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房的一個婆子過來叫柳兒,柳兒初始還有些納悶,除了這府上的人,應該沒什麼熟人看自己來吧?
一眼看見坐在茶水房的張嬸子,柳兒恍然,心里一片暖意,幾步跑上去,一把抱住,「還是嬸子惦記柳兒,我說誰呢,再不會有誰記得這世上還有咱這麼一號人。」
說的張嬸子也眼楮發澀,輕拍柳兒,道,「說的可憐見兒的,哪里就這般了,多大的人了,還放歪?好好說話,我陪你李嬸子來的,功夫有限,你再磨嘰一會兒,我可就要跟著回去了。」
柳兒收拾情緒,謝了那婆子,帶著張嬸子來到自己房里,讓了坐,趕緊倒了茶來,張嬸子打量幾眼,方道,「不用忙,看你過的還不錯,我也算放了心。你是個聰明的,但凡用了心思,只會過的更好,這邊雖說人多眼雜的,卻沒個正經主子,少了很多事。人多好干活,也不是白說的。」
柳兒挨著張嬸坐下,點頭,小大人似的道︰「話是這麼說,在哪里不是過呢,柳兒不說你也會知道的,這才幾天,這不麼,我就從二姑娘院子貶出來了,今兒個這是第三天。不過塞翁失馬,我瞧著這里倒更適合我這等粗人,都是做活的,大家都一樣,不用整天想著被主子厭棄,得罪人什麼的,自己的事兒做得了,也沒什麼人搭理你。所以嬸子倒是不必為柳兒掛心,柳兒命賤,活著容易。」
張嬸被柳兒煞有其事的模樣逗笑,贊許地點頭,「你是個明白的,我不過是白擔心。這邊的路數我也模著一些,」想起什麼,壓低了聲音繼續道,「別看這繡莊不起眼,里面有幾位卻是本事的,尤其有位姓董的大師傅,你但凡是個真機靈的,自己拿主意,不說別的,將來混口飯吃總是容易些。實在不行,還有位姓劉的師傅據說也不錯。」
這姓劉的指的是大劉師傅,脾氣好手藝也不錯,院里人緣也最好。不像另幾位,輕易不讓人接近她們手上的活計。
張嬸子這一番話卻是真心為柳兒打算的,也說到了她心坎里,柳兒活了兩世,實在受不得,眼眶發熱,鼻子發酸,抓住張嬸子的手,輕聲道︰「嬸子一心為柳兒打算,柳兒知道輕重,不過那位卻是個冷性子,急不得的。其他人倒是和氣些,總不能一棵樹上吊死,我這留著心呢。」
娘兒兩個又說了些體己話兒,張嬸子方離去。
剛送走張嬸子,那邊絹兒就跑出來叫她,「柳兒你做啥去了,就知道瘋跑,沒听見董師傅叫人呢!快些罷,不然大家都跟著吃掛落!」
這院里,絹兒也算是老人了,所以對柳兒,頗有幾分前輩的架勢。
柳兒也不在意,幾步跑到茶水房,提了一壺熱水,忽然聞到旁邊灶房里香氣撲鼻,卻剛出籠的桂花糕,這時節,桂花倒是不缺的,尤其府上就有,所以府上幾個灶房近日不時的都有做。
忙走了過去,沖灶上忙活的婆子笑道︰「麻煩大娘給裝一碟子點心吧,這兩天董師傅又咳了,趁著著這熱氣,既暖胃又止咳的,雖說涼的更合口些。」
幾句話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又動听,婆子忍不住打趣她,「哎呦,小小年紀,倒是知道這桂花能暖胃止咳了?該不是你自己嘴饞要吃吧!」話是這般說,手上不停,拿了干淨碟子裝了點心,董師傅可是這院子里的人物,那脾氣,沒人敢捋虎須。否則碟子摔光了算她們灶上的,這可是賴二女乃女乃的話兒。
所以,哪個不是小心伺候著這祖宗。
柳兒知道婆子逗她玩,也不在意,眯眼笑道︰「大娘說什麼,便是柳兒要吃,您老就忍心瞧著不給麼,在府里柳兒就听人說了,這邊管廚房的王大娘最是個心腸好和氣不過的。」
「嘖嘖,這小嘴,剛吃了蜜來的吧,就沖你這丫頭這張油嘴兒,想吃什麼以後只管來找大娘就是。」
柳兒接過冒著熱氣的點心,福了福,「柳兒這里先謝過大娘,難怪胖丫姐姐待人也和氣,原來根子在大娘這里,我說呢。」
胖丫待柳兒和氣,那是跟絹兒比,王大娘如何不知,嘆氣,低聲道,「你胖丫姐姐是個糊涂的,不如你伶俐,這以後,你多和她親香親香就知道了,她雖不算明白卻沒壞心。我這也就是和你說,算是給大娘個面子,遇事費心多照應一二,別叫那些個心術不正的調理了去,也算大娘沒白疼你了。」
這個別人指誰柳兒自是明白,面上不顯,心下卻有些不以為然,腳上的泡自己走的,自己好賴不知,別人又能如何,可憐天下父母心,她也不好多嘴,客氣幾句就去了董師傅房里。
