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張婆子上差之前,春風滿面地先去找了林之孝家的,也沒空手,拎著兩匣子內造點心。
這可不是賈府里主子賞的,或者管事們孝敬的,而是‘大孝子’馮大爺孝敬的,賈府里也是年節的時候才得了賞賜,偏這位不年不節的,總有些好東西送來。
林之孝一家子早知道柳兒認親之事,一見張婆子這麼早過來,俱都有些訝異,卻也滿面客氣地上了茶,林之孝家的按捺不住,溫言道︰「老姐姐這可是要跟著閨女去享福了,可喜可賀。」
張婆子笑眯眯點頭,「同喜同喜。老婆子半輩子吃苦,如今總算苦盡甘來了,也是走了時運,踫上柳兒那丫頭了,呵呵。」如今張婆子是真高興,那笑容繃都繃不住。
林之孝家的奉承兩句,不由問道,「老姐姐這一大早的過來,可是有事?有什麼用得著我們夫妻倆的,姐姐盡管說,但凡能幫上一星半點的,必當盡力就是。」
張婆子道了謝,才道︰「是這麼回事,想必妹妹也看出來了,我和柳兒在這府里想來也是呆不久了,我們娘們一商議,寄人籬下總不是個長法。想著,前幾日托妹夫打听的房子,不知如何了,還望幫著盡快打听打听,合適的話,就定下來,價錢上倒是好說。」
邊上林之孝听了先笑了,點頭道,「不消張姐姐說,本來今兒也要找你的。我前兒去瞅了一回,三進的院子,也有二十多間房,用料也實在,家具也是現成,雖不上好,一般人家也用得,看著不如意,亦可再行置辦。原要一千三百銀子,尚且有研究的余地,只昨日又有人要買。那牙子素日知道我們府里名聲,跑來告訴,要多一百銀子,就賣給我們。料想他們不敢糊弄我,想來屬實,且這房子原價也不算貴,如今只看老姐姐這邊消息了。」
張婆子點頭,「我們娘兒倆自然信你的眼力,你們費心了,感激不盡。」說著伸手從袖內掏出一只荷包來,從里面拿出一千五百兩的銀票,道,「卻要拜托大兄弟了,我們也不必去看,只麻煩大兄弟盡快,該找人該托人情,一應幫著擺布了罷。多的一百倆,就麻煩大兄弟請上下人等吃酒打點。我們娘倆婦道人家,即便搬了家,也不便拋頭露面的,全仗大兄弟里外張羅,這酒也不好請大兄弟喝一杯,算我們的一點子心意了罷。」
林之孝兩口子推辭一番,到底收下了,以林之孝的身份出頭辦事,自然花不了幾個子兒,自有賣他面子的人。不過這面子也是多年掙扎出來的,他也得上下打點,也是有本錢的,大家心里都明白。
不過那一百兩,到底一大半能落他兩口子手里就是了。
看他收了銀票,張婆子放了心,瞅了林之孝兩眼,素日里柳兒說這兩口子辦事穩妥有分寸,看來也靠點兒邊,又道︰「還有一件事要勞煩兄弟。你們也知道,我和柳兒除了這府里,舉目無親。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親姐妹自然沒什麼好說的,只傅家到底還隔了一層,方便的話,還請大兄弟幫著詳細打听打听,這傅家到底是個什麼來歷,內里是個什麼情形,我們心中有數,以後親戚相處起來更便宜些。」
林之孝是個男人,所思所想自然略有不同。得了個親人,一團熱氣撲上去的,十之六七是婦人。林之孝這種見慣世情的,自然要先掃听明白,再論認親與否、如何看待相處之類。如今張婆子提起,不由得另眼相看,沒想到這婆子倒是個謹慎的,原也不是什麼大事,當即答應下來。
既收了人家銀子,辦事自然痛快,別看張婆子還是奴才,可當晚仍然拿到了她名字的房契,並一個看門老蒼頭的身契,這是後話不提。
單說柳兒,頭天晚上吊了干媽的胃口,終于給了顆定心丸︰「幸虧有媽你在,不然柳兒定然跟著姐姐過活了。姐夫如今也算爆發了,姐姐又是那樣出身,我跟著終究不是個事兒。如今沒的說了,少不得我們一起搬了出去。踫巧兒姐姐家也住那花枝巷,倒跟前幾日林大娘說的一條街上,索性以媽的名義買了房,女兒跟著娘過,豈不天經地義的。各自過活,又有親戚照應,比一起住著,好上百倍,不孤單,也是親戚長久相處之道。」
其實柳兒還有一句沒說,少不得要夸大干娘的恩情,沒干娘就沒柳兒今日,沒柳兒,也無干娘之終老必要侍奉養老方能回報一二之類,不然姐姐相邀,別的因由卻有些推托不得。
