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公公一張老臉登時笑成了一朵春日里的雛菊,一雙小眼楮眯成了兩條細細的縫︰「皇上放心,這只是宵夜,並非正餐。皇上為國事日夜操勞,須得保重龍體,飲食怎能草率?奴才親看著御膳房做的,只留了兩名得力的心月復廚師操持。」言下之意絕對不會傳出消息,有損辰旦的聲譽。
辰旦自出生以來,除了皇帝太後的大喪期間,從不曾有過齋戒之事。便是國喪,也最多齋戒七日,還未必嚴格遵循。今日當著群臣之面,辰旦痛心疾首,親口下諭要齋戒七七四十九日,也只不過是裝模作樣以平息物議。見英公公體貼機靈,便不再多言,由他服侍著用了宵夜。
御膳房佳肴到底遠勝過軍中粗糙食物,辰旦大快朵頤之余,滿意頷首。膳後,接過英公公捧上的清茶,辰旦漱了口,淡淡一笑︰「朕離宮年余,你掌管宮中大小事務,辛苦了!朕賜你三品頂戴,以資褒獎!」說著,又拿起案上的一只玉如意,賜給英公公。
宮中太監依照祖訓,最高不過正四品官餃,且嚴禁太監干政。御賜三品頂戴,雖是虛餃,已為破格,足見辰旦恩寵之隆。英公公登時喜出望外,連忙跪下謝恩,磕頭如搗。辰旦不令他平身,靜靜注視著他誠惶誠恐、匍匐于地的樣子,久久不語。朕御下的這些人,朕予取予奪,只要一句話甚至一個字,就可以決定他們的生死榮辱、操縱他們的悲歡喜樂,但為什麼,即使當那孽子五體投地伏在朕面前時,口口聲聲說著謝恩或求饒的話,竟仍象是居高臨下俯視著朕?
辰旦剛升起的一點得意瞬間又化為了滿腔怒火,夾著難言的挫敗情緒。當下那孽子是最危險之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當務之急是盡快處置了他!攘外必先安內。待安定了朝廷,朕再全力對付簫尺!如今朕已回京,任他是孫悟空,又怎能翻得出如來佛的手掌心?辰旦微眯了眼,嘿嘿一笑,復將擬定的計劃于腦中過了一遍……
星子在懷德堂守到入更,又被派去巡邏皇城。從定更到天明,每個時辰沿皇城外牆巡視一圈,宿夜未眠。翌日清晨,星子與換班的侍衛們共進早餐,不過一碗粥,一碟咸菜,幾個饅頭和素餡包子。皇帝傳諭要齋戒茹素,宮中各色人等自然也不能沾半點葷腥。星子怕辰旦下毒,仔細觀察,確信食物餐具都無記號,粥菜都是從大鍋中舀出,便隨著用了些。
膳後,其他侍衛都換班休息,星子則又被派去懷德堂當班。星子料得這定是父皇的旨意,唯有苦笑不已。父皇最擅長之事便是斗爭人、整治人,這次歸來,不知還要有多少苦難折磨等著我呢!
星子一連在宮中值守了三日,不得片刻休息。好在晝夜不眠已是星子的家常便飯,他內力深厚,倒也不覺困倦。這幾日中,偶爾遠遠地見到辰旦一面,辰旦則對他視若不見,未交一語。南方的戰事沒傳來新的訊息,從西域撤回的大軍陸陸續續抵京整頓,辰旦每日忙碌,清理積壓多時的政務。皇子之事雖已漸漸傳開,仍不見朝廷正式的公告。星子猜到定是與自己有關,但拿不準辰旦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
辰旦冷漠的態度仿佛出征之前,選拔三軍先鋒,星子大鬧武舉現場之後。星子當初也是守在懷德堂外,辰旦不理不睬,擦肩而過都不肯看他一眼。星子暗中嘆息,那時我還能鎮日長跪宮門,肯求他原諒,今日我連跪求他饒恕的立場都不可得了!但星子心頭亦是明白,父皇明里對我冷若冰霜,暗中絕不會有絲毫放松警惕。父皇定不允許我再自在下去,但他為何任由我在他眼前晃蕩,遲遲不與我攤牌呢?
