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高高興興地給沈流霞過生日,喝酒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本來青晴不想掃興,沈流霞雖然精明強干,但細思之,她也是個無依無靠,完全靠自己的人,這一點上他們四人都有共通之處,所以大家都會有知己的感覺,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何況今天是她的好日子。
但是自從青晴進來,竇銅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余腫未消的眼楮,他不知道這一夜發生了什麼,但看她有些憔悴,眼楮腫脹,不知怎麼,他心里反倒很歡愉,難道她是因為我,一夜未眠,甚至流淚,所以才會變成這個模樣的麼?
青晴為了怕被竇銅看出,來之前,已經用冷水沖過幾次臉,特別是眼楮,雖然異于平常,但已不是很嚴重了,只有些輕微的發腫。不細瞅是看不太出的。
但還是被竇銅看了出來。整頓飯她都刻意地沒有朝他看,只是不得不看他時,也是很親切的,有如姐姐的眼神。
她已經跟著連飲三杯,沈流霞讓大家喝個盡興,但是竇銅卻不讓青晴喝第四杯了,沈流霞和果果都瞅著他,他慢條慢條斯理地道︰「她眼楮腫了,喝多酒不好,到時眼楮會發炎的。」
沈流霞笑道︰「哪有那麼嚴重,她都快好了,幾杯水酒,又不會醉人。沒準還消炎呢。」其實青晴也覺得無所謂,跟著說沒事,但竇銅卻搶過酒壺不放手,提醒青晴道︰「你忘了,你是沒有酒量的。」
他當然指的是在君山之時。喝了三杯就哇哇大吐。那天喝的是燒酒,今天是米酒,不一樣的。但青晴沒有辯論。他那麼固執地要對她好。若不依他反而壞了大家的酒興。
果果撇嘴道︰「你就是會關心青姐姐麼,一遇到青姐姐你就心細如發了。」
沈流霞水靈靈的大眼楮,忽然聚焦到竇銅身上。很是深刻地看他一眼,好象第一次認識他,又象是發現了一個新的竇銅,覺得果果說得很有道理。但只是一個眼神,她轉過來,忽然笑道︰「既然青姐姐不能多喝,那就罰她喝水,以水代酒陪我們。不醉不歸。」
竇銅仿佛誠心找別扭似的︰「水也不能多喝,浮腫乃因充水所致,所以不能多喝水。」幸好沈流霞也是玩笑話,話頭一轉笑道︰「既然水也不能喝,那就吃飯,如果飯都不能吃,那就吃藥好啦。」
「不過麼。不是青姐姐吃藥,倒是有人要吃治敏感的藥。」果果哈哈大笑。竇銅和青晴也笑了。
吃完午飯。大家各司其職,沈流霞讓青晴好好歇兩天,以免用眼過度,因為刺繡是很費眼楮的。
店里每天迎來送往,客人非常多,沈流霞的精力旺盛,機靈百變就是這麼練出來的。果果扎進繡房里,與她一起干活的都是媳婦們,她們干活時有時是鴉雀無聲的。那是活忙的時候,逼得她們顧不得,就象上次青晴參觀的那次,就是活堆積如山的時候,讓她們連抬眼的時間都沒有。
但活不那麼多,不那麼忙的時候也有,她們就開始邊干活。邊聊天了,畢竟愛說是女人的天性,特別是十幾個女人扎在一起的時候。
果果听她們說,她們的話題從丈夫到孩子,再到婆婆,大姑子,小姑子,家庭里的各種規矩,再就是柴米油鹽之類,她們的丈夫有的是大宅里的幫佣,有店里的伙計,有賣水果的,賣菜的,還有腳夫。
她們談到家庭鎖事的時候就忘了果果,等她們談了幾天談膩了,疲倦的時候,她們的注意力就轉向果果,果果是唯一一個沒有出嫁的女子,她的心,她的事,就是一個密秘的寶藏,揣測她也成了她們的業余愛好。
比如她會嫁給什麼樣的人,會遇到怎樣的婆婆,怎樣的大姑子,小姑子,但她們從來沒提過錢,從來沒有人認為果果能夠嫁到大宅院。她們忖度的這些時,都是帶著一種報復的歡愉,所以全是私底下,當她的面她們可不敢。
在此之前,有一個比果果大兩歲的小繡娘,嫁進了大宅院,是給人做第三房的小老婆,听說府第極為豪闊,但是不久,就有傳聞說,她經常受到大老婆和二老婆的夾攻,由于她小門小戶又生性懦弱些,到後來就變成了虐待。
那個給大宅里幫佣的就看到,被打得不成人形,還不給飯吃,她這樣不得勢,不久那位大人就又娶了第四房老婆,這個小老婆進來那是厲害無比的,可能在進門也听說他們的家風,不厲害些也行不通,所以上下合氣欺負她,她從第三房一直淪落到丫環都不及的地步,連下人也敢對她指手畫腳。
這些繡娘們,在開始時還有點羨慕嫉妒恨的架式,但到後來,不禁撇嘴又嘆息。每每談到她,都會尖起嗓子,一副刻薄的樣子。
果果最煩她們說這些,在她們眼中,果果傲氣,手藝好,年輕,臉蛋又漂亮,跟老板又是姐妹相稱,果果平時懶得理她們,在她眼中,她們就是一群俗物。在她們眼中,她傲得象個女皇。
她們在她面前肆無忌憚地聊著柴米油鹽家長理短,無非是想讓她知道,她再傲也只是個繡娘,也是她們中的一份子,將來的她的生活也不過如此,比她們也高明不了多少。
