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臻旁觀者清,馮三爺身在局中,自然不曾細思量。
然其亦有他的傲骨,開誠布公坦坦蕩蕩的,有事也好商量,況且還是一家人,一筆寫不出兩個馮字來。如今後娘這般算計,怎不讓人寒心。
尤其素日對李氏,他一向是敬重的,對弟妹,也照顧有加,從不曾虧待了他們,卻換來如此對待!
一時酒入愁腸,倒是喝了個酩酊大醉,索性當晚就住了味芳齋。
這人便是如此,不知道就罷了,如今知曉李氏居心不正,想起那便宜表妹,素日看著也溫婉賢淑的,現今卻覺甚是膩歪。
想來那日在饅頭庵為難柳兒之事,定然有那表妹的手筆在內,方嬤嬤那干娘可不是青萍隨便認的,不定花了多少工夫許了多少好處,方才打動了一向重規矩脾氣倔的老太太。
馮紫英次日起身,仍舊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氣悶,索性尋了素來交好的一個和尚,在人家寺廟住了幾天,參禪下棋甚至烹茶,倒也清靜自在。
可惜畢竟六根沒淨,沒幾天步景就急忙忙地尋了來,馮三爺只得又還俗了。
這回步景來還真是有大事,回稟道,「老爺身邊的金住急著尋大爺,說,讓爺趕緊回去見老爺,初九日聖上鐵網山春蒐,老爺讓大爺隨行。」
馮紫英眼楮轉了轉,問道,「是跟老爺一起,還是隨著侍衛營一起?太太可曾說了什麼?家里都好?」
步景老實回道,「金住沒說,想來應該跟往年一般跟著老爺。不過太太著隨緣姐姐說了,讓大爺小心磕著踫著。不過私下里還提了一句,若大爺有事,不去也使得。奴才想著太太一貫這般著緊大爺,回回出去都要叮囑的,也沒太留意。家里人倒是都好。」說完便有些緊張,大爺剛敲打完底下人,自己該不會倒霉踫網上了罷?
馮紫英听了點點頭,臉色有些冷了下來,道︰「以後太太那邊有什麼話,有什麼事,你們都如實回,不許少一句,記住了。」
步景有些模不著頭腦,點頭應是,跟著主子一起回去了。
且說柳兒,回了賈府,給老太太請了安,腳不沾地的繼續忙活,老太太私庫看完,開始和鴛鴦兩個去後樓上。
後樓東西多,放的也雜亂,著實不方便。翻箱倒櫃的,婆子們便有些不樂意,又不敢發作,只臉色不太好。
柳兒瞧了,心里暗樂,面上卻有些歉意,對鴛鴦道,「姐姐且去忙罷,這邊都是慣熟的,何必陪著干等呢。」
鴛鴦看了看,著實沒她什麼事兒,大致也就像上次那般了,照例叮囑了婆子們幾句,帶著小丫頭去了。
柳兒略等了片刻,給三七和小燕一使眼色,兩人知機,三七拿著裝滿了銅錢的荷包,笑著塞給領頭的婆子,「嬸子辛苦,我們一點子心意,大家打壺酒吃解解乏罷。」
這一荷包銅錢,約有一貫,大丫頭一個月的月例,那婆子再想不到還有這好處,接過荷包也有了笑模樣兒,「哎呦,姑娘真是客氣,原是應該的。只這些東西,多年也不動彈,積了灰,有些腌倒是真的。」
那邊小燕也從外面一個婆子手里接過食盒,放到一邊,對做事的婆子們道,「這是柳兒姐姐一點兒心意,給嬸子們中午加菜。只這邊也不須那般麻煩,只把裝字畫的箱子放一起,那些大些的屏風打開方便看看即可,等我們這邊做完,再叫嬸子們過來收拾,因姐姐做事不喜歡打擾,倒是勞嬸子們幫著瞅一眼,別什麼人都闖進來就行。」