父子二人各懷心思,相安無事地過了三日。待到第四日夜里,星子照例巡邏了禁城一圈,回到侍衛們換班的夜室暫息。尚未進門,便听見里面有人輕聲議論︰「唉,听說子揚今日回來了?」星子听得子揚二字,心跳頓時加快,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又听得另一人道︰「可不是嗎,回來是回來了,眼看快不成了!」
快不成了?星子一听,頓時面色大變,蒙鑄不是一直說他無礙麼?出什麼事了?星子心急火燎,砰的一聲推開木門,幾乎是吼了起來︰「子揚他……他現在哪里?」
「殿下!」室內的兩名侍衛齊齊一怔,見是星子,嚇得忙跳將起來,垂手而立。
雖然星子與大內侍衛一同當班巡邏,眾侍衛仍是畢恭畢敬地稱之為殿下。一則是星子到底是皇帝義子,身份不同;二則星子曾代理軍務,主持和議,在軍中時便威望甚高,又曾求得斷腸泉解藥,救過不少侍衛的性命,侍衛們心懷感激。
「子揚回來了?他在哪里?情況如何?」星子顧不得與他們見禮寒暄,單刀直入地追問。
「這……」二人面有難色,「子揚他自己命薄,殿下何必多……」
星子愈發心急如焚,一把抓住其中一名侍衛的肩頭,厲聲喝問︰「他到底怎樣了?」
「他……他現在在飛鷹院……其他的,卑職並不知曉……」侍衛神情張皇,吞吞吐吐地道。
飛鷹院是為大內侍衛們在外廷預備的臨時住所,值班前後可在此稍事休息,若連續值守,也可小住上幾日。星子听了,扭頭便往外走,和他搭檔一起巡邏的侍衛急急喚道︰「殿下!這……」
星子腳下微微一滯,心頭掠過一道陰影,侍衛拱衛皇城安全,擅離職守是大罪,難道父皇讓我日夜當班就是為了以此下套,好借機來治我的罪?但子揚因我受過,他如今危在旦夕,我怎能不去看望他救治他?回程途中,蒙鑄夜夜潛入營中,為我療傷上藥,他不惜擔了偌大的風險,我又怎能知難而退,做背信棄義之人?一念及此,星子沉下了臉。一而再,再而三,父皇有什麼事沖著我來便好,若還要如遷怒子揚那般遷怒于他人,以此來牽制我,就怨不得我,非常之時使出非常手段了!
星子略一停步,回頭對那名搭檔道︰「若皇上追查起來,便說是我執意擅離,爾等勸阻無效。有什麼後果,由我一人承擔便是。」頓一頓,又道,「子揚也是你們的袍澤手足,共事多年,他今日有難,你們不作兔死狐悲、唇亡齒寒之想,反倒事不關己、無情無義,豈不是太愚蠢自私了麼?」星子說完,即施展輕功,如一只輕靈的雲雀,翩然沒入空曠的夜色中,瞬時消逝無蹤。
星子腳不點地,直奔飛鷹院而去。飛鷹院坐落于朝天殿的左側,與氣勢恢宏的巍峨正殿相比,沿宮牆排開一溜低矮的青磚紅瓦平房,猶為狹窄局促。此時夜深人靜,院內一片黑沉沉的,不聞動靜。星子雖名為侍衛,卻從未涉足于此地。怕驚動旁人,又不敢大聲呼叫,躡手躡腳地繞著院中前前後後巡視了一圈,忽發現南頭可見依稀燈光,走近幾步,便听見沉重的呼吸聲,偶爾夾雜著一兩聲咳嗽,一听便知是受傷之人。
星子上前,徑直推門而入,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借著屋內壁角一盞昏暗的油燈,一張簡陋的木板小床映入星子眼中,床上果然躺著黑乎乎的一團,仿佛是個人影。听見響動,那團黑影勉強轉了轉頭,正是子揚!朦朧燈光下,子揚面容蠟黃枯槁,憔悴不見血色,顴骨高高凸起,胡子拉碴,發如亂草,仿佛大山中走出來的野人,又如一夜之間蒼老了二十歲。
星子見狀,心如刀割。子揚本是豐神逸朗一表人才,在萬里挑一的大內侍衛中亦是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平日里言談行事不拘一格跳月兌不羈,便如一枚開心果讓人忘憂,卻被酷刑折磨得形銷骨立沒了人形!
