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韋一江跟兩名引路的軍士,縱馬出了城,風沙迷眼,日頭高照,卻是冷光沒有絲毫熱度,不過天光已經大亮。
瀚海城是在長遼關西邊的一座小城,到了城下,城頭有軍士喝問來者何人,我將頭上的風帽掀開,高聲道,「謝琰,我要見謝二公子,讓我進城。」
軍士去傳話,很快城門便開,數名軍士出來,將我身後韋一江還有隨行收了兵器,傳將軍命令,帶我進城,我命韋一江跟著我。
除了都姓謝,我的確跟謝翮不熟,十多年過去,我並不很放心這樣去見他。
韋一江這人雖然沉悶,不苟言笑,但性子果敢,忠誠勇武。
我當真有十年未見過謝翮了。
坐在案前那人穿著一身緇衣長袍,手中按著劍,挑了修長的濃眉瞧我,鳳目微斜,目光冷淡,五官削刻,膚色白皙皎潔,臉色間卻籠罩著一股陰郁之氣。
他唇上蓄了薄須,乍一看模樣變化挺大,我幾乎有點認不出。
但容貌仍然英俊,依稀有舊日的影子。
我猛然想起,我到盛京的時候他二十二,現在該早已經過了而立。
我記憶中這二哥是個好風流風雅的人物,與眼前這模樣差太多。
隔了十年,我那會才九歲,壓根沒長開,他確是一眼認得了我。
盯著我看了幾眼,驟然轉笑︰「真是你這丫頭,你來找二哥敘舊不成?」
既不驚訝也無好奇,笑中並無真誠,將手中的劍鞘指了指對面,示意我︰「坐。」
我小時候除了謝慕,跟其他兄弟姐妹都不親近,僅限于認得是誰,跟謝翮還有些記憶,完全是因為他年紀最長,看著最顯眼,比較容易留下印象,而且他為人風流愛玩,還玩出了名堂玩出了風頭,父皇隔幾日就要叫他進宮耳提面命一番。
我站立不動,他再次示意,聲音嚴厲︰「坐。」
「你不在盛京過你的好日子,跑這里來干什麼?」
他頭探近了些打量我︰「他還真是不一般的疼你,老五他要不是人機靈跑的快,差點就沒命,結果你,不但沒弄死你,還給你封了公主,大加封賞,無上恩寵。」
他說著手捏住我下巴︰「我還真是納悶,左思右想也想不通這緣由,不如你告訴我?他憑什麼這麼寵著你?」將我臉左右模了模︰「還真是會勾人的一張臉,難道是憑這個?或者伺候男人的本事?這就更奇怪,那他繞著彎的給你封個公主做什麼?還將你嫁給辜氏,這有膽子做沒膽子給你個名分?」
「我還真是小看你。」他譏誚道︰「你那背後又是干爹又是叔叔的,你那位可憐的丈夫他脖子酸不酸,知不知道你干的這些沒皮沒臉的事?」
我抬手打他,謝翮一把握住我手腕︰「急什麼?說到你心坎上了?」
「你讓我進城,就是為了來羞辱我?」
「我可沒有求著你來,你這是自找,謝家的臉面都給你丟盡了。」
我憤怒的直身站起來︰「你夠了!你有什麼資格羞辱我?」
我嘴皮子這會意外的十分利索,一氣不停。
「謝家那麼多男兒,個個庸弱無能卻只會爭權奪利自相殘殺,關鍵時刻,沒有一個有本事保護自己的姊妹妻兒,卻將稚子幼童推出去抵罪,謝慕他為了你們委曲求全,你們又何時把他當人當命了?只管自己爭來奪去,根本不管他的死活,到出了事捅破了天卻要連累他受罪,我不過一介女子,求全保身,靠不得父兄,當然靠我自己,我就是討他歡心又如何?若不是如此,我早就死了,尸骨都朽了!