張婆子豈有不樂意的,當下兩人計議停當,隔日分頭行事。柳兒吃過早飯,吩咐冬兒看家,帶著春兒,跟著兩個傅家的婆子,坐上傅家來接的車,去了傅家。
說起來,這來接人的倆婆子,其中一個倒是見過柳兒的。上車便跟柳兒提了兩句,才知道,竟是傅老太太身邊有體面的婆子。每常過賈府給老太太請安,都是這婆子帶人去的。
柳兒當即笑道,「我說看嬤嬤有些眼熟呢,竟是見過的,請恕柳兒眼拙失禮了。」
走馬燈似的,成日家來給老太太請安的體面婆子,不知多少,柳兒哪里記得這些,不過是嘴上客氣。
那婆子也姓傅,是傅老太太遠房堂姐妹,早年家里人因時疫都死了,投奔了傅老太太,便一直跟著過活。那時候傅家家境哪里養的起許多僕婦,想留下就得做活。隨著大女乃女乃進門,家境改善,傅嬤嬤也成了陪老太太說話的體面婆子,月兌產了
這傅嬤嬤如今心里可舒坦,每回來給賈老太君請安,一向瞅著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頭珠環翠繞羅綺滿身的,竟比她家姑娘還體面,心內又羨又妒,更有幾分不平。可人家就如高山雪蓮,對她們這些陪著笑臉的外面人,愛答不理的,看著規矩客氣,卻透著股子豪門大戶的疏離和高不可攀。
呸!其實不過是個奴才罷了,還不如她呢!
如今倒好,這楊柳兒雖也臉色淡然,卻對她們也有了笑模樣兒,說不得,仰仗她們的日子,在後頭呢!
不過這楊柳兒,身邊的丫頭倒是生的齊整,居然也有伺候的丫頭了,這高門豪奴,到底不同。
這傅婆子心里如何做想不說,這小花枝巷距離賈府,不過二里多地,不一刻就到了。
因有婆子在,柳兒也沒好掀車簾子看外面,車也是徑自進了大門,在前院停了,倆婆子先下車,扶了柳兒下來,轉過影壁,來到二門,她姐姐已經帶人等著了。
「路上還好罷,大伙都等著呢。」楊秀姐臉上的關切倒是真心實意,柳兒只笑了笑,跟著姐姐進了內院,自有小丫頭飛跑進去,打簾子的打簾子,通報的通報,倒也熱鬧。
柳兒略掃一眼,就大概心里有數,這是座三進的院子,老太太自然是住正房大院,三間正房一明兩暗,並耳房東西廂房,兩側抄手游廊相連。邊上有另開的角門,想必是還有跨院,這傅老爺怎麼也是當官的,想來是外書房或者待客的廳堂一類,或者還有花園子罷。
俄頃進入內室,迎面榻上坐著一位白胖的老太太,穿戴華貴,鬢發如銀,看著倒也和氣,柳兒忖度這必是傅老太太了,遂上前見禮。
楊秀姐給妹子一一引薦,「這是我們老太太、這是你姐夫、這是小姑子閨名秋芳,比你大幾歲,這是大姑娘芹姐兒。這是你外甥桂哥兒,松哥兒還小,正睡著,待會兒再見罷。」
除了桂哥兒芹姐兒,都比柳兒年紀大,一一見了禮,傅老太太給了一對碧玉鐲子做表禮,柳兒看了姐姐一眼,見她點頭,方謝過收下,交給身邊的春兒收著。
剛見禮時略掃了一眼,姐夫傅試,三十來歲的光景,留著八字黑胡,面容白淨,雙目清明,微胖。一身家常藍綢長衫,看形容,倒是個溫和文雅之人。
至于姐姐那小姑子傅秋芳,倒也算得一個美人兒。顯然是刻意打扮過的,全套的累絲點翠金頭面,過于隆重了些。更不必提桃紅撒花妝緞小襖,和里面極其嬌女敕的柳綠銀絲挑線裙子,外面則是煙紫滿繡滿庭芳坎肩兒,襯著一張粉白面,秋水眸,櫻桃口,這等顏色,跟賈家三位姑娘比,也不遑多讓了。
那芹姐兒一比,則顯得素淨許多。她是先夫人唯一留下的子女,大約十一二歲年紀,清秀文靜,給柳兒見了禮,便站一邊安靜地待著。柳兒怎麼說也是長輩了,給了個自己繡的荷包,里面一對白玉蟬。
桂哥兒六七歲,虎頭虎腦,一雙大眼又黑又亮,嘰里咕嚕看著就是個機靈的,上前給柳兒磕頭見禮,柳兒給了一套上好的文具,也算中規中矩。
大家一一見禮畢,傅老太太笑著對兒子道,「好了,你自去忙你的,讓我們娘們自在說話兒。」那傅試既笑著起身,行禮告退不提。
老太太則沖柳兒招手,「好孩子,到跟前兒來坐,這里沒外人,很不必拘束。」
自有婆子搬了鼓墩放老太太跟前,柳兒少不得過去見禮坐了,老太太則拉起柳兒小手,細細端詳柳兒形容,心里暗贊,好一個美人兒。
生生把自家女孩兒比下去了!