孤燈只影,他身旁並無一人陪伴照料,星子更倍覺心酸苦澀,果真哪里都免不了趨炎附勢,子揚一朝失寵,眾人避他唯恐不及……原以為他回京後,便能安心休養,哪知卻被孤零零地拋在這里,不能歸家,妻兒亦不能守候身旁,如此淒涼無助!難道父皇想就這樣將他活活折磨死來懲戒我麼?
子揚見來人是星子,咧咧嘴,勉強扯出半個笑容,嗓音卻是嘶啞干澀,如破鑼般不成語調,咳喘著斷斷續續地道︰「星子……殿下?黑燈……咳,瞎火的,什麼風……咳咳,把你給……吹來了?」
星子哪還有心情與他玩笑,于子揚床頭蹲下,難過低頭,喃喃地道︰「大人,我來晚了,對不起……」星子滿腔自責,話音未落,眼淚已奪眶而出。
星子慌亂地拭拭眼角,忽又懊悔不已,怎麼象個娘們一樣,一見面就哭了,又不是沒經過大風大浪,還如此意氣用事!此時不是抱頭痛哭、感傷懺悔的好時機,當務之急是要為子揚療傷救命!時間不多,天明後皇帝若發現我不見,即會來找我算賬。而子揚的傷再也拖不得了!星子遂吸口氣,盡量平靜地道︰「大人,我……我先給你上藥吧!」怕子揚拒絕,忙補上一句,「你不要說話。」
子揚瞟了星子一眼,眼中似乎有種奇怪的情緒,不言不語地掙扎著轉頭俯趴。星子試探揭開他身上的薄被,子揚的身體*不著片縷,就著黯淡燈光,可見他從肩到背,由臀至脛,大大小小的傷口遠未愈合,大多已潰爛化膿,肌肉發黑壞死,散發出刺鼻的異味,潰爛處不斷滲出淡紅色的血水和淺黃色的膿液……
星子目不忍視,一陣陣窒息般的心悸。顯然在那一百軍棍的毒打之後,子揚被丟到傷兵營未能及時處理傷口,更無人照料看護,以致如此!侍衛們說他命不久矣,並非虛言。星子想起自己在傷兵營外偷窺到的情形,傷兵們一聲聲淒厲的慘叫申吟,似沉重的鐵錘,一下下地撞擊著心房!痛得星子顫抖不已。我雖屢受酷刑,還有蒙鑄時常偷偷溜出來照料,還有師父留下的上好傷藥,我都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生不如死。而這萬里之遙的漫漫長路,子揚又是怎生熬過來的?
子揚傷成這樣,要為傷口上藥,須得先行割去壞死的腐肉。星子抽出身為侍衛配備的鋒利匕首,于油燈跳動的火焰上炙烤了片刻,將利刃移近子揚後背。子揚大約感受到那鋒芒的灼熱,軀體微微顫抖。星子握著瓖金刀柄的右手亦抖動不停,凝視著刀尖的一點璀璨銀光,久久難以下手。
星子忽想到,生生割肉之痛,便如同凌遲酷刑,非常人能夠忍耐,子揚如今傷重如此,若是刀下忍痛不過,奮力掙扎,恐會出什麼意外,欲點子揚的昏睡穴讓他昏睡,雖可減輕痛苦,又怕他體虛,一旦睡去便昏厥不醒。星子想起當初自己戒毒時的經歷,低聲對子揚道︰「大人,得罪了!」扯過他身下薄薄的床單,嗤嗤撕成數條,纏成一道道長繩,將子揚的四肢牢牢縛住,綁在四面床角。子揚一動不動,也不做聲,任其擺布。
星子再度握緊匕首,默默暗道,我若婦人之仁下不得手,便是害了他!過了今夜,追悔莫及!闔眼凝神,回想當初子揚每次為自己療傷的情形,他是否也曾如我這般艱難?今日是該我報答他了!片刻之後,星子復睜開雙眼,暗運內力,那刀鋒便如一條靈活的小蛇,于子揚背部迅速滑過,切下一片片腐肉,卻又留下一處處鮮血淋灕的新鮮傷口。
