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無新意的早朝,整個都是吵吵鬧鬧。南北貿易的事,今年開科的事,西戎來犯的事,還有湘王來洛的事。我只坐在龍椅上耐心听他們吵,而心里對這些事其實早有打算。
阿南這回帶了筆來,在夾牆里把眾臣議的南北貿易的事,都記了下來。
「新推的政策最好一開始就盡量完備,免得以後傷筋動骨的大改動。」她這樣對我說。我把我的計劃給她看,就認真當回事了。
此時我們坐在馬車上,偎依在一起,腳邊擺了三壇宮中專為過年準備的屠蘇酒。阿南說是我們和鄧香一人一壇,看誰先醉,我已經是笑著答應和她比試了。
今日阿南穿得淡素,白色的衣袍只在衣緣瓖滾了黑色的包邊。她抱著大袖坐在我身邊的樣子,讓我覺得有些新奇。看慣了宮中婦人的爭奇斗艷,猛然看到這樣清減的打扮,再配上阿南的靈動活潑的美目,倒是讓我耳目一新。
「阿南真是好看。」我由衷地說。
阿南的臉便紅了,像路邊才打苞的杏花。
此時雨倒是停了,天空中雲在散去,陽光懶洋洋的撒了一路。
我們的馬車出城南數里,過了伊水,剩下的山路就得我們自己步行。幾個和如意差不多大的小宦官抬了酒先行,我和阿南緩緩的跟在後面。
山路曲折,兩邊是濕潤的石壁,天光雲影在其間徘徊,隔開了洛京城的喧囂繁華。我有些好奇鄧香怎麼會住到這里邊來。
阿南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思,她一邊和我並排走著一邊說︰「這里原是一處洛京財主的別墅,連年戰亂,那一家人家業日漸蕭條,城外的別墅用不著便想發賣。價錢很合適,酩香先生就買下了。」
阿南在我面前並不避諱她對鄧香的了解,他們一直通過御溝相互交流信息,大約什麼都會談到一點。
阿南耐走,看似並不急切,卻是一步連一步走得穩健。我倒也還罷了,走了幾里地,那幾個抬酒的小宦官就先耐不住,不僅被我們趕上,還很快就落下去好遠。
「皇上,等等他們吧。」如意請求。
我和阿南都站住了。皇帝出巡,雖是微服,其實是帶了眾多護衛。我的護衛此時都隱在不遠的地方。看是看不見的。那些小宦官都知道這一點,他們是怕我們先走了,也帶走了護衛,沒人看護他們。
此時我們站的地方,正是一處小石拱橋,橋的一邊,有一截小小的瀑布掛在半山腰上。瀑布飛濺的水珠折射著七彩的陽光,有幾點一直跳到小橋的橋面上來。幾只蜻蜓就在這些七彩的光影中翩翩舞蹈。
橋下小溪水滿,清泠泠的從我們腳下流過。
我看到溪邊有一處「丫」字型的樹樁,上面掛了一張漁網。
這給我的感覺,好像我們這是一腳踩進了一幅畫里。路轉溪橋,野趣盎然。我只很好奇,這麼清的水里怎麼會有魚。
看看那幾個小宦官抬著酒壇慢慢走到我們身邊,一個個氣喘如牛,阿南索性說︰「這里景致不錯,不妨多歇一會兒。」說著,便迎風在拱橋的石欄上坐下。
春風鼓動她的白衣,越發像是一幅畫了。
如意和那幾個小宦官都是十分感激的模樣。
「如意是哪里人?」阿南突然問。
「荊楚一帶的。」我代如意說了。
如意就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南楚出來的。姊歸人。」他用了「也」字,雖不明顯,但多少有些向阿南討好的意思。
「我宮中有一個叫喜樂的,好像和你是同鄉。」阿南笑著說。
「我們原本就是皇上一起帶回宮里的。都沒有親人了,承蒙皇上收留。」
阿南哦了一聲,「你們口音淡了。」
