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陳故事 第011章

作者 ︰ 逃跑的方糖

過完年,還有一陣子才開學,陳太太提議一家三口出國旅行,她堅持要去德國,這一次,陳先生沒有發出反對聲音。

陳易和王新月二十幾年前就約好,結婚後要去德國度蜜月。

陳易一直覺得虧欠妻子。

兩周後,他們盡興而歸。

那次飛機降落,用的是南明市新飛機場。

由普田建造,完工後,普田卻必須撤退,世事真是諷刺。

飛機場建設美輪美奐,游客贊不絕口。

範爾親自來接。

他態度親昵,卻一直戴著墨鏡,高大英俊瘦削,人像鋼條一般,動作敏捷,給予人壓迫感。

他把陳氏一家接到酒店。

志明月兌口問︰「干嘛來這?快送我們回家。」

範爾轉過頭來,「叔叔退休後,房子歸還公司,公司轉售。志明,那所平房一直是單位宿舍。」

這時,陳太太握緊兒子的手,陳先生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呵,不過是暫時借住,並非陳家所有。

志明沉默。

他安頓好父母,梳洗完畢,偷偷來到舊居。

舊屋同他住在那里時一模一樣,大門打開,有一個小女孩走出來。

「找誰?」

她八、九歲,小美人模樣,蜜色皮膚,美目盼兮,仿佛森林中的精靈。

只听得她說︰「現在是我們住在這里。」

志明微笑問︰「請問你貴姓?」

「我姓譚,我爸爸是許氏建築的總工程師。」

啊,物是人非,現在轉到別人當家做主了。

有聲音自屋里傳出來,「明珠,別跟陌生人說話。」

大門關上。

跟著,志明去家明墓前獻花。

他一個人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腿酸。

他抹干眼淚,靜靜離去。

那晚,他無論如何睡不著,他嬌生慣養,認床。

第二天一早範爾來找他。

「別忘記今晚有重大儀式。」

志明點點頭。

他忽然纏住範爾說兒時趣事。

「範爾,你比我大兩歲,我小時候是怎樣的人?」

「淘氣,愛哭。」

「胡說,那是你。誰都知道,範爾帶壞陳志明。」

他咕咕笑起來。

「還有其他的嗎?」志明又問。

「深得母親寵愛。」

「還有呢?」

「一出生父親便榮升總工程師,所以得寵。」

志明頹然,「你看,我的一生乏善足陳。」

範爾笑,「那才好。幸運兒的一生通常一句話可以說完︰二十幾歲結婚生兒育女相敬如賓白頭到老。」

「你就要走了吧?」

「是。下周啟程。」

「時光飛逝。」

「晚上見。」他走了。

志明換了套西裝前往。

出示請帖,經過保安,忽然有人迎上來。

「陳志明先生,這邊請。」

可是另外有人冷冷說︰「陳先生將坐在許先生旁邊。」

「陳先生將坐在陳家明的位子上。」

志明皺緊眉頭,「我坐這里即可。」

角落有幾個位子並無名牌,志明坐下。

這時國歌奏起,所有人肅靜起立,無瑕再爭論座位問題。

然後,有人上台致辭,再致辭,又致辭。

一定有人食不下咽,或是食而不知其味。

禮堂大得容易迷路,轉來轉去,前途不明。

旁邊有人輕聲問︰「可以走了嗎?」

「還得升旗呢。」

「多累。」

「噓。」

陳志明如坐針氈。

大哥如果在場,會怎麼應付這種沉悶場面?

想到家明,他心緒安寧下來。

大哥根本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他會在某個冷角落喝啤酒靜觀電視熒幕上升旗儀式。

大哥就是這麼一個人。

升旗時刻來臨,賓客魚貫而出,站到廣場。

燈光照如白晝,志明被帶到一個好位置,他總算看到了範爾。

範爾戴著墨鏡,站在許先生旁邊,全神貫注戒備,他像一只鷹,又似一只獵犬,不停環顧四周,每條寒毛豎著萬分警惕。

志明深覺做觀眾最幸福。

他看看腕表。

家明也戴過這只手表,看過時間。

九點整。

突如其來的音樂嚇人一跳,樂隊大鳴大奏,震耳欲聾。

一面國旗緩緩升起。

升旗手手臂一抖,旗幟飛揚,群眾爆發出熱烈掌聲和歡呼聲。

人群熱血沸騰注意旗幟,只有陳志明看著範爾,範爾神情似乎略為松懈。

就在這一刻,志明看到範爾身軀一震,身為保鏢的他立刻擋在許先生身前,伸手進衣襟,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電光火石間,他向前倒去。

