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兒聞言,仔細打量打量,說話的是穿著寶藍色繭綢長衫的少年,劍眉星目的,十分俊秀。頭上戴著嵌寶簪纓銀冠,銀白與紅纓襯著玉面,越發顯得容顏如玉笑容睥睨。
與之相比,旁邊那位月白長衫的少年,則顯得沉默平淡許多,渾身卻更多了一股書卷氣。
不過柳兒看頭前這位,嘴角那抹笑容,怎麼看怎麼聊貓逗狗似的,忒礙眼。
當下微抬了抬下巴,不以為然地道,「嘁,沒空兒。」說罷扭身就走,自覺還是有點氣概的,反正她一個小女孩,但凡有點體面的也不會為難與她。
豈不知,她那帶著嬰兒肥的小小瓜子臉,小下巴一揚,小腮幫子一鼓,聲音又跟鈴鐺似的落地清脆,整個說不出的可憐可愛。
藍衣少年登時大樂,一步攔住,不自覺地放軟了聲音,笑嘻嘻地哄勸,「唉,小妹妹別急著走嘛,你听我說。我這兄弟真是要買東西,你看我們兩個大男人,確實不知買什麼樣的。你是女孩兒家,應該知道女孩兒都喜歡什麼,幫著參詳參詳嘛,你看你看……也不白煩勞你。」
說著,手上提著只精巧的象牙香囊,在銀鏈子下面蕩呀蕩的,下面香色流蘇如春風拂柳一般飄擺,「這個當謝禮,不叫你白忙的,如何?」
柳兒是識貨的,這可是好玩意兒,值錢就不必說了,只看那象牙玲瓏剔透的雕工,必是出自名家之手。不過這等東西,在寶二爺那等貴公子眼里,不過是個玩意兒。
所以柳兒倒也沒覺著這少年有什麼不懷好意,拐騙小孩兒什麼的,實在犯不上。
柳兒有限的見識,顯然眼前這位公子,就數寶二爺一流人物,只不過呆的程度略有不同罷了。
財帛或許沒那麼動人心,但這種小巧有趣又貴重的玩意兒,實在愛的慌。
柳兒心里略忖度一番,這光天化日之下,人來人往又是寺廟里,想必也沒啥了得。雖說她是個小孩兒,可不覺著自己長著一副好騙的臉,偷偷模了下,過去人都說她是個精的……
最最要緊的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兒,對她來說,容易的很。
想清楚關節,繃著小臉故作嚴肅,頗有點勉強地道︰「好吧,看在你們這麼懇求的份兒上,我就勞煩勞煩,幫你們一回。不過丑話說在前頭,食言而肥非君子所為。」
連那位沒吭氣的少年都忍不住笑了,藍袍少年更是爽快,手腕輕動,香球晃了一圈回到手上,翻手塞進柳兒手中,「小妹妹心眼兒倒不少,這回放心了吧,來吧,說說,說說。那誰,張老弟你好生記著,得用的都包起來。」
他語氣輕松,其實也真沒多大個事兒,柳兒估模著,那婆子一攤子東西加起來,未必頂的過她手上這香球值錢,想必人家另有用途也未可知。
大略地打听了要送的人的年齡、喜好、脾性等,看兩位的言行,主要是那位月白衫公子要送人,觀其行止,柳兒更是心里有了譜兒。
想來那位小公子要送的人身份不高,八成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兒;平時喜歡做針線繡花做些女紅;家里估計做些這方面的生意;是個文靜人一般不出門子;愛穿桃紅、玫瑰紫一類艷色衣裙……
那位張公子估計比較靦腆,有些不好意思說,都是這位藍衣少年幫腔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自己想送人,那個熱心勁兒,跟另一位羞澀微紅的臉色成鮮明對比。
出錢的是大爺,柳兒都知道的差不多了,心里有了思量,方挑挑揀揀地,在王婆子面上喜笑顏開實則肝兒疼的糾結里,幫著挑了十來件小東西。
「女孩子用的小東西,尤其是有些見識又懂行的女孩兒。說到底,不在價錢貴賤、是否出自名家能手或內造顯貴之門。要緊的是,如這件淡粉蝶戀花的香囊,底子是極好的杭絹;顏色極柔和,但凡女孩子沒有不愛的;上面花樣雖說常見,但設色、繡工頗有章法,絕非一般按圖索驥的生搬硬套;里面的香料聞著應該是百合香,溫和淡雅,配著這顏色,這節氣人容易煩躁,用著正好,清心安神。其它一些小件兒也是一樣,女孩兒麼,圖的一個小巧精致、悅人眼目,只要顏色、花樣、質料、做工可入目,便是一件好東西。雖說各花入各眼,但通常一般還是差不多的。其它的麼,誰也不會一個荷包或者帕子用一輩子,耐不耐用的,反正我是不會太計較的,不知兩位以為如何?」
一個小小女孩,站那里頭頭是道,雖不想承認,卻自有她的一番道理,就是有些刻薄的王婆子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姑娘是個極伶俐的。