謝翮臉繃得生硬,我冷笑一聲,繼續道︰
「丟我謝家臉的人是誰?你看看你自己,當初在涼州不安分,真當自己有本事,結果給人打的落荒而逃,到這鬼地方來啃沙子,你以為你這模樣好看的很?」
謝翮一怕桌子︰「你給我住嘴!」
帳外軍士听著高喝立刻持著刀劍沖進來,韋一江上前一步將我擋在身後護住,劈手奪過一名軍士高舉的長刀,一刀砍過去,接連砍了兩人,鮮血濺地,余者踟躕不敢前,謝翮怒吼道︰
「誰讓你們進來的!都退下!」
來人為首的一身披甲冑的韃子將領叫道︰
「她是那皇帝的公主,那皇帝很寵愛她,得殺了她。」
謝翮激動的站起來︰「我說了滾出去!這是本將軍的私事!」
他站起來,手下扶著單拐。
一手拎劍抖開劍鞘拔了劍出來指著︰「阿突拉,帶你的人出去,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我知道他因病鋸了右腿,可是驟然看到,還是頓生酸意,我吸了吸鼻子,一言不發,一陣刀兵踫撞,窸窸窣窣的鎧甲摩擦的響動,武士又退出帳外去。
已經是安定過後。
謝翮撐著拐急的原地亂轉,怒氣沖沖的手指了我,我緊步過去扶住他手,攙著他坐下,謝翮站立不穩,歪歪倒倒的往座上栽過去,我按著他︰「二哥!」
謝翮一把甩開我手︰「滾開!你來做什麼?看我笑話?好好的討好你的干爹是正經,這里不是你能來的地方,別回頭讓他懷疑你又跟謝氏牽扯,阻了你的榮華富貴。」
「二哥!」他推了我一把,我又緊跟著重新抓住他︰「二哥!你听我的,不要固執,不要出戰,你們勝不了,你給我點時間,等我,會有機會的,很快。」
謝翮笑道︰「別廢話,你顧好你自己的命就是,少來操心我,我願意等,姓趙的狗皇帝也不會給我機會,你小心自己,別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小心眼,也別將他想的跟你一樣蠢,當他真寵著你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由得你,趕緊滾吧,你說的話我會當沒听到。」
趙免笑將我擁在懷中︰「失魂落魄的,我怎麼跟你說的?謝二他可不會信你任何話,你不是白白送上去挨他罵的,自討沒趣,別費勁了。」
他安慰道︰「沒意思,乖乖兒陪朕才是正經,他說你什麼了?」
我沒心情扯謊,而且趙免喜歡我老實,我老實,他才會好說話,我面無表情的將和謝翮說的話重復給他,趙免邊听邊樂︰「活該,你這是沒事找事。」
我奇怪的看他︰「陛下這麼放心我見他嗎?」
「有什麼不放心?你跟他說不上話的。」
趙免將手搓了搓我臉,鼻子踫了踫我的,幾十歲的人,笑的天真有如孩童︰「你這小腦袋瓜子里想什麼,朕清楚的很,只要你不給朕翻出花樣來,你高興折騰一下朕也由得你。」
我心里冷笑︰「是嗎。」
「你是朕的寶貝,朕看著你就開心,就是說不出的喜歡,只要你乖乖陪著朕。」
我伺候他上榻休息,看他睡下,將香塊扔進爐中,淡淡的香氣立刻纏繞于帳中,我深嗅了幾下,趙免最近的睡眠越來越差了些,握著我手不放︰「睡不著,陪朕一會兒。」
我回握他手︰「陛下睡著了我再去。」
趙免痴痴撫模我手︰「朕真想你永遠這樣陪著,朕看著你,就覺得心里很暖和。」
「我會一直陪著陛下。」
我捏緊了手,手心是汗︰陪到你死,我一定會的。
趙免過了很久靜靜睡下,我望著他臉,就會不由自主的想,他會不會一睡著就再也醒不來,他這睡得可真安靜,好像沒有呼吸一樣。
我看著他睡臉,胡思亂想了一會,起身吩咐帳中伺候的軍士小心守著,注意燈別熄滅了,萬一陛下醒了,看他要不要喝藥,這才出了帳去,夜色沉沉,營中火光隱隱,悄然無聲,唯有夜烏如黑雲聚在帳篷頂淒聲啼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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