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娘次日想回林府,被老太太留下沒走成,又住了一日。
晚飯後一家子陪老太太說話,說到家里建園子,下姑蘇采買小戲子的事情,林姑娘當即便道,「想來她們進府整日里咿咿呀呀的,必定難以消停,索性孫女的院子讓寶姐姐姨媽一家子住,梨香院又遠,騰出來給小戲子們住,倒是便宜些。橫豎孫女跟老太太一起便是,就怕老太太嫌棄呢。」
薛姨太太並寶姑娘也在,當即臉色便有些不自在,原本梨香院已經是大姑娘給讓出來了,如今又實在好說不好听的。
其實這事府里也掂掇過,本也想如此處置,只一時大姑娘剛回來,且原本就讓出梨香院的,一時也不好開口。
老太太也過意不去,拍著孫女的手,「好玉兒,一向你就是個謙和懂禮的,難為你了。」說完瞥了一眼二太太,又道,「玉兒一向喜歡闊朗,卻不必委屈了孩子跟老婆子一處擠著,橫豎我們家不缺房子,不拘哪里,好歹收拾出一處小院來,她身邊一大群丫頭婆子的,才好安置。」
邊上坐著的二太太則臉色更加不自然,忙著應了兩個是。林姑娘卻攔阻道,「老太太、舅媽,很不必如此,今日因老太太盛情,玉兒也想老祖宗了,才住下。往後因父親留任都中,往來也便宜,長住的時候便少了,沒的為那一回半回的,白空置著屋子,鬧的上下不消停。」
大姑娘自是知書達理的賢良人,素日待下和氣大方,敬老愛幼憐貧惜弱的,府里哪個不知。
只老太太到底過意不去,還是著鳳姐兒挑一處近便的院落收拾了,便宜大姑娘隨時過來小住。
柳兒在旁听了,只不吭聲,心內暗笑,不經意與大姑娘眼神兒踫上,不意外大姑娘沖她做了個鬼臉,柳兒忙捂住嘴,到底沒笑出聲兒來。
說起來,自打跟大姑娘相識以來,柳兒倒是很喜歡大姑娘的性子。行事看似坦蕩磊落,實則肚子彎彎繞比誰都多,且透著股子潑辣促狹。她喜歡的人,怎麼都好;不喜歡的,但凡敢行差踏錯,一環套一環的圈套等著你踩進去,陽謀陰謀的不一而足,想想柳兒就覺著快意。
唉,多早晚她也能如此便此生無憾了。
因著昨晚的畫,柳兒白日里把之前畫的一幅,和晚間夢游的一幅兩相比較,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
之前畫的算是規規矩矩,從西湖十景之蘇堤春曉演化來的,湖畔煙雨江南春,畫稿看著也算上乘,但是繡線選色清晰淡雅的話,別有一種清涼蘇潤,夏日燥熱的光景瞧了,倒也能有股子涼意,跟她送楊梅的帕子格調差不多。
如今半夜里畫的,柳兒反倒有些拿不準了。這一幅顯然看著太過簡潔——日暮蒼山遠,孤舟簑笠翁,是一幅冬雪垂釣圖,別說繡出來,只看著,人心里便覺著寒沁沁的冷。
柳兒自己也鬧不清楚,看了幾幅水景卷軸,怎的就出了這麼個東西,實在有點兒不搭界,看著雖滿意,只這冷的也太過了。
今日大姑娘既然沒走,柳兒索性拿著兩幅畫,徑自去了悠然居請教請教。
大姑娘人雖懶些,見識卻不凡,多半能討了主意來。
果然,林姑娘展開兩幅畫,看了半晌,方道︰「依姐姐我說,你就選這幅煙雨江南春的,既然要給大姐姐用的,你這幅任誰也挑不出不是來。反倒是這幅垂釣圖,雖說真正是心靜靈台淨的,卻不適合宮里擺設,境界上自然更高些,卻有些太過出塵。當然,最好是兩幅給大姐姐選,自然沒的說了,索性你讓老太太瞧一瞧再說也罷。」
柳兒討了主意,心內大定。兩人又說了幾句別後閑話,因天色不早,也沒盡興,只約好過幾日去林府住兩日再細說,柳兒便回去歇息不提。
次日大姑娘到底被姑姥爺接了回去,柳兒趁老太太得閑,拿了畫討主意。
果然,老太太戴上眼鏡看了半晌,才道,「就用這幅雨景的,看著舒坦潤澤,雨露的寓意也好。倒是這幅釣魚的,且給我留下罷,我另有用處。」
