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過了小年,府上也熱鬧起來。
馮府主子雖說不比徐家多,下人卻多了許多,而真正主子馮老爺,年節之時,正日子不用說,一般或者提前或者靠後,總會來上一趟,與娘兒三個過節。
即便不是過節,馮老爺來時,府上也跟過節差不多,家下僕婦人等都是要狠折騰一番的。
這剛過了小年,便有小廝來告訴,明日馮老爺大駕要來。賴二女乃女乃少不得好生打賞了來人,又轉著彎子盤問一番那邊府里的情形,臉上笑容可親,心里怎麼想又有誰知道。
楊婆子送走送信的小子,兩位姑娘方從里間出來,二姑娘菡玉性子急,抱住娘的胳膊道︰「娘,爹又不能同我們過年了?每年都這樣,真兒姐姐說,那邊過年很是熱鬧,娘——」
賴二女乃女乃本來就有些不快,听得女兒所言,更加煩悶,抬眼看著坐身邊不知想什麼的大姑娘,「蓮兒你也覺著那邊好?」
大姑娘見問,看了娘一眼,略一思忖,才道︰「各有各的好,若娘真讓我說,女兒還是覺著這邊自在些,關起門來,凡是可以自己做主,那邊人多眼雜,規矩也多,恐沒面子上看起來那麼繁花似錦的。再說,我們這邊吃穿用度,也不差什麼,女兒挺滿足的。娘也不用多想,這麼些年,女兒早想開了,娘也是為我們好,娘都不覺著委屈,女兒便好,女兒听娘的。」
賴二女乃女乃點頭,輕拍了拍二女兒的手,「你啊,多跟你姐姐學學,娘還能害了你們不成,娘這輩子就這樣了,你們兩個就是娘的心尖子,娘拼著這條命,也要給你們安排個好歸宿。你們真當那府上的庶子庶女享福呢?一入侯門深似海,到時候身家性命攥在人家手上,想怎麼擺布你們隨人家,面上你還挑不出理兒來,到時候就是娘也護不得你們!就你這樣听風就是雨的,沒點心眼子,最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到時那邊有些體面的丫頭婆子都比你們強些,如何比在外面做正經小姐自在?」
二姑娘馮菡玉心下不以為然,因著馮真兒的話,多少她還是听進去一些,姐姐是訂了親的,自然不在意這些,在府上和外面,定的親事能一樣麼?雖說要受些磋磨,可高門大戶有高門大戶的風光,將來從那邊出門子,也更體面不是。
不過她知道娘的心思,不敢再多說,只得借著撒嬌遮掩過去,娘兒三個開始準備過年,不管怎麼說,老爺過來,還是要一團喜氣,像個正經人家提前過個熱鬧年。
府上熱鬧起來,繡莊這邊,劉嫂子王媽帶著人等在小年之前,前後院已經先仔細收拾過了。
今日劉嫂子帶著兩婆子整治桃符、春聯,王媽和灶上的婆子,則清點、接收那邊陸續送來的年貨,糧米柴炭、魚肉菜蔬、山貨風臘、干鮮果品,林林總總放滿了灶房邊上的小倉房。
繡娘們也放了假,有家人親友的都回去過年了,因正月不動針線,都要過了年出了正月才來,假期不可謂不長。
因此繡莊這邊留下的人極少,除了幾個簽了身契,無處投靠的普通繡娘,五個大師傅,就剩了董師傅一個人,後院立時冷清了下來。
同是天涯淪落人,董師傅主僕兩個倒是沒什麼變化,柳兒進進出出的,董師傅反倒覺著比往年鬧騰些,心里莫名的便有幾分煩躁,「你瞎折騰什麼呢,還不取了早飯來,想餓死我不成,安得什麼心!別以為餓死了一個我,你便可以回那邊院子里攀高枝去!我死也帶著你!讓你當小鬼兒也伺候人!」
每日例行喝斥,從董師傅起床拉開了序幕。
柳兒習慣成自然,眼皮都懶怠動,神色如常地伺候董師傅洗漱,然後收拾好,方去灶上取早飯。
一邊走一邊心里感嘆,這人啊,真是,由儉入奢易。
听胖丫說,原本柳兒沒來時,都是董師傅自己收拾洗漱,也挺利索的。
柳兒來後,也不過是端茶倒水伺候針線,自打她老人家生病開始,柳兒跟伺候老人似的,衣來張手飯來張口,就差動手喂食了。如此過後,如今她老人家習慣了,病眼瞅著早好利索了,居然一點兒沒有恢復自己動手的跡象,繼續享受老年人的待遇,稍不如意還跳腳。
想著她老人家閑的見天的罵人,柳兒也沒敢多嘴,這點兒活對她來說也不算什麼,反正都是伺候人,前世做慣了的。
要緊的是,最近這一陣子她也學了不少東西,只盼著她老人家看在自己盡心竭力巴結的份兒上,少藏點兒私,多指點她一二,也算她的造化了。
大清早的,前院灶房倒是挺熱鬧,尤其是倉房,圍了一圈人,對著後院的胖丫一看柳兒過來,忙招手兒︰「柳兒你來,砍肉呢。」
