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瘟疫的驅魔?」
「嗯嗯。這就是開給今年的一年生的實戰考試的內容。」
鄧布利多坐在椅子里對站在桌前的藍格爾點頭。
神聖學院的院長室,裝點著跟如現代化魔法塔一般的塾舍格格不入的復古內裝。填滿兩側牆壁的書架、胭脂色的絨毯,配上彩色碎花玻璃的間隔。直如休閑的咖啡館一般,懷舊的房間。這里的大部分日用品,都是聖徒會開設當初以來、院長用開的東西。
房中只有院長和藍格爾兩人。放在書架上的機械魔法座鐘,喀噠喀噠地雕刻一點一滴的時間。
「只是,說是死亡瘟疫,當然並不是真正的瘟疫哦。其實在這附近,發現了可能演變成瘟疫的種子的死氣偏移。因此負責實戰考試的老師提議機會難得,不如利用這個來作為考試內容。將死氣偏移人為地加強,創造接近基礎階位的這種規模的疑似瘟疫。然後由大家來將之驅除。」
院長說完,再補上了幾點細節說明。
院長身著平常的穿開的法師袍。雖然身材如竹竿般瘦長,然而因為姿勢優雅,卻不給人以瘦弱的印象。長及肩頭的頭發中夾雜著顯眼的白發,除此以外再沒有其他地方讓人能感覺到高齡,雖然年事已高然而卻是一名給人健朗印象的老人。順帶一提,紅木的桌子上,一只光靈正團成一團睡著。那是他的役魔。
另一方面高挑的藍格爾,身上的制服穿的很隨便,右手一圈圈的繃帶纏繞著拳頭。這個即使閉嘴不言、也會讓人覺得膽大包天的帥哥,即使受到院長傳喚,也完全沒有緊張的氣息。
听院長結束了說明,一絲冷笑呼地竄上了他的嘴唇,
「到底是出于什麼目的才泄露給我呢?實戰考試的內容,听說按照慣例是要保密到考試當日為止的。」
面對院長發出了挑釁的質問。
然而,院長對于藍格爾憚度卻毫不介意,反而溫和地微笑起來。
「只要是考試,內容就應該對學生全體都是公平的。……可是,這場考試,對于你來說有不利之處。畢竟——」
院長打消了微笑,以筆直地緊盯藍格爾雙眸。
「因為你是真正的死亡瘟疫的被害者。而且,到現在還與那時的後遺癥奮戰著。」
「…………」
院長的視線,沒有包含絲毫同情。也並非試探反應的視線。那是平靜、清澈的眼神。藍格爾並沒有別開視線,而是緊緊地反盯著院長的雙眼。
接著,忽然有意地表現出月兌力的樣子,
「——啊,確實如你所說。只是,這到底哪里有方便可言呢?莫非您認為我還殘留著心理陰影?」
「雖然你沒有自覺,但是這個可能性也不能說是零。」
「這麼說的話,既然沒有自覺,那麼我也就不知道了。」
藍格爾按捺下情緒,飄飄然地回答。
藍格爾卷入死亡瘟疫,是在距今六年之前的事情。
那時藍格爾是少不更事的少年。然而,結果在死亡瘟疫之後,為接受治療幾乎是生活潦倒。然後,卷入死亡瘟疫後一年,被貴族看上,收為養子。就是說,實際上藍格爾比米諾爾他們要高一年級。而且,藍格爾對操控靈能與魔力間的轉化如此熟稔,也是因為在治療期間需要不斷抑制死氣擴散,而死氣也是魔力的另一種形態,只是更具侵略性。
「……莫非叫我來,是要我自動退出實戰考試麼?」
「哎呀?你想退出麼?」
院長惡作劇似的問道,藍格爾像是故意似的聳了聳肩膀。
「本來就討厭‘考試’了。被他人‘試探’,不太符合我的性格。」
「哎呀。這種想法有點偏執哦,藍格爾同學。合格與否另當別論,客觀地了解自己的實力,畢竟不是壞事。」
「話雖如此,關于升級考試,說什麼‘合格與否另當別論’可是行不通的。」
「哎呀,這點確實如你所言。」
听到學生的貧嘴,院長撲哧一聲惡作劇地笑了。蜷在桌上睡覺的光靈,呼啦呼啦地轉體,長發輕飄。
「可是,你不會退出考試吧?因為朱利安同學和米諾爾同學,都要參加同一場考試呢。叫你過來這里,是因為希望你在事前知悉考試的內容,做好心理準備。那你這秉性應該對輸給同一個人兩次表示不甘心吧,而且相信朱利安也並不希望你出什麼意外。」
「心理準備?就為了這個,院長親自出面?」
「嗯嗯,就是這樣。不巧堂吉柯德和笛捷爾兩位老師離開了學校。知道你的‘隱情’的,剩下的就只有我還有雪弗萊了。啊呀,不過也是一點良苦用心而已。」
院長膽詞讓藍格爾的臉上閃過復雜的表情。那是,對于他來說相當少見的、混雜著自嘲和苦笑的曲折表情。
只是這也不過一瞬之間。
「……原來如此。看來我相當讓人擔心呢。實在惶恐。」