老太太一言以決,柳兒再無煩惱,當日便預備了各色絲線,並選定底料,牙白色暗雲水紋地蜀錦,上了繃子,又足不出戶開始做針線。小燕三七兩個邊上劈線伺候茶水,得閑自家也拿著小手繃做上幾針。
府里姑娘主子們,知道如今柳兒活計要緊,輕易也沒打擾的。只兩個人例外,一個是史湘雲史大姑娘,另一個便是寶二爺。這兩人素日里柳兒一向淡淡的,不遠不近。
這一日史大姑娘又過來小住,不知怎的,和寶二爺聯袂而至,進屋便嚷嚷,「柳兒姐姐如今是個大忙人,我來了這多半日,也不理人家一理。一個林姐姐來了又走了,我也沒見著,可見我是個沒造化的了。」
柳兒大早上,剛做了不到一個時辰,每日里頭晌做活最有成效,最不喜人打攪,何況是這位說話最愛戳人肺管子的主兒。
少不得放下活計,起身笑臉相迎,「雲姑娘說的什麼話,這幾日老太太那里柳兒都不曾過去,丫頭們更是走不開,哪里曉得您來了。三七小燕,還不倒茶來。」
本想請兩位堂屋落座,豈不知,史大姑娘徑自掀簾子進了里屋,「我倒要瞧瞧,做著什麼活計神神秘秘的呢。」說著來到繡架跟前,細細看了一回,扭頭對寶玉道,「听老太太說要看著清爽涼快的,我倒是覺著,雪景山溪一類的,更凝神靜氣。如今這幅底稿,倒是看不出什麼來,許是繡完了才有點兒意思罷。」
寶二爺畢竟不傻,本來柳兒姐姐就不很兜攬他,說話更小心,很怕得罪了,只含混著應付過去,卻不予置評。他是看了更靜心的,只怕說起來,雲妹妹又要鬧騰老太太拿出來瞧,也不知道老太太那幅還在不在,況且他今日心情不好,只怕雲妹妹多心,臉上不好帶出來。
柳兒只笑著也不答言,似乎覺著這里也沒什麼意思,史大姑娘也沒大坐,茶也沒喝一口,便離去了。
下晌柳兒做的有些累,便囑咐三七兩個,「我去走走,你們好歹留一個看屋子,有半點閃失,仔細你們的皮。」
如今兩人哪里不知這事要緊,輕易不敢出屋子,齊齊應是,柳兒方出屋去疏散疏散。
老太太今日出去赴宴,柳兒溜達一圈,正好經過絳芸軒門前,想了想,提腳走了進去,幾日沒見媚人她們幾個,說說話兒也好。
沒想到寶二爺也在,窩在里間靜悄悄的不知作甚。外間做活的襲人見柳兒進來,忙起身迎接,「姐姐怎的有空過來,茜雪倒茶。」
柳兒擺手,「不必麻煩,不過略逛一逛,可人秋紋她們呢?」
說著媚人在里間听見動靜,笑著出來,向里指了指,努努嘴兒,放輕了聲音道,「姐姐請坐罷,那位心里正不痛快呢,去了的小蓉大女乃女乃的弟弟前兒沒了,一直不得勁呢。好歹林姑娘回來高興了一日,打量著就此岔過去了,哪知林姑娘只住了一日便走了,這位又沒了好興致。」
柳兒心內冷笑,林姑娘倒成了你麼家取樂的了,面上不顯,挑眉道,「你麼好歹開解開解,總不能都指著旁人罷,總這麼縱著,多早晚有了毛病兒,又是你們擔不是,可跟太太說了麼?」
襲人听了,忍不住插嘴道,「瞞還瞞不過來,一點子小事兒就給太太說去,要我們有何用?再說,太太每日里多少事煩心,我們不能分憂就罷了,豈能再添亂。」
看媚人似乎也深以為然,柳兒不禁笑了,看了媚人一眼,又掃了一眼其他的丫頭,慢慢地道,「你們有這心固然是好的,主子知道了,也得夸一聲知情識趣的很難得。只不過,這麼些人,里里外外的,誰能保證沒人背後去下話兒呢?既然不能保證沒人下話,哪里就能保證實話實說,而不是別有用心地挑唆些什麼呢?」
媚人秋紋等人不禁睜大了眼楮,顯然沒想到這一層,素日大家也是一團和氣,媚人自覺也掌握了這屋里的人事,哪里還有那麼些危機意識。如今經柳兒一提,陡然想起平日里也有些個蛛絲馬跡的,不由得都有些脊背發涼,怔忪不語。