初時子揚還啞著嗓子申吟了幾聲,強忍著未大喊大叫,不久便沒了聲息。星子不知道他是不是失去了知覺,卻不敢停下探看,只怕自己一住手,就再沒了勇氣繼續。
子揚全身上下潰爛之處甚多,星子割去了他背部的腐肉,立即為他敷上自帶的止血生肌的藥粉。這藥果然神效,即刻止住了流血。星子發覺子揚雙目緊閉,已是昏迷不醒,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看他臀腿,傷勢亦重,多處傷口已潰爛及骨,若再不處理,怕是將留下殘疾,一身功力再無用武之地,當不了侍衛不說,也無法正常行走。星子咬咬牙,狠狠心,喂子揚服下一枚藥丸,護住他的心脈。再將匕首于火上烤了片刻,硬著頭皮將臀腿緊要的傷處料理了。
此時天色已微明,一抹淡藍色的晨曦靜靜地從簡陋的木板床後的一扇尺許方圓的窗欞透將進來,恰落在子揚了無生氣的軀體上,映著他因失血而慘白的面容。星子以手掌抵住他背心,催動內力輸入他體內。約莫過了一盞茶功夫,子揚悠悠醒轉,未睜眼便開始慘叫︰「哎喲!哎喲!痛……啊……痛死我了!」
星子心如刀絞,含淚道︰「子揚……大人,都是我……是我害了你!」
子揚神智漸漸清楚,慘叫卻一聲連著一聲,一聲更比一聲淒厲,聲聲不絕于耳,如利劍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星子耳膜。待子揚睜開眼楮,目光斜斜一瞥,見星子俯身站在面前,撇一撇嘴角,似有十二分的不滿︰「殿下,別來說這些有的沒的,卑職早就知道,在殿邊做事,遲早都會落到這種田地!殿下口口聲聲說害了卑職,卑職也不敢怪罪殿下。殿下若是說說而已便罷了,若真有誠意,還不如想想,該怎樣賠償卑職來得實在。」或許是得了星子喂藥療傷,子揚此時說話不再若斷若續,似有了幾分氣力,語氣仍是一貫的調笑不經。
啊?不料子揚竟直言不諱開口索賠,倒輪到星子張口結舌,我拿什麼賠他?我現在有什麼能給他?就算他是開玩笑,可我欠他的債,有怎能賴得掉?「我……大人認為如何是好,我便……」
子揚不客氣地打斷他︰「先把卑職的手腳解開吧!」
星子才發覺竟忘了為子揚松綁,忙抽出匕首,割斷繩索。子揚稍稍活動下麻木的手腳。星子見他嘴唇干裂,知道失血之人最易口渴,忙從桌上的鐵皮茶壺中倒了一碗涼水,扶起子揚,欲喂他喝水。
子揚卻搖搖頭︰「不要水,殿下陪卑職喝兩碗吧!」星子愣著不明其意,子揚目光瞟一瞟牆角,「那邊有一壇老酒,名為醉燒刀,是前年冬天,宮中分下的御酒。離京前卑職只喝了一小半,剩下的正好今日派上用場,殿下莫要嫌棄薄酒禮輕啊!」
什麼?子揚竟要喝酒?星子只當他又是開沒譜的玩笑,傷成這樣還有如此雅興?看看天色,窗前閃耀一片明亮光澤,日光投射在彌漫小屋空中飛舞旋轉著的細蒙蒙的塵埃之上,猶如散開了一層金色的迷霧。父皇此時定已發現我不見了吧!我若不即行離開,待他尋來,子揚怕會更是吃不了兜著走!