雖說老太太口里不說,可內心也不得不承認,這楊柳兒無論模樣兒,還是通身的氣派,都是拔尖兒的,更透著股子大家子姑娘的大方嫻雅。
別看是奴婢,到底是見過世面的,跟自家女孩兒,又自不同。
柳兒小模樣兒自然不必說,今兒出來的穿戴,也著實費了一番心思。穿太華麗了吧,太張揚,自家實在不覺著有什麼可炫耀的。再說,不知道老太太什麼性格,讓人誤會了,對姐姐有微詞,就更沒必要。太素淡更不行,老人家忌諱這個,尤其是頭回見面。
所以,頭上一只珍珠小鳳釵挽了個偏髻,並鬢邊兩朵時新堆紗海棠花,和玉面朱唇相映生輝。白玉元寶般的耳朵上,也晃著兩只蓮子大明珠墜子。上身銀紅梅花杭綢寬袖立領小襖,梅紅滾邊,珍珠紐扣;下面是月白錦羅裙,如水瀉地,更顯得更個人婀娜裊裊,如仙飄舉。一身裝扮,雅而不艷,淡而不素,雍容俏麗。
這一世的柳兒比上一世,要圓潤了些,減了兩分逼人的艷色,平添了三分柔美溫婉,更讓人覺著親近些。
「素日只覺你姐姐是個好顏色的,沒想到妹子更美上三分,這可如何是好?老婆子竟舍不得放手了,以後就來我家常住著可好,也得老婆子見天兒的養養眼楮,說不得也年輕幾歲呢。」傅老太太拉住柳兒的手,只管笑道。
那傅秋芳听了,上前挨著老太太坐下,抱住老太太一只胳膊撒嬌搖晃,「媽有了這麼個美人妹妹,就把我們這些粗苯的扔腦後去了不成!我可不依,嫂子你可得給我做主,媽是不是見了柳兒妹子就開始偏心了?」這話原沒什麼,可說話听音兒。
楊秀姐臉上陪著笑,閃過幾分不自在,應付兩句。
柳兒什麼沒見過,當即笑道,「傅姐姐可是向我們這沒娘的顯擺麼?有老太太這麼位寬厚和氣的娘親,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便是十分顏色又算得了什麼呢?到底從小失怙,不過運氣好,踫上老太君那樣好主子,過幾日太平日子罷了。姐姐一副天仙容貌,如今這般說,可是不給我們這樣兒的留點兒活路不成。今兒妹妹便是依了,想來老太太也不依的,一看老太太就是個慈善人。」
一時傅老太太和楊秀姐都笑了,老太太更是點著女兒嗔道,「你啊,就知足罷!也不想想,你柳兒妹子什麼眼界,什麼世面沒見過,又吃了多少苦才有今日。平日里你總眼楮長頭頂上,這回知道厲害了罷!」
傅秋芳到底是知書識禮的,也有些不好意思,更不肯讓人小瞧了去,當即站起來福了一禮,「妹妹請恕姐姐無狀罷。見妹妹容色過人談吐不凡,一時小氣失言了,千萬別和姐姐計較才是。」
柳兒哪敢真受了她一禮,忙起身還了禮,道,「姐姐說的什麼話,閨閣之中,說說笑笑原是有的,何來計較之說。只柳兒粗陋,實當不得姐姐如此夸獎。」
「你兩個快坐罷,相互夸獎不嫌臊的慌,什麼大事禮來禮去的,時候長了自然都曉得脾性。柳兒年紀小,脾氣直,以後少不得妹子多提點提點,也就是妹子對嫂子的一片心了,感激不盡。」楊秀姐趁機笑道,解了兩人的尷尬。
一時復又落座,大家說了一回話,氣氛倒也融洽。
只這一來一往的,傅老太太為自家女孩兒憂慮的同時,也不由得高看了柳兒一眼。
即便要身處矮檐下,這楊柳兒看著言笑晏晏和風細雨的,以退為進,卻不失風骨,倒是顯得自家女孩兒小家子氣了些。
怪道人說,寧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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