回答的時候,藍格爾的聲音和表情都恢復了平時的樣子。帶點挖苦的說法,確實很有他的風範。
然而,看著藍格爾這副態度的塾長,再次微笑,抬眼斜睨這名學生。
「——藍格爾同學?這種說法不太讓人舒服哦。」
「誒?啊啊,失禮。語氣太過自大了麼?」
「正相反。內心明明在‘煩躁’,外表卻表現得平靜又通情達理,不過是在‘裝成熟’而已,並非真正的‘成熟’的應對。而且拿自己是死亡瘟疫受害者作為攻擊的武器、口氣充滿虛無主義味道等等,這種表現是在難以稱得上堂堂正正。讓對方心生嫌惡,這是既單向又自私的不成熟的溝通方法。站在你的位置,還不如率直地說不需要同情,才更為帥氣呢。」
听到這出乎意料的指正,藍格爾一時閉嘴無言。听到如此直截了當的批評,就算不是藍格爾也難以應對。
「……這真是……又一個想當然了。」
「啊呀,我說錯了麼?還是說,這是‘別、別說笑了。才才、才沒有這種事情’這種意思?」
「為什麼口吃到那個程度……。我明白了。我不率直真是太對不起了,真是。」
藍格爾罕見地露出了不滿的表情,隔著發帶搔著頭。即使是藍格爾,也不願意與爺爺一般年紀的院長,就「成熟」的內涵進行爭論。
而且,實際上藍格爾是對于院長的忠告感到不快。
藍格爾對于自己的後遺癥並沒有加以隱瞞的意思。而且,也打算要直面、接受後遺癥。和朱利安一起轉入聖徒會,也是為了能自力克服後遺癥。
只是,即便如此,受到他人畫蛇添足的關注,內心也確實有感到焦躁的部分。
知道藍格爾的「隱情」的,即使在他的身邊也是極為少數的幾人。除去眼前的院長,就只有班任得吉柯德等人。就算是朱利安也應該並不清楚「真正的詳情」。
「……如你所知,確實是各種各樣‘棘手’的後遺癥啊。雖然大致已經適應了,偶爾像這樣喚起了自己還是個死亡瘟疫受害者的回憶的話,就會條件反射地焦躁起來。這一點在我看來也是相當放得開的就是了。」
藍格爾以平素的挖苦口氣坦白。院長也不再抓這名學生的雞腳了。
「……對了。說你在這次考試中有不利,只是我個人的判斷。要是讓你不快的話我道歉。只是——」
「我明白。院長的判斷,就是神聖學院的判斷。因為我就是隸屬這間神聖學院的學生,我會服從上層的判斷。對于院長的苦口婆心,就讓我心懷感激的接受吧。」
藍格爾誠服地說道。
只是立刻又歪嘴一笑,
「……還有,心理陰影就先放一邊,沒有自覺癥狀的危險之處,會和主治醫生商量一下。站在神聖學院的立場,要是考試中途我的癥狀惡化了的話,傳出去也不好辦吧。」
藍格爾補上一句多余的話,像是反擊似的望向塾長。
然而,
「啊啊,要是擔心那個的話就不必了。雖然有點失禮,剛才已經和你的主治醫生商量過了。」
「誒?笛捷爾老師?」
听到院長的回答,藍格爾不由得睜大了雙眼。
為卷入死亡瘟疫的藍格爾進行治療的,不是別人,正是守護騎士之一的笛捷爾。教會知識最淵博的騎士——同時以傷以及疾病的治療為專業的牧師。藍格爾即使在聖徒會的現在,也每月一次接受笛捷爾的檢查診治。藍格爾和雪弗萊的邂逅,追本溯源也是因為他一直接受身為雪弗萊導師的笛捷爾的治療。
「不知道麼?笛捷爾,也是本校的畢業生啊。」
「原、原來如此。因此才會對晚輩的我••••••」
聖徒會已有近半世紀的歷史。而且,古時是神聖帝國內事實上唯一的英雄育成機關。在笛捷爾那一代,聖徒會出身的人應該有相當數量。
「他是第幾期學生呢。總之,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辭去維斯塔神官團工作的時候,阿德萊德閣下還非常的惋惜呢。」
「……阿德萊德閣下?」
「哎呀,真對不起。是個老朋友了。現在是聖堂教會維斯塔神官團的團長。」
院長干脆地回答。
說到維斯塔神官團的團長,就是教會神官的頂點。連這樣的人都以「閣下」相稱,果然不愧是靈緹家的上代當家。
然而,令藍格爾更為吃驚的,是笛捷爾的事情。
「維斯塔神官團的團長都感到惋惜……莫非說,笛捷爾老師,曾經當過神官?」
「這點也不知道麼?哎呀確實,現在只是本院的講師兼醫師,可能真的難以想象。可是,從‘對人咒術的專家’這一點來說,其實神官和牧師的技術是有相當的共通點。若非對‘咒術’相當熟悉的人,也無法應付過來吧?」
「……確實。」
藍格爾喃喃回答。
實際上,笛捷爾確實是個有口皆碑的驅魔牧師。沒有他,藍格爾大概在兩年前就一命嗚呼了吧。既是救命恩人,也是信賴有加的主治醫師。