至于兩位公子爺,看衣著氣度也知出身不凡,听著挺樂呵,覺著這小姑娘挺伶俐,有點見識。可對這些女孩子的東西,一個爺們能有多大興趣,如不是別有目的,也不會滯留在此等地方罷了。
說的好不如做的好,柳兒挑的荷包、帕子、香囊等四五種,俱都是料子上好,繡工也勉強拿得出手的。
這是柳兒的眼光,在董師傅那里拔高了的。其實一般人眼里,尤其是攤主王婆子眼里,那可都是‘頂尖兒繡娘’做的上等貨色,雖然肉疼,好在柳兒發了善心沒跟她砍價,兩位公子爺付錢也大方,隨意扔給她一塊銀子,零頭都不用找的,樂的她簡直找不著北了。
柳兒一看,合著自己費了半天口水,人家貴公子給了東西也就罷了,這老婆子倒是白受用了,遂道,「大娘很是快活吧,這一錘子買賣,估模著做一次盡夠過半輩子了?」
王婆一听不高興了,斂了笑容,仔細瞧了瞧柳兒,看兩位公子走遠了,才道,「小丫頭什麼意思,不說你先頭坑了老婆子一把,只這回,你情我願的買賣,再說,你不是也收了人家東西麼,可別太貪心了!說句心里話,我這兒廟小,你這丫頭,未必看上眼吧?」
柳兒笑了笑,正好這時候沒人,索性直說︰「看不看上眼的,是我的事兒,也不怕告訴大娘,我是縴繡坊的使喚丫頭,見天兒的跟這些東西打交道,眼光倒是有的。手藝不精,比你這里的東西還強些罷了,大娘若是有心,可去那里尋我,只說是我家親戚,找柳兒,楊柳兒。你若無意,只當我沒說罷。」
說完,見王婆子思忖,也不理會,徑自撿了兩個香味雅致的香囊,打算送給翠兒她們,便起身離去。王婆子更不在意,今兒個賺大了,她這東西值幾個錢心里明鏡似的,哪里把這點兒東西放在心上,更何況她還在想縴繡坊的事兒。
縴繡坊一般人不知道,同行的卻沒有不知道的。她家雖小門小戶的,但是老一輩也是這一行里有些個名氣的,這一輩雖說敗落了,但是行里的掌故新聞卻都靈通。所以,最是知道,縴繡坊出的好東西,價值千金難求,就是一般的,平頭百姓也買不起。
可人家用的材料,他們一個賣小零碎和普通針頭線腦的小商販,實在不搭噶。但卻心癢難耐,暗道難怪小丫頭眼這麼毒,如今也算認識個人,勉強搭上線了,可怎生從中得益呢?
所以這婆子心里千回百轉,一時想不通,索性今日賺夠了,卷起褡褳收拾攤位回家找她男人計議去了。
這邊柳兒揣著燻香球和買的東西,也不逛了,她也看出來了,這里沒啥稀罕東西,時辰也差不多了,索性模回禪房。
一開門,董師傅她老人家正瞪著眼楮看她,嚇了她一跳。
「還知道回來,沒的逛瘋了,怎麼沒把你丟了,遇上個把拐子順手把你拐了!都什麼時辰了這!」
什麼時辰了,根本沒到時辰好麼。柳兒現在已經習慣老人家無禮攪三分的性子,仿佛每日里不拿她墊墊牙就不舒坦似的。
因著習慣了,現在甚至能恬著臉迎上去貧嘴,「師傅啊,外面人這麼多這麼雜這麼亂的,真被拐子拐賣了,到時候誰伺候您,每天給您端洗腳水取點心啊?」
故意的,非先說端洗腳水後說拿點心。
不過人董師傅是誰,老妖精了,根本不在意這個,洗腳水是她用,點心柳兒也跟著吃不是,不定誰惡心呢。
遂面不改色不屑一顧地一挑眉,「嗐,你這小蹄子,安個尾巴就是個猴兒,比猴兒還精,我還真沒那個閑心擔心你,你不出去禍害人就不錯了,裝什麼老實本分人兒,一臉奸臣相兒。」
我……柳兒一時給噎的說不出話來。
不得不服氣,老人家眼楮就是毒辣。
可她自認就是個老實本分人兒啊!一直多做活兒少說話兒來著,憑什麼不夸她‘老實笨笨的是個好的’呢?
到底哪里出了紕漏了?
賈府里不懂得裝相就罷了,如今她一直裝老實呢,為何老人家還這麼‘看不起’她?
豈不知,她的言行舉止,落到有心人眼里,可比她前世那種‘使力不使心’要強上百倍不止,了解的人,真沒人小看她。雖說達不到‘笨笨的’,卻也著實是個好的了。
只不過這輩子,她是打算夾著尾巴做人,悶聲發大財。在主子跟前,可不敢有一點兒‘妖調’‘張揚’,可想著活久點兒呢。
所以說,其實,不小心,由浮精,變成真精罷了。
其實柳兒原想借機打探一下,她們這貴賓的款待所為何來?
奈何,董師傅積威之下,到低心怯,忍了忍,直到跟著出了寺,還是沒敢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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