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兒的這一場病倒是沒有白生,這一日,董師傅拿著她描的底稿看了半晌,點頭道︰「罷了,每天自己抽空兒做一個時辰針線吧,只一樣,私下里做吧,不必給人知曉,沒的惹眼,你可明白?」
柳兒大喜,听到後面的話又愣了愣,轉瞬便明了,遂點頭,「柳兒明白,晚上回房無事再做,盡量謹慎些,不會叫人說閑話。」
既然董師傅開恩,柳兒以為晚間念經應該就免了吧,或者減少些工夫也是有的,可惜她只猜對一半。
念經倒是隔三差五的一回,次數倒是少了。不過又有了新活計。不念經的時候,便被董師傅叫進內室,大書案上,筆墨紙硯羅列,董師傅拿出一本冊子,鄭重言道︰「我這房里沒人敢私自進來,出了這房門,這里的事情一概不許對人言,便是和你最親近的也不能說,你可能做到?」
這有什麼好說的,她原也不是多嘴的,董師傅屋里的大小事情,即便張嬸子,她也沒細說過,更甭提別人,因此當即答應。
開始柳兒以為是描花樣子,頂多是董師傅的私房花樣子,不是說手藝人都有壓箱底的東西,非嫡傳弟子不教的麼。
沒兩天就覺著不對了,一是畫冊里的圖樣子都是零零散散的,一塊石頭,按筆法順序一步步描畫都有演示;二是董師傅也不再讓她自己琢磨著畫,而是不時看一眼,指點于她,這跟當初描花樣子時候不聞不問不同;三來,過了十天半月的,董師傅便拿出一副畫,結合她之前練的圖譜,一一細細講解點評一番,便是上面的題跋詞句也不落下,從來沒見過董師傅如此溫和耐心,倒讓她有些受寵若驚,毛骨悚然之。
柳兒好歹也是見過世面的,沒多久便明白,董師傅這是教她畫畫呢,認識到這點,讓她興奮的兩天沒睡好覺,比當初在徐家讀書認字時更甚。
機會難得,便是做兩輩子夢也夢不到這些,她真切地認識到,只要她用心刻苦去學去練,她的這一輩子,到底是會不一樣了,好歹能自己混口飯吃。
不過倒是沒得意忘形,有董師傅金玉在前,卻半生飄零,可知世事無常。
想的越多,柳兒越是謹言慎行,每日里做事更加勤勉,時時警醒,不敢絲毫放縱張揚,仿佛一夕之間長大了許多,董師傅看在眼里,暗自點頭。
轉過年,歇了正月,某日董師傅把柳兒叫進內室,指著年前搬進內室的繡架,又指了指案上柳兒昨日上好稿子的繡布道︰「上繃。」
柳兒沒多想,女紅針線上的一些零活,她都是慣熟了的,雖董師傅從上稿開始都不假他人之手,別的繡娘這類零碎活計可沒少找她。
不過這一回,董師傅要用她上好的稿子,倒是讓她有些受寵若驚。
畫稿不必說了,芭蕉仕女圖,摹的楊婆子送來的一副古畫,比起素日柳兒所描摹的,倒不是很難,甚至有些簡單了,摹完她也沒太在意。
但是給董師傅上繃,就不尋常了。
要知道,上繃上的力道不均勻,繡面不服帖勻整,繡出來的東西就走形。
董師傅繡活又是非比尋常地貴重,怎麼可能輕易讓別人上手!?
心里疑惑,手上不敢怠慢,認真仔細調試了架子繃繩、繃釘,繡布與卷繃對齊,細細檢查了個個關節,挑不出定點兒瑕疵,方罷手。
董師傅上手模了模繡布,沒說什麼,算是可以,端起茶,漫不經心地道︰「近日身上越發的懶怠動,這幅你便替我老人家做吧,也算給你個機會,報答我老人家的提點之恩。」
柳兒驚了,她是想報恩來著,以董師傅的人老成精,自是看出來了。不過,她老人家如今的意思,是想要她魚目混珠麼?
一看她猶豫不定,董師傅不樂意了,啪地放下茶碗,「怎麼,不樂意,還道你是個知道好賴有人心的,沒想到是個白眼狼!還沒怎麼你呢,就」
「師傅師傅,我做我做,哪里是柳兒不樂意了,不是怕自己的活計污了您的名聲麼,給您做事,柳兒樂意著呢。」
您老人家都不怕濫竽充了數,自己能混個珠子當會兒,樂不得的呢,白替她老人家操心了這。
「少嗦,屁的名不名兒的,我說了算,你給我仔細你的嘴,嚴實些就是,其他的少操心咳咳咳。」懶得訓柳兒,忙喝了口熱茶,咳嗽緩和了些,今年臘月又病了一場,現今還沒好利索,索性自去一邊歪著自在喝茶看書,不再理會。
自此,柳兒每日除了雜事,上午悄悄替董師傅做起了活計,她算是多少明白些董師傅這些日子的栽培了!