婆子們只當小姑娘特性,做事不愛邊上有人,橫豎她們樂得受用,沒的閑的沒事找事,遂都興致高昂地把該倒騰的東西倒騰出來,就各自去門房里吃酒做耍。
後樓字畫屏風著實多些,柳兒足足忙活了三四天,才挑出三幅畫,在鴛鴦處登記了。
其實臨摹下來的畫,大大小小,足有幾十幅,每日里早出晚歸的,沒把她累個好歹的,腰酸背痛不說,手指都有些發顫。每晚回去,三七小燕輪著給她按摩一回。
老太太听鴛鴦說了柳兒辛苦,既高興又過意不去,只當柳兒萬分盡心巴結,少不得著人送了不少東西過來。
這事兒自然沒完,隔天早上柳兒過去伺候老太太早飯,完了被老太太拉住,「你這丫頭就是個性急的,也不用這般趕,身子要緊。」
這話柳兒自然不能當真,笑著道,「哪里就真累著了,小時候吃的苦還少了,自打到老太太身邊,卻盡是享福了,不礙事的。只柳兒這幾天瞧著,卻都不大滿意,但不知,娘娘素來喜歡哪些字畫,可還有其他的喜好。既然娘娘用的,自然要娘娘看著高興為上,娘娘見過的好東西多了,柳兒眼界有限,如今卻有些心里沒底,老太太,您看」
老太太想了想,確實如此,柳兒再能干,畢竟讀書見識有限,哪里能跟元兒比了,這著實有些難為這丫頭了。
思忖片刻,吩咐鴛鴦道,「我記得你大老爺那里古董字畫很是不少,還有老二那里。你去分頭告訴了,讓他們撿好的,送過來瞧一瞧,回頭再給他們送回去就是,誰也別小家子似的掖著藏著的!」
鴛鴦答應一聲,剛轉身要走,賈母又叫住,想了想,「還有珍哥兒那里,你親自去一趟,跟你大老爺他們一般吧。只要極好的,讓他們少拿不著調的糊弄事兒。」鴛鴦笑著答應一聲,瞥了柳兒一眼,方出去傳話不提。
這回好了,事兒真是弄大了,當天陸陸續續,七八只大箱子送進老太太院子,轉眼又被婆子們抬著,送了柳兒房里。
也幸虧如今柳兒住的寬敞,三間抱廈,東西屋並中堂,箱籠一溜兒靠牆擺在廳里,柳兒瞧著挺鎮定,實則心花怒放,緊閉著嘴就怕不小心笑出聲兒來。
賈家三位姑娘也都來觀看,別人猶可,只四姑娘惜春素日也是個喜歡畫的,也不管別人說笑,只隨手拿起一幅畫,坐一邊細細瞧著。
知道柳兒忙,幾人坐了一回,帶著丫頭紛紛告辭離去,只四姑娘頗有幾分戀戀不舍之意。
入畫素日跟柳兒要好,偷偷給柳兒使眼色,柳兒會意,趁人不注意,悄悄跟入畫嘀咕了幾句,入畫笑著點頭,扶著四姑娘走了。
自此,四姑娘沒事也過來坐一會兒,也不用人招呼,只賞一回畫,就帶著丫頭離去,也不去管柳兒在做什麼,更不去那屋內看一眼,仿佛真是閑來路過。
柳兒心滿意足,足不出戶,幾乎忙活將近一個月,終于算是定了底稿,而林姑娘也回來了。
這一陣子成績斐然,除了厚厚一沓子臨摹的畫,還有府里兩位老爺,並東府珍大爺賞的十來幅真跡。
好歹都是大家子爺們,東西送過來,怎麼也不好原封的都拿回去,他們老娘盯著呢,只一句話,「柳兒丫頭挺喜歡這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雖然心內都有些不以為然,一個丫頭,懂個什麼呢。不過給老太太面子,每人在三七明示暗示下,留下三四幅,別人還罷了,大老爺可是很肉痛的。
柳兒這回可是撿了大便宜!
如今這活計的報酬,已經遠超付出了,心內不過意,下了決心,這回定要全力做一幅好針線來!