她們反復地聊那個給人做小老婆的繡娘,無非是想告訴她,即使嫁到大戶人家也不過是那個樣子,整天那麼傲把尾巴翹天上去干什麼。
果果一開始真想捂起耳朵,但後來,她也就習以為常了,因為她們聊來聊去不過是那些,沒什麼新鮮的。
她們有時候會聊起在古董店做伙計的竇銅,她們會發出那種暖昧的眼光。一個伙計,一個繡娘,天生一對,況且年齡相當,又郎才女貌。她們這樣說時,有一種祝福同時又有一種平衡感。這也是有時果果看竇銅不順眼的原因。
自從青晴來了以後,她們的話題開始轉到青晴,她為人和氣又兼具美貌,自信而不張揚,雖然她跟果果以姐妹相稱,看上去卻比果果高貴多了。于是她們便很仰目。
她們一點不知道青晴的出身,至于對青晴的仰目也完全可以看成是對果果高傲的打壓。其實就算青晴強于果果。也不是她們所說的那樣懸殊,這一切青晴當然不會了解,因為她的心本就沒在這上面。
而果果卻是萬分在乎,她在意她在別人眼中的形象。
夜深人靜時,她不禁會想,也許她當初喜歡黎源,是因為他的權勢?他在義軍中顯赫的地位?不是!她自己搖搖頭。那時喜歡他,只覺得他比任何人都有力量。跟他在一起會有安全感,無論是武力還是頭腦,他都會解決。
就象那次被程荃綁架在岳陽樓,若不是他打敗那個瘦教頭,她怎麼能夠月兌險,回去時在湖中,遭到楊華的阻截,她不會游泳,若不是他奮力維護。她怎麼能夠活命。她就是從那一刻徹底愛上他,並不完全是因為他至高的職務。
最近她的心里又泛起波瀾,是因為那個讓她繡台屏的公子,看他衣飾的華麗程度,應該是顯赫的富家公子。
果果的手藝在店里出名,凡是經她繡過活的都知道她的名字,那麼這位富家公子不僅知道她的名字。而且專程找來,讓她給他繡台屏,這樣還不夠,還一睹了她的芳容。從他的眼神中,不難看出,他是傾目她的美貌的。
一個心靈手巧,相貌絕佳的繡娘。
想到‘繡娘’兩個字,她的眉心一皺,就算手藝再巧奪天工,可她還是一個繡娘,‘繡娘’二字身份卑微。
那位公子也不知姓甚麼,這幾天,她翻來復去地想他的樣貌,他其實長得不怎麼英俊,瘦長的白臉,一對圓圓的眼楮,薄嘴唇,雙腮有點往里凹,有點象老太太,高而薄的鼻翼,三角的鼻孔,還有點躬肩,但是她反倒覺得很瀟灑。他的樣貌每天在她心里不下數十遍。
所以她繡台屏之時,針法細之又細,有些她認為可以更好的地方,做了些巧妙的添琢。她用盡所有的心思在這上面,沒有完成之時,怕他來取,好不容易完成了,便天天盼著他來。
左等一天,右等一天,只盼了半個月,那位公子也沒有來。
她怕他偶然間來,便每天精心打扮自己,穿上那件繡花繁復的粉色大袖衫兒,長袖過月復,蠻腰縴縴,專等他來,以至于無心做其他的事。
但是,她又不能總穿著這件大袖衫兒,需要換洗不說,她甚至擔心,等他看到之時已經變舊了,不那麼華美了。偏偏給青晴的那件又不見她穿,她有點後悔,因為她只有這一件象樣的衣服,如果當初不給她,就會有兩件了,那樣可以換著穿。
給人的東西,當初說得那麼感動,又不能再借或者要。她可不想讓她看輕她。
已經過了半個月,他還不來,難道是忘記了,她由焦急變得有些惱恨,她這樣每日的朝思暮想,他居然拋在一邊,置之不理,甚至是忘了,那簡直是對她的羞辱。
她開始賭氣不想他,把那件台屏也放在不起眼的位置,準備也將它遺忘。
可是偏巧這日,這位公子就來了,他又換了一身寶藍色的綢衫,腰系玉帶,足穿寶藍綢靴,發束一塊美玉。先看了台屏,看過之後贊不絕口。
這時果果借故到前面來,被這位公子 見,便過來見了禮,他見她比初次還要美艷,心里更是心花怒放,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絹包,送給果果,薄絹露出一角,里面竟是黃澄澄的一對鏤花金鐲子。果果嚇了一跳,沈流霞雖然在那邊招呼客人,沒人往這邊瞅,但是這也太貴重了些,她在這里干一年也換不來這樣的一只鐲子,何況收這麼重的禮也會被人看輕的。
所以她極度推辭,引得遠處的沈流霞幾次側目往這邊察看,這位公子道︰「一點小小心意,姑娘何必如此扭捏,我還怕這粗陋的首飾配不上姑娘哩。」
她若是再要推辭,不但要引起沈流霞的懷疑,還要被他看成是沒見過大世面,他的一點小小心意就令她誠惶誠恐,以後還怎麼接受他的大禮。
她遂面若桃花般地羞紅著臉頰,低垂粉頸,將薄絹收于袖中,這位公子才迷戀地看她一笑。
「公子貴姓?我還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我姓謝,以後你會知道我的名字的。」沖她拋了一個媚眼,拿著台屏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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