柳兒借著喝茶掩飾,描了一眼襲人,不出所料地臉色有些不自然,眼角掃到她身邊的麝月,兩人臉色居然差不多,倒是讓柳兒心下狐疑,轉瞬釋然。
這兩人可不都素來賢良,一脈相承麼。
這一日端午,柳兒跟老太太告了假,也沒讓三七小燕跟著,只坐了張三叔的車,大包小包的,回家過節去了。
這麼些日子,家里倒是很有些模樣兒,上上下下井井有條。門插蒲艾,粽子飄香,很有過節的氛圍。見過干媽,系過虎符、香囊和五色絲線,喝了雄黃酒,一起用過晚飯,便回屋歇息。
如今春兒帶著兩個小丫頭單伺候張干娘,柳兒不在家,冬兒平日除了帶著三個冬做些針線,幫著伺候干媽或做些雜活,倒也自在。
柳兒回來,冬兒自然帶著三人伺候。
柳兒略看了看三人,比初見時看著氣色好了很多,衣裳穿戴也不必說,她們家別的不多,只尺頭衣裳多,都是賈府各位主子賞的,也都是好料子。
如今打扮將養一陣子,原本不過兩分顏色的三人,倒是多了一分,瞧著順眼許多。只現今她們家人少事少,總這麼閑著不是事,時候長了,不定出什麼ど蛾子。
柳兒讓她們把這一陣子做的針線拿來,都是些荷包絹帕之類的小物件兒,細細看了一回,挑出兩個帕子,問道,「這是哪個的?」
冬兒一看,指著一方綠色杭綢繡花帕子,「這一個事冬梅的,那一個是冬雀的。」
柳兒點頭,「你們兩個做的尚可,以後跟冬兒學做針線罷,冬雪也先跟著做,以後再說。冬兒你得閑兒了,也教她們認幾個字,明兒我跟干媽說,另給你們備了筆墨,每人一份兒,不夠自家買去。」
幾人听了,面上齊齊道謝,不過有歡喜的,譬如冬兒和冬梅,有木然不覺的,譬如冬雀,冬雪倒是淡淡的,眾人表情都落入柳兒眼里。
如今下人們也都有了月例,雖然不多,大丫頭和管廚房和漿洗的倆婆子並其男人,每人五百錢,其余一律二百。素日吃穿府里都有定例,也不用花錢,想攢下也容易。
柳兒想起自己當初拮據窘迫,連桿像樣的筆和紙張都沒有,寫個字還得偷偷模模的,如今她們倒是比自家好多了,一時倒有些羨慕嫉妒。
一夜無話,次日用過早飯,剛想帶著冬兒過去傅家送粽子,門房著小子大牛來報,馮府有婆子前來拜訪,柳兒懶怠搭理,只叫丫頭回了干媽處置,她則徑自過去傅家。
如今過節,傅家二老爺也帶著家眷進城,女眷們都在老太太處說話,柳兒進來給老太太請了安,冬兒和冬梅把粽子等物給了傅家下人,便跟在柳兒身邊。
傅老太太見柳兒過來,笑著招呼在身邊坐下,指著內中一個眼生的婦人道,「這是老二家的,你叫二嫂子便是。」
柳兒忙又見了禮,那胖婦人急忙起身還禮,連道不敢,看著言行,倒是個爽利人。
傅秋芳多日不見柳兒,很是親熱,拉住說體己話兒,被傅老太太笑著打趣,「也不叫你嫂子跟柳兒說兩句,你這急的什麼,以後你們姐妹說話的日子多著呢。」
「媽這話倒是說反了,橫豎以後嫂子和楊柳妹子說話的時候多著,我如今說幾句當什麼呢。」傅秋芳反過來嗔道。
楊秀姐兒听了,忙笑道,「秋芳妹妹這話很是,不定哪天出了門子,我們想說也沒的跟你說了,如今你且跟你柳兒妹子好好說話兒罷,多多的說,說她幾大車。」
一時大家都笑開來,倒是傅秋芳鬧了個大紅臉,直嚷大嫂子沒正經欺負小姑子,不過傅秋芳這麼些年,多少習慣了,轉瞬便跟柳兒有說有笑,也不當一回事,看的柳兒心內納罕。
這傅秋芳如今虛歲可是二十有三了,女孩子十四五歲嫁人的也多得是,一般十六七歲的多些,她這算少有的大齡,也不知這傅家如何打算的。
柳兒這里還沒坐多一會兒,那邊干媽著人尋他,說有客人,著柳兒回去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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