她這里也就剛忙活完,林姑娘進府了,同來的還有林姑老爺。
一行人先給老太太請安,林姑老爺自去前面家里爺們見客飲宴。林姑娘並諸位姐妹久別重逢,一大家子上上下下自有一番熱鬧。柳兒哪里得機會說話兒,只在老太太身邊伺候罷。倒是大姑娘,早偷偷給她使了眼色,叫她稍安勿躁。隨後紫鵑偷偷傳話給柳兒,「姑娘只在老太太這里住個一兩晚,後日就回林府去,怕是沒工夫跟你好生說些體己話兒,過兩日那邊安頓了,就著人接幾位姑娘過去玩,到時候跟老太太說,你也一起過去,有什麼那時再說罷。且放心,姑娘一切都好呢。」
柳兒只得應了,不過晚間大姑娘著人給各處送土產時,柳兒收到兩個大包袱,就是小燕三七並小鳩兒三人,都跟柳兒沾光,每人得了一個荷包,里面都是戒指耳墜子金銀錁子等小東西,幾人俱是喜笑顏開。
賞了來人,柳兒在房內一一打開包袱,一包袱是一個匣子,里面三幅卷軸。另一包袱里面則是一件白狐皮外罩大紅緙絲妝緞的斗篷,做工料子都是極其難得的,看的柳兒恨不得立時冬天到了。
放好衣裳,探手從匣子里拿出卷抽,展開細細觀看,三幅畫,都是水鄉小景,小橋流水人家,粉牆黛瓦,村童耕夫池上楊柳,一色淡雅清新見之忘俗,寫意工筆兼具,便是柳兒這般沒多少見識的,都覺著就此簞食豆羹陋巷的,了此殘生,也就罷了
忽然之間,只覺這麼些日子,自己描畫的那一堆山水人物的,不過白忙活了一回,居然全不中用,心里便有些空蕩蕩的,一片茫然
半夜睡不著,索性起身掌燈,拿出原本定的畫稿出來看,橫看豎看,怎麼看都不滿意了。
這可壞了,她這可是領了‘皇命’的差事,鬧的動靜還不小,這要是做不好,丟的可不是她一個人的臉面,索性吊死算了。
這下子更是睡不著了,腦子一片空白,愣著坐了半晌,忙跳起身,隨意披了件衣裳,用一支玉簪順手挽了個髻,把小燕三七都叫了起來,磨墨打水鋪紙的,這倆丫頭跟她沒少沾光,如今到了分憂的時候了,柳兒使喚起來一點兒沒客氣。
小鳩兒跑累了,睡的香甜,大家也都沒搭理她,橫豎搭不上手。
三七打著呵欠,看著坐椅子上垂著眼楮,有些失魂落魄的柳兒,跟小燕嘀咕,「小燕姐,柳兒姐姐這是怎麼了,花樣子不是完了麼,還說明天要開始繡了呢,這又是鬧的哪一出啊?」
小燕也看了柳兒兩眼,搖頭,「姐姐讓做什麼做就是了,橫豎姐姐心里有數,別的我們幫不上,出點兒力氣還是能的,你緊著些吧,幾個小缽盂里都注了水沒有。回頭我去把風爐扇開,好歹沏壺熱茶罷。你再找找點心匣子,看好消化的撿一碟子來。還有打盆水來」
她們這里折騰,外間值夜的婆子自然也都驚動了,起來詢問,小燕和三七敷衍了兩句,婆子也不理會,都困著,索性自顧睡去了。
東西都預備齊全了,柳兒還是坐那里發呆,三七低低喚了兩聲,總算回魂了,擺手道,「你們且都回去睡吧,不用伺候了。」
見柳兒無心搭理兩人,索性小燕讓三七先去睡,她守著,有事忙不過來再叫她去,三七想了想,便回去歇著了。
這屋里如今就她們兩個得用,好歹隨時得有人支應,不能都一起熬著。
柳兒如今心里哪有外物,坐了大半個時辰,小燕都有些害怕了,她才起身來到桌案跟前,從筆架上抻出一支筆,也沒看大小,蘸了墨,揮揮灑灑畫了起來。
小燕想著,架勢拉的這般大,大半夜的鬧騰起來,動靜也不小,好歹不得折騰一陣子。哪知,不過一刻鐘的功夫,柳兒便忙活完了,放下筆徑自去睡了。
一看無事了,小燕略收拾收拾,也去歇著了。只次日柳兒起身,問起這哪來的畫兒,可把小燕三七驚著了,幾疑半夜見鬼。
好在柳兒很快反應過來,不然小燕三七兩人就要跑去叫人了,可沒把她們嚇個好歹的,這柳兒姐姐,畫看多了畫多了,果然魔怔了麼!
都說書讀多了,會變成書呆子,看來這畫鼓搗多了,人也是容易變呆的,兩人背地里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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