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不出來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看到阿南盛容華服向我走來的模樣有時會覺得不太真實。也許是因為生活早磨出了阿南的身上的粗糲稜角,讓她月兌出了一個宮廷女子的通常的窠臼,她本人的形象遠比任何華麗的裝飾鮮活得多。
如今阿南在宮中最是氣盛,但凡出行都是前呼後擁。雖然說起來還是位居後宮第二,但不知何時,她的聲勢早壓過了馮嫣兒。就連母後也放了手,讓後宮中的任何事都由著阿南作主,這似乎已經養成了宮中習慣。
我覺得阿南如今故意顯示她的聲勢是故意的。
從骨子里,阿南也是個不肯認輸的人。既然馮嫣兒先向阿南下了手,阿南必然不肯低頭。不管阿南有沒有理解那天我對她說的話,在她一味忍讓馮嫣兒也是必不現實。
她的倔強勁兒上來誰也擋不住。
與這樣的阿南在一起,馮嫣兒怎麼看都在氣勢上輸阿南一大截,無論如何裝飾都沒用。
今天的阿南目光流動,似乎也在打著什麼主意。她看到我和馮嫣兒如此這般的樣子,竟似視而不見。
她一直走到離我們很近的地方,向著我先行了一個禮。
我趕緊開了口中,「我們都進去說話吧。」我需要也讓自己先喘口氣,我敢肯定,馮嫣兒是故意選了這個時候來見我,而阿南也是有備而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似乎只有我不知道。
在我的書房之中,我才一坐定,阿南便上前對我說︰「妾有事向皇上請示。」不給我喘息的機會。她邊說邊從腰帶中又取出她的小扎子來。
我用鼻子嗯了一聲,眼楮落在眼前御案上。桌上放著我沒收起的畫軸,這些天,我一直在慢慢的完善它。
畫中一片冰雪天地,本是這世上最純潔也是最肅殺的色彩。我記憶中最淒涼和最美好的事,都是在這樣的色彩中發生的。眼前畫中大柏樹的銀冠下,卻有一位綠衣少女活潑的睨視著我,為這冰雪的畫境平添了一份勃勃生機。阿南可是我這顆嚴冬的心中唯一的生機。
我不自覺的牽起嘴角,畫中少女那衣紋那發絲縴毫畢現,神態嬌憨頑皮,活月兌月兌就是剛剛被我收了心時的阿南。這畫可是我用了幾個月的時間畫成的。還沒讓阿南看過。
我慢慢將卷軸卷好,收了起來。挑了眼示意阿南先說。
「妾得請示皇上,」阿南捧著她的手扎的眼珠轉得奇怪,「妾的長信宮好像又開始漏雨了,得請人全面翻新一回屋瓦。近來這兩回下雨的日子,妾早上醒來時,都看到床邊地上有一灘水跡。可是白天細看時卻又看不出漏雨處所在。」她古里古怪的看我一眼。
我一下子十分心虛,難道阿南知道了我夜里偷偷去看她的事?我的腦子里一下子有些亂,倒不是怕阿南真的知道了我這些小伎倆,只是覺得我做的任何事好像都逃不過阿南的法眼。
阿南捧著她的小扎子,開始向我匯報這筆開支大約是多少多少銀兩,其中瓦工若干,泥工若干。她一本正經的的模樣引得我想發笑。這點銀子她本不必向我匯報,但我知道她是故意。
我忍著笑,老實等她說完。
「長信宮翻新的時候,楚賢妃打算住哪里呢?」我問。
阿南的大眼楮向我一閃一閃,「上回長信宮翻新時,我是住在皇上寢宮的。」阿南大聲說,一點也不臉紅。
馮嫣兒發出一聲怪笑。
阿南只看我,只當馮嫣兒不存在。
我不說話,作出沉吟狀。
「皇上三思,」馮嫣兒大聲說,她走到阿南旁邊站定,「楚司南一向以妖言魅惑君王。」
阿南要真肯下些功夫媚惑我倒好了。
馮嫣兒急了,「皇上想想,自從皇上與楚司南接近之後,這後宮出了多少事啊!先是何昭儀,接著是李修儀,現在剛死了林修儀和錢德妃。」馮嫣兒那嬌滴滴的聲音里掩不去的刻薄。「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呢!」對她來說,自從我上回讓阿南住進我的承乾殿,一切都不一樣了。
阿南已經報完了賬,收起了她的小扎子。「總計銀兩不足摘星閣每年的潃漆錢。」她眼巴巴的看著我。
我想了半天,不知該答復她才好。這算是配合我演戲呢?還是阿南真的在抱怨?
