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內,文武百官高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渾厚洪亮的聲音,在恢弘的殿內激起鈍重的回音。愨鵡曉新的一天,在這樣復雜的境況下開啟。
南宮修宸跪在宮廊下,身軀筆直,听到殿內南宮朔叫南宮承澤,問他昨晚刺殺的凶手可有抓到,並問幕後主使是誰……南宮修宸自嘲微揚了下唇角,少了他,這個國,這個朝堂,照常運轉。
薄雲籠罩的天,透著深深的藍,若他是個普通的男子,今日該抱著笑嬈出來曬曬太陽。他明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此時,卻只能跪在這里。他不說如此按照常理出牌的人,他也不喜歡如此隱忍。
「驟影?」
驟影像是一個黑色的鬼影,從殿頂忽然飛身而下,「殿下? 」
「去查唐清宇的蹤跡,不管他藏身何處,都要給本宮找出來,另外,那個即將過來和親的郡主也要查清楚身份。」
「遵命!」
驟影離開約一盞茶的時間,他的腦子里血色的驚濤駭浪,掀過了幾重天鵡。
听到不遠處幾不可聞地幾個熟悉的腳步聲,他轉頭看過去,那幾個腳步聲停頓,氣氛尷尬難言。
慕曜乾一襲褐色錦袍,寬厚的肩上罩著獸頭護肩,高大的身軀,渾然一股猛將之風,將他左手牽著的一襲月白玉蘭錦袍的莫慧穎襯托小鳥依人。
他看著跪在廊下的南宮修宸,如慈父看受過的兒子,目光里有著幾分無奈和疼惜。
他不是不知唐嶄的動靜,在離開晟齊之前,為防萬一,他派人關注唐嶄的動靜。而南宮朔身邊,他也早安排了暗人。
南宮朔收到唐嶄的信時,他雖不知信的內容,卻憑南宮朔看信的臉色,他便已經猜出七八分。
憑南宮朔之前派南宮淑婉夫妻迎駕修宸,執意將笑嬈押回晟齊,足可以判斷,南宮朔處事圓滑,而沒有原則。
他也早會料到,修宸必然會因為沖撞南宮朔而受罰。再這樣下去,修宸勢必會為笑嬈丟了太子之位。
他一番思忖,握緊莫慧穎的手,夫妻兩人歉然地望著南宮修宸,有千言萬語要對他說,可他們終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在宮廊上拐了彎,走向內殿的側門入口,跟隨他們身後的晉榮則帶著一群隨侍和護衛,守在了宮外。
慕曜乾松開了莫慧穎的手,讓她去給笑嬈更衣,準備出行。
他轉頭命令門外的晉榮,「傳令宮外的人,準備馬車,在西門等候,讓他們準備好金瘡藥。」
晉榮領命俯首,他又不放心地叮囑,「在車廂內多鋪幾層軟墊,小姐有傷在身,不宜長途顛簸。」
「是。」晉榮恭順俯首,眸光卻黯然一閃,他並沒有像平時一樣,立即去執行慕曜乾的命令,轉身若有所思地走出幾步,又折回來,「可是……元帥,我們該去哪?恐怕唐嶄正擺好陷阱,等著我們離開軒遼。」
「放心,自有去出。」
「是。」
慕曜乾進來內殿,不禁停住腳步,懷疑地回頭看了眼門外走遠的晉榮。
這一路,他和莫慧穎行蹤隱秘,而修宸斷然不會泄露他的行蹤,就算昨晚整個軒遼國都知曉了他和莫慧穎抵達的消息,唐嶄那封信,也不可能來得如此之快!
為防萬一,他不得不謹慎行事,「慧穎,你和嬈兒暫且稍等,我去安排馬車,半個時辰後,你們去北門。」
「不是讓晉榮去了西門嗎?」
慕曜乾只是對她一笑,沒有多言,便徑自出了門。
莫慧穎看著已沒了那壯偉身軀的門口,黛眉緊皺起來。
若非因為她,此刻他還是晟齊國人人敬畏崇敬的大元帥,如今,卻連跟隨多年的屬下都要背棄他了。她一直在防備這些事發生,卻沒想到來得如此之快,還好,她提早做了準備。
笑嬈乖順地坐在床沿,任由母親為她梳理著長發,見她憂心忡忡,心魂也跟著慕曜乾飛走了似地,忍不住打趣,「娘親,別擔心,我們會沒事的。慕曜乾這些年保護杜蘭曦可是從沒有出過差錯,應該也能保護好我們的。」
莫慧穎听得不禁一笑,「你昨晚幫了你爹,您日卻又說這樣的話,娘親都不生氣了,你還生的什麼邪氣?」
「只要他對娘親好,和杜蘭曦再無瓜葛,我就不生他的氣。否則,他可不要怪我不客氣!」笑嬈說完,忍不住伸手模上自己平坦的月復部,她這一走,只怕要許久見不到修宸。將來有一日,她若是與修宸重逢,這孩子,會不會也像她無法接受慕曜乾一樣,不肯接受修宸呢?