過去一瞧,一條大案板上,並排放著一只羊、半扇豬、一只鹿,還有一只,烏漆抹黑的不知什麼野物。
這繡莊雖說放了假,可剩下的也有二十多人,過年就在這邊開火,所以那邊分了不少年貨過來。
胖丫最是個愛玩愛吃的,拉著柳兒嘰咕,「那只是 子,黑的那個,我也是第一次見呢。我娘說那鹿難得,這邊只給我們卸一只腿子,還指名給董師傅的,不說我們也知道……」
這些柳兒倒是都吃過的,不過略看一眼,引起她注目的是那砍肉的廚子,個頭略矮,但很敦實,掄起砍刀,砰砰之聲不絕于耳,干淨利落地分割著案上的肉。
若不是今日遇見,柳兒幾乎忘了,其實這府上她還有個親戚。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姑舅表哥吳貴。
自她娘去後,她爹再娶,姑舅兩家雖說距離不遠,卻也不大走動了。只這吳貴因為在外做活,每年過年時回家,路過柳兒家的時候,礙著情面,每每順腳過去看看姑姑,不好空手,小孩子們總能得些果子打嘴,所以前世柳兒賣出來後,倒是隱約記得他。
吳貴很快做完了活,接過旁邊婆子遞上來的手巾擦汗,跟著的婆子抬著部分東西,送回隔壁府里大灶房。
胖丫跟吳貴顯然是相熟的,接過她娘手里的茶水遞給吳貴,「吳大哥沒回家過年麼?听我娘說你回去娶嫂子了?」
此時吳貴尚且不是個爛酒鬼,面色倒是正常,略顯紅潤,一口灌下茶水,用袖子擦了擦嘴,笑道︰「過年了,胖丫頭又能使勁吃肉了不是,你娘又該罵你了吧呵呵。」轉眼瞥見旁邊的柳兒,覺得有些面善,想了想,又想不起來,他是個直性子,便問︰「這位姑娘倒是面善,不知……」
若是前世,柳兒自是巴不得興興頭頭地認親戚,那時可是她主動認了表哥。
想起自己進賈府後,對他兩口子百般照應,而後來他兩口子卻是如何對自家的,心卻冷了許多,福了福身,平靜地道︰「你該是貴兒表哥吧,我是柳兒,上年秋天我爹賣了我。」
看著眼前齊整秀氣的小姑娘,吳貴一時有些怔愣,實在難以同記憶里,那個黃毛干瘦的小丫頭對上號。又見柳兒文靜知禮的,便有些手足無措,仿佛面對的不是那個小村姑,而是哪家好人家的大姑娘。尤其柳兒因為過年,身上的衣裳也是好的,簪環首飾也齊全,烏發玉面,哪還有一點兒襤褸的樣子。
「你……真是六丫頭?」吳貴有些遲疑不敢認。
柳兒笑,便是前世,她和吳貴相認也沒這般訝異,看來自己倒真是變了許多,心頭輕松不少,遂點頭,「正是。」
本想問問家里,想想,家里也沒什麼親人,賣自己那一日便沒親人了,那麼些年,即便吳貴後來和她相認,也沒人來看過她一眼,甚至連句話都沒有,自己又有什麼放不開的呢。
楊家叔伯兄弟一大家子,她跟叔伯家的姑娘們大排行行六,所以叫六丫頭。除了被賣掉的倆姐姐是同她一母所生,最大的哥哥她離家時已經娶親了,剩下一弟一妹,都是後母所生,沒人拿她當家里人看待。
所以柳兒便沒多說,估計吳貴看她穿著體面,料想在這里有些身份,便說了些自己的事兒,不過是他剛娶了媳婦,只等翻過年來,帶了一起過來這里做事,已經跟楊大娘說得了,暫時安排在繡莊,讓柳兒到時候照應一二。
柳兒應付兩句,她不過一個使喚丫頭,自顧不暇如何照應他人,不比在二姑娘身邊的時候了。
何況,那位多姑娘兒,是需要照應的主兒麼?
退一步說,自己死前,她倒是‘好好’地照應了自己一把,自己現今雖然懶得理會過去的破事兒,但是以德報怨的行徑,也懶怠做。
到時候大家相安無事最好,想無事生非招惹她,卻是不能。別說她自己不答應,便是董師傅來了脾氣,也夠人喝一壺的。
不管如何,如今柳兒算是認了一門親戚,還是在府里大灶房里的,別人不說,只王媽對柳兒卻更和氣了幾分。
這也不奇怪,柳兒心里跟明鏡兒似的,這邊廚房,包括兩位姑娘院里的小灶,都是大廚房一總采買,然後按用度下撥,給多少給什麼,都是大廚房說了算。主子的份例沒人敢動,下人們的說頭就多了。
吳貴雖說不是管事的,但是內里多個熟人,總也好辦事不是。
如今的柳兒,可不是天真不諳事的小姑娘,略一忖度便明白了關竅,不說破,她也樂得裝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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