星子便象是被債主打將上門催討的窮鬼,紅了臉打躬作揖地賠笑道︰「大人!我怎敢嫌棄大人的酒薄?只是……多謝大人的好意。現在……現在怕不成吧!大人傷重,怎能飲酒?何況我還得趕去皇上跟前當班,大人且安心養傷,稍後我再來看你。等你傷好了,我們再天天把酒言歡,不醉不歸,豈不痛快?」
子揚搖搖頭︰「不好!」略停一停,語氣忽由玩世不恭變為傷感沉痛,嘶啞的嗓音聞之令人潸然,「殿下,你不用給卑職畫大餅灌迷湯。你說實話,你現在走了,還能再回來看卑職麼?就算你回來,還能見得到卑職麼?」
子揚很少說什麼花言巧語,卻總是一針見血,直入要害。他的詰問再度令星子無言以對,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這很可能就是見他的最後一面!他的傷口腐爛發炎,若引發了血液感染,能不能熬過去,的確還在未定之數。而自己一旦離去,就得面對父皇,面對父皇無法消除的仇恨暴虐。父皇知曉我來看望他,又會怎樣對待我,對待他?這或許正是父皇設下的計謀,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雖不憚與父皇敵對,但子揚還有妻兒老小……
子揚見星子沉默不言,淒然一笑,猶如深冬時節無望凋零的最後一片黃葉︰「殿下果真是貴人多忘事,曾經信誓旦旦,回京後要同卑職暢飲一番,這麼快就忘了麼?殿下,看來卑職今生是無緣再與殿下共飲一場了!」
星子一怔,登時記起,從西突厥剛回到赤火軍中時,與子揚重逢,怕他看出我挾持父皇之計,曾許諾回京後宴請他,痛飲敘舊。而我被師父救走後,娘親親手縫制的那套嶄新的冬衣,一直是子揚萬里迢迢幫我保管,不管戰事如何變幻,都未曾丟棄,最終物歸原主。請他喝酒,當時我不過隨口敷衍,以為只是雞毛小事,到現在竟是一語成讖了麼?
星子的心髒倏然一陣抽痛,說起與子揚喝酒,還是那次京城中我賭場豪賭贏得萬金,草場地開螃蟹宴大宴全城,他混在赴宴的人群之中,想方設法引開父皇的眼線,為我掩護,我草草與他干了一杯,連感謝的話都不曾多說。那次,我又借醉酒之際,托他去打听娘親的下落,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與娘親晤面?
往事歷歷,清晰如昨。子揚表面世故圓滑,實則真誠熱忱,暗中幫助我良多,非一言可盡,而從不居功。我不但未曾報答分毫,反屢次連累他,令他今日性命不保!他要我賠償,我卻兩手空空。他受的苦,他施的恩,我便舍此一命也難賠他!甚至……甚至我連陪他喝一杯酒的機會都沒有了!人生何其無常,若我轉身而去,可會從此天人永別?
星子想笑一笑來安慰子揚,咧一咧嘴,五官擠在一起,卻比哭還難看。雙腿更如灌了鉛,重愈千斤,再邁不開離去的步履。子揚眼中的企盼如床頭燃盡的油燈,飄忽不定的火焰一點點地黯淡下去,漸漸熄滅于空蒙之中。屋內愈發明亮燦爛,窗外卻听不見一點人聲,寂靜仍猶如夜闌之時,甚至不聞朝天殿上朝的韶樂之音。他這般執著,如果……如果這是他最後的願望,而被我拒絕,我日後思及,可能心安……
星子摔摔頭,一把扶住子揚的肩頭,大笑道︰「好!子揚大哥,我陪你喝!你既無畏,我又何懼?此時不醉,更待何時?」
星子潑去茶碗中的清水,方桌上另還有一只大些的瓷碗,想是吃飯用的。星子也顧不得講究,茶碗飯碗都可當做酒碗,用茶水沖洗了灰塵,便去牆角抬那酒壇。經年無人啟封,白底青花瓷的大酒壇上已蒙了厚厚一層灰塵,星子將觸及壇壁時,忽發現壇身下半部有一個十分模糊的指印!星子一凜,有人動過這壇酒?不然指紋怎會印在灰塵之上?而子揚離京年余方歸,歸來後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這酒壇又放在不引人注目的牆角,為何會有人動過?星子心中一寒,頓如明鏡,父皇,你還真是機關算盡!
好在留下了師父的那枚避毒的百毒清,此時總算派上用場了!師父果真是料事如神,星子暗中感佩。背對著子揚,迅速從懷中內袋里一堆藥瓶中模出最小的那一個,撥開蓋子,裝作咳嗽,「咳!咳!」,星子以手掩口,彎下腰去,將那唯一的一枚藥丸囫圇吞下!隨即催動內力,讓其盡快融入血液。
星子隨即若無其事地捧了酒壇轉身,將大小兩只碗都斟滿。碗中酒液微黃,泛著如琥珀般的熒熒光澤,純淨透明,看不出什麼異樣。星子突然明白,子揚定已知之這酒里搞了鬼。難怪皇帝不許他回家,讓他留在此處,原是作餌來釣我這條大魚!難怪他一反常態,問我如何賠償他?難怪他重傷之下,竟執意要與我飲酒!難怪我夜半擅離職守,天色大光,皇帝竟仍不派人來尋找問罪!
