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兒想的挺美好,趁著董師傅不動針線養病,柳兒在管庫房的婆子那里要了塊素絹,裁了塊帕子,鎖了邊,描了花樣子,挑了繡線,沒敢動董師傅的東西,找胖丫要了碗口大竹繃子,閑暇沒事就動針了。
從那塊從秋紅那里訛來帕子上,柳兒剛琢磨出一點門道來,滿懷熱情地打算好好繡塊帕子。
董師傅用過午飯後,柳兒伺候她躺下眯一會兒,雖然在恢復,身子還是虛,連罵人的氣力都省著,這一陣子十分消停。
拿出笸籮,就在屋里窗下做起針線來,屋外寒風呼嘯,屋內溫暖如春,柳兒有些熱,月兌了外面大襖,只著里面半舊的紅綾子夾襖和青緞背心,坐在炕桌前,做的十分入神。
「彎腰駝背的,不用我這把年紀,定然是個駝子!」
哎呦,一針扎了手指,疼倒沒什麼,柳兒差點兒沒給嚇死,沒等抬頭看,手里的繃子被一把奪走,略一打量,「這等針線,虧你是我屋里伺候的,沒的讓人笑話。樣底子都沒蓋住,露地,怕人不知你自己描的樣子吧!針腳松散、出邊外緣不齊整、花蕊打子不勻、繡面粗糙不平整,這等東西……嘖嘖,做鞋墊尚且硌腳底,最好別拿出去見人!」
得,讓這位一說,柳兒就該撞死在繡花繃子上算了。
張了張嘴,想說咱這不是剛上手麼,可想想上輩子,她還真沒那麼大的臉,索性閉嘴听訓,就當她尊敬老人家了。
「怎麼,不服氣是吧?蠢東西……」
柳兒不用抬頭看都能想象出來,此時董師傅那副罵人時的樣子,眉梢上挑,嘴角譏誚地翹著,聲音更是冷的讓人起雞皮,哪敢言語半個字,何況她服氣的很。
「柳兒不敢,實在是,平常看師傅您繡的太好,便眼熱麼,要不……您提點提點柳兒?」話是這麼說,柳兒半點兒不指望,手藝人大多是敝帚自珍的,更何況董師傅,一向不耐絮煩。
「做你的春秋大夢!倒茶來,口干。」拒絕的干脆利落,仿佛就等著這一著,說完模樣頗為舒爽,擲下花繃子,坐了下來。
想也沒那麼容易,柳兒笑了笑,麻溜兒地下去倒茶,洗了手,從炭盆上拿起茶銚子,用里面的熱水燙了燙茶杯,這才拿出茶壺,斟了半碗溫熱的茶水來,「這個時辰,灶房里該有熱點心,可要柳兒取一些,听胖丫說,今兒個她娘要做棗兒糕。」
董師傅接過茶水,抿了一口,含著半晌方才咽下,撫了撫胸口,舒坦了些,睨了一眼柳兒,「想吃就去,這點子小事還要問一問,白放著你當應聲蟲呢,剛做活怎不見你這般機靈?」
柳兒按捺下翻白眼的沖動,福身,「是,柳兒想吃,柳兒這就去取。」
對所謂棗兒糕,她真沒什麼想法,可這里除了偶爾做個點心,素日也沒什麼吃食墊補的,人家胖丫,有家人在府里,荷包里還能揣點小零嘴兒。而她除了個個性陰晴不定的主子,全副身家也沒幾個大錢。
不知是不是錯覺,雖然董師傅嘴巴一如既往的毒辣,可柳兒總覺著,董師傅的目光看她軟和了些,罵人的語氣沒那麼刺耳了。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也為了不白挨一頓頓數落,柳兒趁機厚著臉皮向董師傅討教繡活。
別說,董師傅不愧是董師傅,那嘴,一如既往的跟刀子似的,一如既往的先把你貶的一文不值。
柳兒豁出去了,一如既往地厚臉皮,賴著不走打著不退,不知是老天垂憐還是頑石點頭了,兩人你來我往,攻防了幾次後,某日董師傅一氣之下……拿起柳兒的繡活,幾下一朵梅花躍然帕上。
完了不忘貶斥幾句,「瞧清楚沒,這才叫繡花,你那些個……頂多叫做狗啃,若是踫巧遇上條好狗,狗啃都不如!」
正好胖丫來找柳兒劈線,不敢進來,在外面輕聲叫柳兒,踫董師傅槍口上了,「滾,大天白日的,你叫魂兒呢!喊什麼喊!我屋里的人隨便誰都能使喚麼,這還有沒有點子規矩了……」
胖丫作鳥獸散。
不過,尚且沒完,‘嗖’地一聲,身後還跟著只茶碗,‘啪’地一聲落地而碎,王媽又要賠了,舊窯的,不便宜啊……好久沒這舉動,大家都快忘了。