如意他們跟著我時,才五六歲的年紀,到如今當然口音淡了,不比她阿南,十三、四歲才北來,到現在說話還是又軟又糯。
山道那邊傳來了腳步聲,我們就一起回了頭去看,一開始以為是鄧香,後來才看出是他的兩個小童。兩個小家伙見了我忙們恭敬施禮。原來鄧香的別墅就在前面不遠處了。而他們是來起那漁網,準備用網里的魚待客。
鄧香沒出來迎我們,我們看到他時,他坐在一架紫藤下的小竹凳上,正向竹筒里填禾米。他的頭發隨意用一枝竹簪綰著,有幾絲垂落下來,掛在他也穿了白衣的肩上。
玉白的手指,碧綠的竹筒,寬袖木屐,加上頭頂的花影婆娑。讓我錯覺以為到了江南。
「酩香先生。」阿南老遠就叫了一聲。
鄧香抬起了頭來。略一睞視,嘴角就化出一絲笑來,神采精粹,難以描摹。我心中又開始嫉妒,他們鄧家的孩子倒都長得俊秀。
他停了手上的動作,只快速將我和阿南一掃,看到我們都穿著便裝,便沒有站起來。只笑著向我們讓座,指點著旁邊倚放的幾只胡床,「自己撐開坐吧。上午才知道你們要來,一點沒有準備,只能疏食野菜待客了。」
阿南亮著眼楮,「好久沒吃竹筒飯了。」她一點也不矜持,自己跑去鄧香的身邊向竹蔞里看了一眼,「還有薰肉!」
弦子不知從哪個角落里躥了出來,一手提著弓,一手還拎了兩只竹雞。見到我們也只是一笑,很隨便的點了個頭。
到了此時,我也放松下來,在這樣的地方沒必要端架子。再說,這些都是很了解我的人也藏不了什麼。我掂了胡床坐到了鄧香對面,看著他向細竹筒里填薰肉和米。阿南已經去旁邊引水的竹筧處洗了手,揎了袖子,也過來幫忙。
「沒什麼好東西,只燒點南方的風味,皇上莫見怪。」鄧香對我說,「我們邊弄邊說話。」
我只是笑,其實我沒見過竹筒飯,平生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煮米的。
鄧香又回了頭問阿南,「我開的方子你用了嗎?如今開了春不大看得出來,等下我給你切一下脈,」他此時手上沾著米,沒辦法切脈,「我得給你換個方子了。冬病夏治,今夏你尤其得好好養養。」
阿南胡亂揮了一下手,「我的肺不打緊,今年只覺得宮中煙道火力太猛,熱得我不得不常開著窗子。」一句話漏道出了她生病的緣由,往年長信宮是不通熱的。
我不得不飛快的別過臉去,掩飾自己的尷尬。
我看到如意他們和鄧香的小童已經在那邊殺雞剖魚了。幾只白鶴很及時的出現,等孩子們把小魚扔給它們。
阿南卻並沒有意識到我的異樣,她心癢難耐的輪流掃視我和鄧香,「你們倆到底有什麼事瞞著我?是不是和那個什麼李夫人有關?」
弦子擎出兩把菜刀來,慢慢走到我們這里,在一旁支了砧板。
我和鄧香都沒作聲。
阿南的眼楮一轉,「這是要做魚圓嗎?弦子把砧板拿過來,剁魚茸的事交給皇上干。」
我愣了一下,我哪里會干這事!這輩子張口吃飯伸手穿衣的我,完全不會這些廚房里的行當。可一轉念,也就明白阿南這是在支走弦子。
果然,弦子向著姐姐吐了一下舌,做個鬼臉,很不情願的把東西搬到我面前。
剖好剔了骨去了皮的大魚放在了我面前的砧板上,阿南又將兩把菜刀一左一右塞在我手中,「剁吧!」她說。
我拿著兩把菜刀不知該如何下手。
連鄧香都看著我笑了,「等一下我來吧。」他說。
我的菜刀掄了下去。
阿南是個小人精,她倒是一下子就猜中了我讓鄧香去干的事。
我邊剁魚茸,一邊听鄧香告訴我,「歸命侯的家宴我去了,他的妻妾沒有全出來。但我問過他的一位歌姬,他那侯府里沒有與那李夫人相似的人物。」
這個,我倒沒覺奇怪,就憑歸命侯那猥瑣人物,是留不住李夫那樣人才的。