星子對子揚滿腔愧疚,倒無怪罪子揚之意,我與父皇之間的恩怨糾結,本就不該將他牽涉進來,挨打受苦。他來作餌,必也是身不由己受了脅迫。但不知父皇對他可有何許諾,若他能騙我飲下了此酒,若協助皇帝擒得了我,他便能獲得一線生機的話,我何不將計就計,喝了酒假裝中毒,幫他立此大功,而挽救他的性命,挽回父皇對他的信任?只是若是毒酒,子揚陪我同飲,豈不是也會同樣中毒?
星子蹙眉,我有避毒的靈丹,百毒不侵,他可怎麼辦?復想,父皇雖不在意子揚的生死,卻會怕被我識破計策,功虧一簣。故酒中定不會融入當場發作的烈性毒藥。父皇必然以為,還能以養母阿貞來要挾我,不須立即當場取我的性命,應是打算最好能將我生擒活捉,或還有些用處。
星子心如電轉,想通了其間關節,轉瞬之間已打定了主意。探身去看子揚,子揚俯趴在床板上,著身後一片慘烈傷痕,闔眼似又昏昏入睡,濃黑的兩道眉毛緊鎖一起,仿佛有無限的痛苦凝聚其中。星子心痛不已,他已命在旦夕,父皇仍不肯放過他,不但不為他治傷,反倒不顧一切地利用他!讓他受此身心煎熬!
星子柔聲輕喚︰「子揚?子揚大哥?」他從前多尊稱子揚為大人,而今喚他大哥,竟似自然而然。
子揚睜開眼楮,忽聞到一陣濃烈酒氣,不待星子來扶,已奮力用右臂支起上身,半側著面對星子。星子為子揚披上一件深藍色外袍,讓他倚靠在木枕上,將那盞較小的茶碗遞上。
子揚對星子今日改換了角色,端茶倒水殷勤服侍他,一口一個子揚大哥,倒似心安理得處之泰然,也不客套道謝,伸手來接那茶碗。星子故技重施,交接時手腕不動聲色地微微一抖,將碗中的酒水潑去了三成。就算是慢性毒藥,以父皇的心機,也不知會不會給子揚解藥,我又不知是什麼藥,該如何解?能讓他少喝一點是一點。
星子舉起大碗,先自行仰脖灌了一大口,酒液甚烈,辛辣無比,入口恰如火燒刀割,一路火辣辣地直入肺腑。「呼!」星子張嘴呼氣,哈哈一笑︰「好啊!好酒!好男兒便當飲此烈酒!嚴冬烤肉味堪饕,大酒缸前圍一遭。火炙最宜生嗜女敕,雪天爭得醉燒刀。可惜今日不見雪景,亦無烤肉,辜負了如此美酒!」
子揚卻全無星子的慷慨豪情,慢慢地啜飲了一口,卻被嗆得大咳不止,掙得滿面通紅,說不出話來。喘息了半陣,方開口道︰「多謝……殿下成全!」
子揚此語顯然話中有話,他是在向我示警麼?星子故作不解其意,滿不在乎地道︰「大人說哪里話來?酒逢知己千杯少,與爾同銷萬古愁,能與大人痛飲酩酊,對酒當歌,與爾同銷萬古愁,本是我的夙願,今日終得如願以償。不過我本應自備佳釀,恭請大人光臨寒舍,今日卻是借花獻佛,不成敬意了!」說著又自飲先干,復斟滿酒碗。
子揚蹙眉無言,目中卻隱隱有悲傷之色。星子微微一嘆,誠心誠意地道︰「大人,我實在是連累你太多,讓你平白受罪落難。每每思之,愧然無地。這碗酒,算是我向你賠罪!」便又一飲而盡。
星子連干了兩大碗,子揚只靜靜地望著星子飲酒,滿腮亂須卻在不經意間抖動,泄露了心底的復雜情緒。待星子飲盡,他亦陪了一碗,星子猶豫了一下,並未阻止,復給他斟上半碗。
子揚愣愣地望著星子,忽然冒出一句︰「殿下,您向來是卑職敬佩之人。卑職……無能,未能護得殿下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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