「剛才淑妃的話說了一半,」我轉過頭去,問馮嫣兒,「你剛才說到哪里了?」
阿南眼睜睜的看著我對她的冷落,臉上的表情便有些僵硬。阿南難道是沒明白我上回說的話?
我不提這話題還好,一提馮嫣兒的臉又換了一副面皮,「求皇上為奴家作主。」她立刻換上一張泫然欲淚的皮相來,「盡人皆知,我弟弟馮邁是這回春闈的三甲熱門。那凶手就是為此來的。」
「你弟弟死了嗎?」阿南很唐突的插言問馮嫣兒。
馮嫣兒瞪阿南一眼。
「沒死怎麼會有凶手?」阿南作吃驚狀,同時拍拍胸口,「猛然听淑妃說什麼凶手,還以為是……淑妃不要這麼夸張好不好。」又轉了頭向我,「皇上有所不知,洛京城里那些士子,今天一早差一點又起了沖突。好在二殿下坐鎮彈壓了下去。妾早听說是與馮大將軍府有些關系,馮家已經鬧上江南會館。剛才听聞淑妃之言,還真以為是出了大事。」
我大大的吐了一口氣,看樣子請二哥回來是請對了,越是臨近考期這類事就會越多。總有那心有不甘的人不停挑事。十年一選士對許多人來說,這就是一生之中決定命運的唯一機會。馮家到底想干什麼?
「當然是大事,妾有證據。」馮嫣兒瞪阿南,「妾家里送來一樣東西,是我弟弟馮邁從那行凶之人身上扯下來的,只要皇上看到這東西就會明白一切。」
馮嫣兒膝行上前,一直到我的御案前,「妾知道,妾若此時說出實情,皇上定會以為妾是為爭風吃醋。可妾還是請求皇上听妾一言,洛京城中,一直都有南人的細作長年活動。皇上只要想想去年春上進京的流民之變就明白了。」
我在御案後面的手又一次悄悄的搭上我佩劍的劍把。這奸妃居然還敢提去年春上的事!這不全是他爹馮驥干的好事嗎?此時阿南額頭的傷疤還歷歷在目,我每每看到都心痛不已。這全是他馮家害的。
阿南在我面前從不提起額上舊傷,但我卻不能裝看不見。每每看到這傷疤我第一是恨我自己沖動,第二就是恨馮家構陷。
馮嫣兒不知我此時心中恨意,尤自在我面前夸夸其談,「那些細作中為首之人姓鄧名香,就是楚司南那個陪臣鄧芸的哥哥,南楚那死硬的大將軍鄧禹之子。」馮嫣兒言之鑿鑿,「此人從南楚陷落之日起,就悄悄尾隨隨歸命侯這些降俘潛入了洛京。至今已經在京中呆了四、五年了。羽翼廣布,暗樁眾多。」
我沉默著,看了一眼阿南。這事馮嫣兒說的倒是實情。我早已經知道了,御溝下那條隨水流飄向宮外的繩索就是阿南與那些人聯絡的方式。
鄧香和他的身後,一直就是那些和阿南互相支撐的南方勢力,他們的存在,在過去的幾年里,維持了南北間的平衡。
我心里十分清楚,不管我愛不愛阿南,以後他們這股勢力都再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從任何意義上說,這樣勢力的存在對帝王都是嚴重的挑戰。更何況,這勢力的頭目是不是別人,他是與阿南關系非同尋常的鄧香!這是個隨時都有可能挑戰我帝王尊嚴的男人。
「這個鄧香就是向我弟弟行凶的人。」馮嫣兒的眼楮里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凶狠,瞬息間卻又換了燦爛的向我一笑。「不過我家邁兒文武雙全,又正好遇到一位路過參加武舉考試的壯士相助,沒讓他們得逞罷了。邁兒傷勢不重,養上幾日就能下床。」
誰關心馮邁傷勢重不重,橫豎都是騙人,馮邁不想參加春闈,想白白向我要個官做做。這也沒什麼不可以,反正都是敷衍。只要我等到那個將他們一網打盡的機會,他們一個也別想逃掉。