但鄧香原本說要面見我,可見他打听到的還不止這些。
果然,「但我听說原本歸命侯那天請的客人里,還有馮家的兩個兒子,」鄧香說,「但最後他們都沒來。這讓歸命侯很沒面子。」鄧香微笑,「據歸命侯宴後帶醉發的牢騷,那兩位公子原本是洛京凡請必至的人物。他們喜歡與人交際。」
我靜靜等著鄧香說下文,手上慢慢也模著了門道,輕重緩急左右開弓,剁魚茸的技術有些像模像樣了。手下的刀與砧板發出了的節奏的清響。
「據說馮家來了不少客人,兩個兒子都忙著接待,已經顧不上和歸命侯這等沒用的人物虛以委蛇。他府上的高朋,許多都是今年赴京趕考的舉子。」
這個我也早知道了,沒什麼奇怪。今年的大比安排在三月,有些人早早來到洛京,本就是為了干謁求進。這才過著年呢,李濟和馮驥兩府接的名刺已經堆著可以用來燒家里的碳鍋了。
但接受別人拜訪是一回事,從中挑選真正的才俊才是就需要他們獨具慧眼了。
接下來,鄧香終于說到了重點,「听說馮府今年接到了一個特別的貴客。」他說,似乎也有些興趣似的,「這人一來就直接住進了馮家家中。馮驥對那人十分客氣,還招了歌姬舞妓去侍候那人,洛京城但凡有些名氣的歌舞姬都*潢色小說
我皺了一下眉,手上不由的停住了。「那是個怎樣的人物,是不是和我年紀差不多大?」
鄧香奇怪地抬頭看了我一眼,「正是,皇上知道?听說那人是個陰沉卻俊美的男子。」
我听要耳中有說不出的感覺,好像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卻又感到新的壓力來了。此時我覺得自己的袍袖礙事,心里煩燥不安,伸了臂讓阿南幫我卷袖子。阿南卻只向我攤開她那濕漉漉的手。
我回頭大叫︰「如意!」聲音很響,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
鄧香看我的眼神便有些好奇。
等如意洗了手,又來為我挽好了袖子,我那狂跳不已的心才好像平復了一些。我看鄧香︰「酩香先生繼續說下去,那貴客身邊是不是有個美婦?」
鄧香看我的目光若有所思,見我發問才好像突然醒過神來似的,「的確听說是有一個美婦人始終陪在那貴客身邊。那美婦人極美,卻不是正常的美,按那些歌舞姬的描繪,那女人竟像是修煉成妖的怪物,美得有些詭異,沒人能看出她的年紀,只說那婦人讓她們覺得她已修煉千年,只不過面貌還是少女罷了。」鄧香一笑,「這應該有些像是皇上要找的人吧?至少我覺得像!」
鄧香是見過李夫人的,他說覺得像,應該就是了。
我沒有作聲,讓密密的砧板聲代替了我此時的心情。
鄧香繼續說了下去,「我還听說那貴客對陪他取樂的歌姬舞妓並無興趣,那人似乎心事重重,稍不如意,還大發脾氣。」鄧香那長眉輕蹙,好像有些難解,「更可怪異的是,那貴客在馮大司馬府里,終日枕著那美婦的腿躺著。那美婦常當著外人的面撫模那貴客的身體,那貴客從無拒絕。可兩人間卻又並不調笑。有位舞姬向他們敬酒,不小心將酒灑了些在那婦人裙上,還遭了那貴客的暴打。凡此種種,歸命侯府那些歌舞姬看到極多,但外人端的看不出二人是何關系。」
我默默剁著眼前的魚茸,阿南不叫停,我就會一直剁下去。
我想我知道那兩人是什麼關系,這世上最黑暗的莫過于相思,而相思的,卻不一定都是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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