進了後院東廂房,還在外屋呢,就听見里間有低泣聲傳出來,俄頃便是董師傅有些尖銳的呵斥,「笨手笨腳,還有臉哭,委屈了你不成,沒用的東西,感情就長了吃心眼!人腫不說,瞧這手,嘖,腫的跟蘿卜似的!」
沒錯,罵人的這位,便是那董師傅了,一貫的惡言惡語不留情面,甭管是誰。
雖然沒來幾天,這等喝罵,柳兒已經听過好幾起了,習慣就好。
剛得了人家老娘的一碟子熱點心,柳兒少不得幫一把,至于效果,卻不是她能管的著的了。
「董師傅,柳兒能進來麼?剛燒好的熱水,正好沏茶。」輕輕在外間稟告。
董師傅規矩之一,任何人不得允許,不得隨意進入她的房間,甭管是誰。還是做活的房間,里間臥房,更不要提,一向都是親自收拾,別人不敢越雷池半步。
「出去,沒用的東西!」
如得了特赦般,眨眼間,胖丫流著淚從里面蹬蹬跑了出來,跟鬼追似的,略顯肥胖的身體,此時分外靈活。
里面低低咳了兩聲,稍挺了一會才道︰「進來吧。」听聲音倒是听不出喜怒來,這情緒倒是拿捏的好。
柳兒端著點心提著水壺,放輕手腳走了進去,掃了屋內一眼,董師傅坐在窗下繡架旁,手上卻拿著一縷青色繡線端詳著,不敢多看,碟子輕輕放到小幾上,拿了幾上青瓷小茶盅,手腳麻利地開始泡茶來。
「剛出鍋的桂花糕,您用些吧,就著熱茶,暖胃又鎮咳的,看著都香甜。」其實她想說聞著都香甜,轉瞬想到這位的怪癖,很是擔心,一個‘聞’字出口,這位反臉摔了碟子,嫌被自己鼻子給聞腌了也說不定。
董師傅抬眼看了看柳兒,略顯青白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仿佛剛剛破口罵人的不是她一般,聲音平淡地,「難為你想著我這討人嫌的。」略一停頓,又打量柳兒兩眼,隨手放下繡線,起身來到幾旁的榻上坐下,端起熱茶抿了一口,捻起一塊點心吃了些就放下了,看著柳兒,吩咐道︰「去把那幾根線給我劈開,能劈幾股劈幾股。」
這屋里,董師傅就是皇上,金口玉牙的,說什麼是什麼。柳兒不敢怠慢,老老實實起身,過去想拿繡線,背後董師傅冷冷道︰「慢著,先洗手去。」
柳兒听話地洗過手,方過去拿繡架旁小幾上的繡線,不敢找凳子坐,就站那里,打疊全副精氣神兒,十指翻飛,利利索索開始劈線。
二開,四開,八開……再多,卻是不能了。
這已經是柳兒的最大能耐,再多,卻需要些工夫,想也知道董師傅立等就要的,哪里允許她磨蹭。她以前雖被夸巧,投機取巧,只不過劈二開,最多上心些,劈過四開,今日這是著意討好拼了小命兒了。以前大多在行針、裁剪上多用了些心思,看著靈巧、穿著熨帖,比針線房的人強些,倒是沒人拿來跟外面熟手的繡娘比,具體自己算是個什麼水平,卻不甚清楚。
沒想到,董師傅瞄了她一眼,道︰「難為你,倒是有點子門道兒,以後我用的線便由你來弄……告訴劉婆子一聲,以後你專管我這里的差事……算了,還是我來說吧……怎麼,你不樂意?」
柳兒內心狂喜閃神的功夫,董師傅撂臉子了,一見不好,忙凝神回話,「願不願意的柳兒不知道,只是,在您跟前伺候,耳濡目染的,想來柳兒能長些本事倒是真的,將來能有個立身的依靠,衣食周全些,便是祖上積德,也算是柳兒的造化了。」
董師傅臉色緩了緩,冷哼,「你倒是個乖覺的,年紀不大心卻不小,想的倒是挺長遠——難得……也不防說給你,能在我身邊伺候,的確算是你的造化,能不能想明白個中情由,只能看你自己的悟性,別指望別的。去吧,叫劉婆子過來。」
人家劉嫂子才二十幾不到三十,哪個不叫聲劉嫂子,到這位跟前,直接成婆子了。柳兒怎麼看,董師傅都要大上劉嫂子幾歲。
不過,別說柳兒,就是劉嫂子,在這位跟前,也只有小心恭敬的份兒,別說叫聲婆子,便是叫聲嬤嬤,也得听著,叫聲老不死……估計這位生氣了也不是不能的。
雖說柳兒對這新差事挺樂意,卻不敢掉以輕心,多少人吃過董師傅的掛落,她比別人也不多什麼,若是沒做好被攆出去,那樂子可就大發了,所以只有更加小心、用心做事。
事實證明柳兒打的主意半點兒沒錯,第二天一大早,就被董師傅罵了個狗血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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