許先生身邊的人立刻抬頭。

觀眾席高台上有一陣騷亂。

志明先是一呆,隨即渾身寒毛豎起,他知道發生了意外,往前狂奔。

四周人群盡情歡呼鼓掌,根本沒有發覺已經發生事故。

志明在人群中找路走,推開前邊觀眾,搶到台下,被警衛攔住。

陳志明一邊掙扎一邊大叫︰「許先生!」

那老翁轉過頭來,驚魂未定,示意放人。

志明搶進封鎖掉的小小現場,發覺急救人員已經蹲在擔架前邊。

擔架迅速抬走,除了少數人驚慌失措,廣場一切如常。

志明登上救護車。

這時,他才看到擔架上的範爾。

他趨向前,「是我,範爾,你可以說話嗎?」

他發覺範爾左邊墨鏡玻璃已碎,輕輕除下墨鏡,看到一個血洞。

醫生立刻拉上毯子,蓋住範爾面孔。

志明茫然抬起頭來。

他輕輕握住範爾的手,放在臉頰上,範爾的手起初還很暖和,接著迅速冷卻。

志明輕輕問︰「發生什麼事?」

沒有人出聲。

救護車到達醫院,醫生出來救治。

志明猶自握著範爾的手不肯松開。

醫生輕輕將他們的手分開。

志明只覺暈眩,剎那間他失去知覺。

這是身體本能反應——刺激過度,機能暫停,以免精神負荷過重失常。

陳樹剛值完班,他看到失魂落魄的陳志明,立即過來了解情況。

「陳樹,範爾受狙擊身亡,凶手目標是許先生,範爾一共替他擋了兩槍。」

陳樹走近。

「第一槍在心髒位置,他穿了防彈衣,無恙,第二槍在左眼,他即時死亡,沒有痛苦,槍手肯定專業,槍法奇準。」

「許先生只是一個商人。」

醫生冷哼一聲,「你還小,你不懂普田建造這半個世紀以來所作所為,許建國為虎作倀,建造只是名目,不過,這又是另外一回事。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應濫殺無辜,執行私刑。」

有人推門進來,一頭白發,步履蹣跚,他衣襟沾著血,那正是許建國。

他走近,低下頭,似在祈禱。

他仿佛老了二十年,佝僂著背脊,再也伸不直,緩緩由人扶著離去。

護士驚奇,「那就是他?鼎鼎大名的許建國?傳說豪宅有十二名佣人,身家過億,那就是他?又干又瘦,老態龍鐘。」

陳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再見範爾,悄然離開。

警方來了,看見他便問︰「陳志明在何處?」

陳樹開口︰「這個時候,恐怕不方便。」

警察涵養極佳,他說︰「我明白。」

他與陳樹握手。

「我們當場逮捕疑凶。」

陳樹輕輕問︰「為什麼?」

「疑凶曾受軍訓,槍法奇準無比,目擊者說,他擊中目標,並無逃亡意圖。」

「什麼年紀?」

「二十多歲。」

範爾也只有二十多歲。

「他可知道沒有打中許建國?」

「他只呼叫,替陳家明復仇。」

陳樹頓覺暈眩,他不住喘息。

替陳家明報仇。

那年輕的殺手可知道,他打中的正是如兄弟般親近的範爾。

陳家明如果在生,會怎麼想。

陳樹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用手掩住臉孔。

警察見狀,識相走了。

陳樹看著他離去,才去休息室看志明。

志明對著窗戶呆坐著。

陳樹走過去,雙手輕輕按在他的肩膀上。

志明輕輕說︰「陳樹,看到那條河嗎?」

「嗯。」

「大哥經常去那里游泳,卻不帶上我。」

「你還小。」

「爸爸只準我在游泳池游泳。」

「那里又安全得多。」

志明靜默了。

過一會他說︰「我記得大哥有一張照片,他坐在小船上,穿白襯衫卡其褲,笑容可掬……」聲音漸漸低下去。

陳樹從背後抱住他。

「還有範爾,他對我說過,‘遠親不如近鄰,陳志明,以後我就是你大哥,我會照顧你’,為什麼他反悔了呢?」

饒是聰敏如陳樹,此刻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是否我做錯什麼,所以一個個都要離我而去,先是大哥,然後是範爾。」

「不,不是你的錯。」

「那麼,是誰的錯?」

陳樹答不上來。

有時,哀傷發泄出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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