柳兒已經習慣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奉承,「您說的很是,柳兒受教了,您喝茶喝茶,潤潤喉,這點子小事,不值當生氣。」回頭她還得自己去找胖丫說道說道,她可沒董師傅的底氣去得罪人,之前先得把院里碎瓷片收拾了。
柳兒原本就是個絕頂聰明的,按照董師傅的手法針法,細細看了一回,回手就開始練習,吃過晚飯回屋又在燈下練著,務求得心應手,暫時可能達不到董師傅的水平,可怎麼也得盡力試試,直到困的不行,方睡下。
到臘月,除了剛開始的那方帕子,柳兒林林總總很是做了幾條,都是邊角料,什麼料子都有,花樣子就一個,喜上眉梢,整天對著一支梅花兩只鳥,現在她滿腦子花花鳥鳥。
一路磕磕絆絆地,被董師傅的狗血淋了多少回都數不清了。
今天第十條帕子完工,做完最後一針,剪掉線頭藏好,修齊整繡面,又拿出完工的所有帕子,一一攤開幾條帕子細看。
以她的眼光,從開始到最後,從第一朵梅花到最後一只喜鵲,前後差距不可謂不大!
除了她原本就會的幾種針法,又從那方訛來的帕子上學會兩種,從董師傅那里連學帶偷的,學會三種,現在柳兒掌握了十二種針法,心內頗有些沾沾自喜。
「別高興的太早,針法有窮盡,各人有各人的獨到之處,頂尖的繡娘,出了活計,卻也不差什麼,至少尋常人等是看不出差別的。至于高下呢,在基本的東西上,構圖、選色、選材、技藝……對你這蠢東西來說,藝麼……還談不上,技麼……沾那麼點子邊,還得練。所以,要緊的是基礎,也不用什麼奇巧的針法,一味的看重那個是舍本逐末,便是最簡單的平針練好了,繡面勻整、針腳縝密,搭配好看些的圖樣,也就是本事。以後針法學多了,能夠靈活配合運用,才算是技藝,勉強稱得上手藝了。」
柳兒原本那點子夸耀的心思,噗地一下給兜頭澆滅了。
除了模樣兒,從來,她被認為也自認出挑的便是針線,如今又有了不小的進步,心里的得意是不言而喻的,盡管臉上沒表現的很明顯,但是一把年紀的董師傅如何看不出來。
如今被打擊的體無完膚,多少有些不舒服,但是再瞧瞧董師傅繡架上的繡件,那點不舒服也消失了。
瞬間想通後,沉下心來,仔細琢磨董師傅的話,似乎明白,又不是很透徹,索性晚上撿要緊的記下來,有功夫的時候,也不想那麼多花活了,踏踏實實地練習平針吧,什麼時候董師傅少貶斥她幾句,高興的時候提點兩句,證明她這一關算是過了。
听話听音兒,現在她多少模著些董師傅的脈門,想她老人家說句好話,點個頭,難比登天,那是奢望。少幾句冷嘲熱諷,就事論事,提點提點,少叫她幾聲蠢東西,可以當夸獎听。
因此,盡管董師傅身體漸次痊愈,精神頭越來越足聲音越來越洪亮,老人家罵人的頓數越來越多,柳兒卻也是見怪不怪了。
能吃飽穿暖,能學本事,不會朝打暮……罵,罵就罵兩句吧。
臘月初八,不用說,徐家那邊要過來送粥的。柳兒挑了幾塊料子好、繡工也算過得去的帕子,打算給張嬸子、桃兒和翠兒,快過年了,算點兒心意,想了想,又撿了一條,打算給杏兒,那丫頭也過來看過她兩次,算是個有心的。
現在府里送東西給董師傅,因著柳兒的關系,一般都是桃兒或翠兒過來,偶爾杏兒跟著一起,倒也不像過去鬼見愁似的誰也不願來了。
盡管董師傅脾氣不好,府里逢年過節的,吃穿用度卻極好,沒別人的也不會少了董師傅,賴二女乃女乃是不露面的,頂多比較重要的事情,楊大娘來一趟,素日一般都是小丫頭送過來。
柳兒可不是混吃混玩的小丫頭,跟著享受的同時,冷眼瞧著,恐怕不單單是董師傅手藝好的緣故,怕是別有隱情。具體如何,柳兒不過小小的使喚丫頭,想知道也不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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