她不想走,可是,她不能再連累修宸。他對她的相助,已經夠多了。如今,誰若收留他們一家,唐嶄便會視誰為仇敵,南宮朔為軒遼的安危趕他們走,情有可原。
莫慧穎熟練地將笑嬈烏黑如絲緞的長發盤成高髻,心里也不由得為這一頭如雲黑發而驚嘆驕傲。無奈,自古紅顏多薄命,笑嬈這樣的美,反而成了幸福的負累。
「嬈兒,娘親知道你舍不得修宸。」
笑嬈努力揚起唇角,不讓母親听出自己的難過。「我只希望修宸能平安,開心,幸福。」但是,一時半刻就做這樣的決定,真的讓她心痛如刀絞。
就在昨日,她看到南宮朔因慕曜乾的到來激動驚喜無以言表,忍不住期望,自己會成為修宸名正言順的太子妃。現在她有了孩子,孩子有個名分,是立足軒遼皇族的保障。但是現在,她的孩子也將成為「私生子」了。
想起南宮朔昨日那樣威嚴,豪爽,難辨真偽的笑,她倒是並沒有為自己失去太子妃之位的美夢而惋惜,只是忍不住為修宸傷心。
修宸如此抗議,那些上朝的大臣只怕又在指指戳戳,說他是混世魔王。
以前罰跪在祭壇,現在罰跪宮廊下,眾目睽睽,修宸竟無半句怨言。
他生氣唐嶄的卑鄙是一方面,恐怕更讓他傷心的,是南宮朔的出爾反爾。
唐嶄對于軒遼來說,是一條凶殘的毒蛇,和平,不過是他恐懼慕曜乾的幌子。
南宮朔明知如此,卻還執迷不悟,硬是貪戀這種虛偽的和平,不只是可氣,到最後,晟齊發兵之時,恐怕連他自己都會罵自己昏庸怯懦。
「你看得開最好不過。」莫慧穎欣慰一笑,欲言又止。她想告訴女兒,慕曜乾已經對她徹底改觀,卻又覺得,這話其實沒有必要說。
從前,在慕曜乾面前蠻橫,驕縱,狠辣的笑嬈,頃刻間成了善解人意,體貼賢淑,溫順听話的乖女兒,讓他開心恍惚,緩不過神。她原是以為這父女倆不知道要別扭到何時,沒想到,竟會如此「不藥而愈」。她相信,他們父女心有靈犀,不必她從中開解什麼,將來也會是一條心。
她將笑嬈的發髻整理好,卻沒有給她戴上那些華美的發簪,因為她為笑嬈梳理的發髻,不適合佩戴那些東西。
「嬈兒,娘親其實……並不贊成逃跑這個主意。」
「娘親……」笑嬈疑惑不解,僵硬地忍著脊背的傷痛轉過身,探看她的神情,卻見她從袖中取出一套宮女佩戴的珠花頭飾,「娘親,您這是要做什麼?娘親是要將嬈兒易容成宮女麼?」她心里一陣驚喜與詫異閃過,隨即,蒙上一陣不舍。「娘親,您是要決定不帶女兒走嗎?」
「你這麼聰明,一看就明白了。」莫慧穎眼淚落下來,心中百感交集,「在孕期不告而別的事,我也曾做過。當年,我為了保護家人,迫不得已,無法當面言說,多虧了你爹,這麼多年,痴心不改,我才能得以幸福。但是,你就不一樣了,南宮修宸是怎麼樣的人,娘親不知,但是,既然你喜歡他,又有了他的孩子,我們就不得不為這個孩子多做考慮。」
莫慧穎說著,慈愛的微笑著,忙碌著為她戴上宮女珠花,眼里的淚卻像是泄洪似地,怎麼都止不住。「娘親不希望,爹和娘的遭遇,在你身上重演。你外公和你外婆當年若是多愛娘親幾分,也會像娘親今日這樣保護你一樣,做這樣的決定。可惜,你外公心里有他自己的理想,而你外婆也因為娘親和你爹私定終身,而無法原諒娘親。若時間能倒退,娘親死也不會離開你的父親,娘親寧死千百回,也不要讓你在冷宮里遭受唐嶄那樣的毒打。」