「……就是說,笛捷爾老師的判斷是,那點程度的考試對我的後遺癥也沒有影響?」
「嗯嗯就是這樣。所以,我叫你來這里,就如剛才說過,只不過是為了讓你做好心理準備。」
「原來如此。……只是,不用擔心。我雖為外行不過還是讓我說句吧,事到如今我沒打算因為區區一場基礎級別的瘟疫退縮。」
像是為了恢復已經打亂的步伐似的,藍格爾清楚明白地說道。
藍格爾在六年前卷入的瘟疫,在死亡瘟疫頻發的今天,也是成為了社會熱點話題的大規模災禍。雖沒有輕視瘟疫的意思,‘區區一場基礎等級瘟疫’確實就是藍格爾的心聲。
「……還是說,莫非確實有點什麼‘預感’?」
「哎呀?這是指什麼意思呢?」
「就是字面的意思。容我失禮,說到‘盲眼兄弟會的預言’,都是歷代聖堂教會的終極靠山。竟然可以讓那麼偉大的預言者來預測自己的將來,僅僅這樣就足夠光榮了。」
听藍格爾再次反擊,這次換院長一臉無語。
「……哎呀哎呀……。你的知識豐富這一點,看成績就可以明白,可是似乎稍微偏向謠傳的方向去了呢。」
「畢竟這方面很對胃口。」
藍格爾毫不畏懼地答道。連院長都不禁浮現起苦笑。要是讓把她稱為「這個業界的幕後大老板」得吉柯德听到這番話,說不定會滿身冷汗吧。
接著,
「這樣啊。……那麼,就讓我攤開說個明白好了。藍格爾同學。你的‘星象’非常難以解讀。只是你的後遺癥的原因。我對你特別關照、像這樣叫你過來,原因之一是因為我也無法看穿你的‘星象’。」
院長對藍格爾淡淡地如是通告。說這話的時候,也是和剛才一樣,沒有包含半點同情。只是在對藍格爾的信任的基礎上,將事實如實通告而已。
「可是呢,藍格爾同學。我的預言這種東西,並非那麼必要。因為今後會有幾重困難在前方等待著你,關于這一點,我也好,你也好,都已經知道了。」
「…………」
藍格爾一臉復雜的表情听著塾長的話。
然而,很快就又苦澀、然而又無畏地笑了,
「——所言正是。」
如此嘆息道。
院長的話雖然相當尖銳,然而比起蹩腳的安慰卻又好太多了。自身的將來與樂觀相距甚遠這點,藍格爾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蒙前輩指正,實獲益良多。」
「不必多禮。可是呢,藍格爾同學,即便如此也不要對將來悲觀。你為了能直面自己的後遺癥而選擇聖徒會,這點我甚覺欣喜。我們不會從後遺癥中將你拯救出來。然而,卻可以教會你憑借一己之力自救的手段。為了讓你可以按自己所希望的生存方式活下去。」
「這番話語實在讓人感激涕零,只是不巧現在的我,並沒有所謂‘希望的生存方式’這種高尚的東西。」
「‘現在的我’,是吧?自行為將來的可能性設定界限,並不是聰明的做法呢。」
這是既嚴厲卻又溫暖的鼓勵。然而,藍格爾只是浮出冷冷的微笑,也不打算回答什麼。
這時一直在打盹的光靈剛好打了個哈欠,醒了過來。
一邊撐起身體伸著懶腰,一邊像是在詢問談話是否已經結束似的交互看著兩人。結果,以役魔的無言詢問為契機,兩人打住了交談。
藍格爾向院長道別過後,將院長室拋在了身後。
走到走廊上,關上門後,
「……呼」
嘆了一口氣。
下意識地舉起手臂,按著纏在右拳上的繃帶。
「……將來的可能性?」
喃喃地自語道。
自嘲再次回到嘴唇上,眼瞳中浮現了挖苦的——同時也是空虛的——神色。按著繃帶的手,有點僵硬。
「……實在不是那塊料啊。」
話音剛落,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藍格爾兒回過神來。
「被院長叫了過去?這次又干了什麼好事!」
是雪弗萊的調侃。這種時候竟然沒去調戲米諾爾,真是怪事。
沉沒在黑暗中,無望看透。然而,至少現在的藍格爾,還有照亮著腳邊的日常之光。
藍格爾輕輕一笑走在走廊上,回頭對雪弗萊微笑道,
「你的話,應該可以殺了我吧?」
「對活著這件事,你真的沒感到一絲欣慰嗎?」
面對這個輕易將生死掛在嘴邊的損友,雪弗萊不禁發問。
藍格爾並沒有回答,獨自走向寂寥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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