我開了口「讓邁兒在家好生養著吧,春闈就別參加了,邁兒是什麼人!朕一向當他自家兄弟看待。等他傷好,朕想想怎麼安排個官兒給他當當就是了。」我也笑,一樣可以笑得誘人。同時向旁邊秉筆宦官示意,「將朕剛才這幾句話記下來。」
「謝皇上!」馮嫣兒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驚喜。我的輕易許諾讓她喜出望外了。
她急急忙忙跟進一步,「剛才我對皇上說我弟弟從現場得了一件東西,這東西足以證明傷害他的是什麼人。」
馮嫣兒此時急不可耐的向她身後的打手勢。那個宮女綠翹等待已久,此時忙捧著一只盤子上前,將盤子連同里面的東西一起交給她的主子。
這情景看在我眼里,就好像突然有一把劍向我直刺過來。刺破了我心中努力封存的記憶,阿南的血,我對她最深沉的愧疚,全都像是一塊已經快要愈合的傷口突然再一次被撕裂。眼前的情景簡直就是上一世情景的再現。有那麼一會兒,我好像又能感覺到一絲熟悉的燥動從身體里流過。
我的御書房,跪在我腳下的兩個女人,交到我面前的一塊玉牌。除了前情不同,其它的場景幾乎是前世模一樣的重現。這難道就是宿命?
我的手已經再一次緊緊握住我的劍柄。
馮嫣兒抬了頭向我笑。當初她就是這麼笑的。
阿南冷冷的睨視。當初阿南也是這樣的眼神。
馮嫣兒白色滑膩的手戲劇性的在我面前扯開了盤子上的蓋布。連翹起的小指都與當初相同。
阿南閉了一下眼楮扭著臉去。當初她也是這樣不屑的。
我原以為這一世我已經為阿南做了一些事,可為什麼這樣的情景還是再一次出現在我的眼前?我還說我要對阿南好。我真的做到了嗎?
我搖了搖頭,想擺月兌我眼楮里看到的一切。可是不行!馮嫣手上的托盤中,有一塊青玉牌靜靜靜的躺著。
它終于又出現了,和上一世一樣,我再一次看到了它。這一世,我一直在阿南那里找這塊玉牌,但一直沒找到,我原以為我的命運已經改變,它再也不會出現了。
我開始懷疑我這一世真的做過什麼嗎?為自己,為阿南,真的努力過嗎?
南方舊俗,男子尚公主,會備以刻名之玉牌為聘。鄧香有這樣一塊玉牌,至少說明,他原本是打算要尚公主的。
我閉了一下眼。不能再想了。
「皇上看,這玉牌上有個香字!」馮嫣兒興奮的聲音傳到我耳朵里,「可見我不是胡說。鄧家兄弟常與人宴飲,洛京城中多少人見過鄧香腰上系著的這塊牌子!」
我沒留心過,一個男人看另一個男人,如果不是有意,大約是不會注意這些細節的。
不過我想這事上馮嫣兒應該不會騙人。他們自然是安排好了一切才做今天這場戲的。也許真的鄧香想除掉馮家子弟,向馮邁下手了。但,更重要的是,鄧香為什麼會掛出這塊玉牌,至少他覺得自己還可以不用放棄阿南是吧?
馮嫣兒趁熱打鐵,「臣妾想,我家邁兒的事還是小事。結合這次大比,這些南人分明是想除去皇上的羽翼啊。請皇上明斷!」馮嫣兒的聒噪听在耳邊格外煩人。
那個托盤此時已經快舉到我鼻尖前了。我不想看,而我握劍的手開始發抖。
「楚賢妃怎麼了?你還有什麼話說不成?」我閉著眼,卻听出馮嫣兒聲音里挑釁的意味越來越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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