笑嬈已是淚流滿面,她忍不住撲進莫慧穎的懷里,「娘親,可是……您就這樣走了……女兒舍不得您吶!」
「傻孩子,娘親總是不能陪你一輩子,能陪你走完下半生的人,是南宮修宸。」莫慧穎小心地避開她身上的傷口,輕輕地推開她,又從袖中取出一張易容面具,用帕子給她擦拭了臉上的淚,將易容面具仔細地為她貼好。「娘親從沒有期望你做一個善良的好女子,但是,娘親期望,你能有本事守護自己和孩子的幸福!爹和娘不在你身邊,凡是傷害你的人,不要手下留情,只要敵人還能反擊,就可能傷害你,記住要為自己的孩子永絕後患。若是娘親將來知道你過得不好,娘親一定會讓整個軒遼皇族付出代價。」
笑嬈因她的話疑惑,「娘親,您是要去找唐嶄復仇嗎?」
莫慧穎嗔怒失笑,她捧住女兒易容之後的清秀面容,檢查易容面具是否有破綻。「你知道了也好,爹和娘是不能這樣逃難一生的,他怕你爹,所以,爹和娘就殺到他面前去。」說完,她松開笑嬈,轉身就走。
笑嬈忙追上兩步拉住她的手臂,「娘親……你們不能去冒險!」
莫慧穎把她的手拉下來,絕然地不肯再回頭,「娘親只能幫你到這里,接下來,你要自己走完剩下的路。」
「娘……」笑嬈無法再去追,這幾步,這幾個動作,已經讓她滿頭冷汗,背上的傷口火燒似地痛,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才能堅持到底……
直到,她步履虛浮地端著托盤來到宮廊下,看到跪在地上,依然那般剛毅俊雅,卓爾不凡的南宮修宸,忽然就有了忍住痛苦的勇氣。
她一步一埃地走到去,雙膝跪下,把托盤擱在地上,「太子殿下,跪了一個早上,渴了吧?喝口茶吧!」
南宮修宸听到這熟悉的聲音,這才從天際剛剛初升的朝陽收回視線看向她,他看過她澄澈含笑的眼楮,又忍不住狐疑地打量她這一身宮女衣裝,霎時,冷酷的俊顏蒙上一層寒冰。「你這個瘋女人,馬上給本宮站起來!誰準你打扮成這個樣子的?」
笑嬈被他的怒氣嚇到,忍不住就想把自己的臉遮起來,卻又忍不住覺得好笑,她這易容面具已經貼住了臉呢,她心虛臉紅,他也看不出來。「修宸,你听我說!」
「懷著本宮的孩子,你再敢胡亂下跪,本宮決不輕饒!」他聲音低沉地湊過來,鼻尖幾乎貼上她的鼻尖上,鷹眸里卻怒火洶洶,全然沒有半分親昵。
「修宸……」她只是跪一下,又不會死,他至于這樣生氣嗎?她有恃無恐地,在他可怕的凝視下,調皮眨了眨眼楮,「我要做你的貼身宮女,這樣就可以繼續留在你身邊了。」
「你給我住口!」
早朝剛散,百官們往外走,不約而同地瞥過來,正見一個清秀地粉衣宮女跪在太子面前,仿佛做了錯事似地,低垂螓首……那身姿婀娜柔婉,楚楚動人,倒是個美人胚子,容貌也姣好清秀,只是太子的臉色鐵青,似乎正在生氣。
官員們不由得議論紛紛,後宮里的宮女們,為飛上枝頭,可真是什麼手段都用的出,太子可不是一般的皇子王孫,此次罰跪,更是非同小可……
出乎他們意料,南宮修宸不但沒有將宮女斥責遣退,還起身半蹲下來,突然就那麼將宮女拉到了背上,背著疾步離去,那方向,似乎正是朝著東宮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