顫聲道︰「是你……?」卻問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蒙鑄是父皇的貼身侍衛,從來只听父皇一人的命令……絕望的情緒忽似一只折斷了翅膀的鳥,向著黑暗而冰冷的潮水俯沖下去,只听見耳邊呼嘯的風聲。

蒙鑄未立即回答星子的疑問,微微低頭,自顧自地一口氣說下去︰「從前卑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對殿下多有猜忌,殿下卻光明坦蕩,屢次以德報怨,對卑職更有救命大恩。此番殿下臨危受命,將大軍救出生天,對我等更如同再造。卑職並非禽獸草木,孰能無心無情?方才卑職御營交接時,听子揚大人提起,殿下深夜獨自外出,只帶了一個裝了一套冬衣的包裹。卑職知道這套冬衣是殿下的母親出征臨行時所贈,殿下視若性命。卑職猜想殿下恐知道了些什麼,怕殿下有什麼意外,放心不下,擅自跟了過來,冒犯了殿下,實乃卑職之過。」

听了蒙鑄的話,星子的心底愈發一片冰涼,似墜入了漆黑的海底。恐我知道了什麼?怕我有什麼意外?這麼說……星子伸開五指,企圖抓住點東西,卻唯有一片虛空,握緊拳頭啞聲問︰「你也知道我娘親……她……她怎樣了?」

「殿下……」蒙鑄的頭愈發埋得低了,語氣有些遲疑,似乎在斟酌措辭,「殿下勿憂,如果卑職沒猜錯的話,殿下的母親應是安然無恙。」安然無恙?星子一愣,「阿貞之墓」幾個字閃現眼前……不敢放松,蹙起了眉頭,師父所見的墓碑、血跡和崖底的尸首又作何解釋?難道是白日見鬼麼?而蒙鑄深夜前來,必定有重大隱情。

「容卑職詳稟實情。」蒙鑄將心一橫,決定實話實說,抬頭望向空漠天宇,倒真涌起幾分生死置之度外的悲壯,「那日卑職陪殿下探親之後,向陛下復命時,接陛下密令,要卑職殺了殿下之母,以絕後患。」

「以絕後患」,父皇當真這樣下令?他當真動了殺心!……星子呼吸頓時急促,心髒象是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鮮血汩汩而出,握緊的拳頭,指甲深深地插入掌心,他卻渾然不覺。

「陛下遂交給卑職去辦理此事,嚴令保密。當日夜半時分,卑職又獨自去了熙紅寺旁的小院,先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了那兩名女看守,潛入內室,殿下的母親正在安睡,卑職欲要動手時,兩名黑衣蒙面的不速之客卻突然跳窗而入。他們武功高強,與卑職不相仲伯。卑職與其中一人纏斗,另一人則趁機救走了殿下之母。」蒙鑄終于吐出了長久以來壓在心底的秘密。

「啊?」星子已猜到故事的開頭,卻不知竟有此變故,「那兩名黑衣人是什麼身份來歷?」星子忙忙地打斷他問。

「這……卑職至今不知。」蒙鑄答道,「但來人顯然意在救人,無心戀戰,得手後即匆匆離去,未留下片言只語。從以後的種種跡象看來,不應是陛下派來的人,當然也不會是殿下派的人,但他們對周圍的地形十分熟悉,應是有備而來,且有人接應。殿下認識的人中可有武功厲害的高手?或許是他們暗中幫了殿下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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