因著都是在董師傅內室,倒也不虞有人看見。
董師傅得了清閑,柳兒可以做針線,兩人也算皆大歡喜,一時相安無事。
只要不擅自進入東廂室內,董師傅也不輕易罵人了,繡莊里眾人也樂意無事不過來打攪。
即便有事,等柳兒姑娘出來做事再說吧,總之沒什麼急的火燒眉毛的。
光陰易逝,倏爾兩年過去,這一年端午,頭兩天抽空兒,繡得了一個粽子狀的香囊,提前便送了絹兒。
自打兩年前給董師傅當槍手起,柳兒自家的針線一向便做的極少了,怕被人看出來什麼不妥,輕易也不再不送人。
這回因是絹兒經主子同意贖身,只等過了端午她老子帶了銀子來,便可以離開,所以柳兒想著送她點東西做個念想。
這兩年,柳兒暗地里做的針線雖少,又不好拿出來示人,心癢難耐之下,便偷偷賣給了開針線鋪子的王婆子,雖說都是小玩意,卻也攢了幾兩銀子壓腰。
所以前幾日拿出銀子數了數,一則舍不得,再則這銀子都是沒過了明路的,也不好露白。想了想,索性動手做了個荷包送絹兒,用料都是好的,賣王婆鋪子里至少要三百個大錢,她的手藝,到王婆口里,那也是‘頂尖繡娘’的手藝了。
因端午放半日假,董師傅便讓她自去,不必‘伺候’。
柳兒這兩年念經學畫女紅的,倒是徹底煞了性子,也不愛熱鬧,索性呆在房里好生收拾收拾東西。
正忙著,咚咚腳步聲傳來,忙把裝銀子的小匣子、繡品的小包袱收起來,放好抬頭,門便開了,果然是胖丫跑了來,這兩年這丫頭越發的胖了,個頭也長了不少,走路愣是比別人聲音大了許多。
胖丫倒是沒進來,推開門,一腳踩著門檻嚷道︰「柳兒來吃粽子啊,我娘包了幾個肉餡的,剛出鍋,熱著呢。」
柳兒笑,「心領了,我卻不愛吃肉餡的,還是你自家留著吧,是王媽媽特意給你做的吧。」
柳兒這兩年越發的長開了些,雖說年紀尚小,卻也眉目如畫唇紅齒白,一笑起來更是若春水漣漪,微波蕩漾開來,一時胖丫竟然看呆了去,好一會兒才找到舌頭,吶吶地道︰「我媽總說你長的好,今兒才算見識了,我媽果然沒錯。」
倒把柳兒鬧的不好意思,嗔道︰「王媽媽因為你的緣故,愛屋及烏,你也跟著起哄,再這麼說以後就別找我玩。倒是你,要麼進來,要麼回去吃你的肉粽,女孩子家的,跐著門檻像個什麼樣子,你娘看見又要說你不算,還要說我不管管你了。」
胖丫回神兒,把腳從門檻上放下,一拍大腿,嚷道︰「哎呦,差點兒忘了,剛剛春大女乃女乃家的張嬸子來送粽子,被我媽拉住說話兒,說一會兒就過來找你來著,讓你等她。我看她的臉色不大好,應該有什麼事情吧,昨兒听我媽跟人說,好像春大女乃女乃要回原籍去了,具體怎麼著也不清楚,反正你等著吧。」急著吃她的肉粽,說完徑自去了。
這事兒柳兒倒是知道,上次張嬸子來的時候提過,春大女乃女乃在徐家原籍置辦了不少田產,上年又買了個小莊子,跟徐家族人的關系這兩年也越發親近,過年的時候徐二叔兩口子又來鬧了一場,過了年,索性打算回族里居住。
所謂的原籍,其實倒是不遠,距離京城幾十里的郊縣,徐家在當地也算大族,祖上出過二品大員的,如今雖說不如過去風光,可也一直有人做官,族風嚴正,族學也辦的嚴謹。
所以,春大女乃女乃回族里,除了躲開徐二爺一家的騷擾,更要緊的倒是墨哥兒的能跟著好生讀讀書,跟族里弟兄們結交結交,將來也有個照應。還有就是琴姐兒,有徐家的名聲,卻比她一個牙婆子好多了,琴姐兒一年大似一年,嫁人是要看出身的。
春娘自己倒是不在意,可卻不能不為兒女打算。
原本這事兒還只是下人私下里傳,如今看來倒是要定下來了,李婆子一家自然是要跟去的,張嬸子倒是不想跟著,不過究竟如何也沒定下來。
柳兒卻納悶,以她那時離開的情形,徐家一家子,早該回了原籍才是。如何耽誤到這功夫?
也不知被徐二爺鬧了幾起,打了多少秋風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