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見柳兒願意出門,即刻興頭頭地預備出門的物事。因柳兒家里只一輛車,看著丫頭們眼巴巴的樣子,到底都是盼著出去的,跟干媽一商議,著人出去又雇了兩輛車,倒也盡夠了。
不是沒想過跟傅家湊合湊合,奈何她們家也不過兩三輛車,主子倒不少,也不甚富余。
次日兩府里,有體面的丫頭婆子,算是傾巢而出了。柳兒和干媽並冬兒春兒一車,其余一車丫頭一車婆子。傅家老太太帶著女兒並婆子丫頭一車,芹姐兒和采薇並貼身丫頭一車,楊秀姐兒帶僕婦,都是滿滿當當。熱鬧是有的,難免熱了些。
柳兒透過半透明的窗紗瞅了瞅,雖說六輛車看著也不少,跟國公府女眷出行那種遮天壓地浩浩蕩蕩的陣勢,實在不值一提。但柳兒隔著窗紗看西洋景兒心情,卻天差地別。
只覺如今才叫天高地遠,禁不住長出了一口氣,一掃心中塊壘,端起面前矮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只覺渾身說不出的通泰怡然。
張婆子見她那個樣,忽地笑了出來,「昨兒晚上我瞧著你還不大樂意呢,怎麼如今忽地想通了,人瞧著也自在了些。」
柳兒笑了笑,摩挲手上的青瓷茶盅,一邊打量上面的纏枝蓮花紋,一邊道,「女兒忽然想起一句話來‘朝聞道夕死可矣’,如今咱們日子越發自在,倘或還自尋煩惱,不知珍惜受用,怨得了誰來?如今出去逛去,自當高高興興的才是,媽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想明白就好,你年輕經的事少,就愛瞎捉模,豈不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呢,得自己了悟了才是,別人說說不過略寬寬心罷了。橫豎你媽我現在心滿意足,如你的願,穿金戴銀的成了老太太了,還是當家的。如今只盼著你啊,尋個四角俱全的小女婿,我這輩子就圓滿了。」
柳兒臉上一紅,嗔道,「好好的去上香,媽你又扯那些有的沒的!」
張干媽只管瞅著她笑,倒是冬春兩姐妹,抿著嘴兒不好出聲兒。如今這姐妹倆可算出頭了,春兒伺候張干媽自不必說,老太太管著家,哪個下人不看她幾分眼色。更不用說冬兒,雖說能耐模樣兒在一眾丫頭中不算出挑,但勝在人實在忠心,如今也是柳兒房里丫頭的頭,甭管你是國公府還是侍郎府,再有本事,如今都在冬兒麾下听用,可比她妹子還風光著。
只這冬兒確實難得,一如既往的用心伺候,勤快謹慎,也不拿大,不懂的也知虛心求教,倒是得了一眾丫頭的敬重,沒人小瞧了她去,柳兒倒算沒看錯了她。
如今柳兒身邊,冬兒並四個草藥,算是大丫頭了,三七和另三個冬,拿著小丫頭的例。四個林府過來的草藥丫頭,衣食住行各有所長麼,且都是識字的,原就是調、教好得用的丫頭,如今每人帶著一個小丫頭,平日各司其職,忙而不亂,倒是把柳兒伺候的熨帖以及。
就連傅秋芳都背後跟她娘嘀咕,「柳兒妹子身邊那麼多人,她用得著麼,沒的養著閑人增加用度,看著不是個過日子的常法呢。」
傅老太太點著女兒笑罵,「閑吃蘿卜淡操心,橫豎人家有林府管著,自家手里也不像缺銀子的。這話就在這里說說,外面露出一點兒來,白招人笑話不算外,還得說人姑娘有遠見,打開頭就沒跟我們住到底自在些,省了了許多煩惱。」
傅秋芳不過是有些吃味兒,到底不是拎不清的,聞言撒了嬌就混過去了。卻不知,其實她老娘心里還是有些後悔的,早知這楊柳兒有如今的造化,當初說死也該讓了家里住,橫豎有了好名聲又不費什麼,也好拿捏幾分,哪里像如今這般客客氣氣小心恭敬的,連她拿捏大兒媳婦都束手束腳的。
***
很快到了西城外牟尼庵。
西郊寺廟庵堂不少,鐵檻寺饅頭庵天齊廟就不必說了,便是清虛觀麼,也在西城東北角上,只不過在城內罷了。
跟一眾寺廟一比,牟尼庵實在算不上出眾,只不過比饅頭庵大了一些。
但是牟尼庵的名氣,卻非一眾寺廟可比,蓋因牟尼庵曾出過一位高僧,便是妙玉的師傅。據說此高僧精演先天神數,就是精通卜命算卦,卻輕易不給人推算,算是一位真正的得道高人,可惜早兩年就圓寂了。
與之相比,了塵居士就有些不夠瞧,雖說名氣一樣不小。
因今日十五,前來進香的女眷不少。禮過佛,上了香,捐了香油錢,搖了簽,出了大殿門口,邊上一個老尼,似醒非醒的也不看人,有需要的,只管給解簽就是。
傅秋芳並芹姐兒等人紛紛搖了一簽出來,楊秀姐和張干媽都瞅著柳兒,示意她也上去搖一簽看看。奈何柳兒如今卻不在意這個,死過一回的人了,還能怎麼著,心到神知,看開了,索性搖頭並不上前。
最後倒是兩府里一眾丫頭們,紛紛都上去抽了簽,出來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傅秋芳最先得了一簽,拿起一看,中簽,卻是兩句話︰誰憐芳姿九秋寒,一樣花開到底遲。
傅秋芳是個讀過書的,一看便覺心里沒底,怎麼看,都算不上好,想到如今年紀老大,心情一下子低落下來,索性也沒去解。
傅老太太和大伙自都瞧見了,也不好不理,只拿了話兒寬慰寬慰,沒什麼用就是了。
反倒是芹姐兒和采薇兩個小姑娘,都抽中了上簽,兩人臉上都樂得紅撲撲的,丫頭中也有人抽中上簽的,也有下簽的,有樂的有憂郁的,情狀各異。
雖說今日人多,知客僧仍舊給安排了一處幽靜的院落,供大家休息。
傅老太太帶著大伙進屋落座喝茶,論起見識來,別看張干媽出身低微,卻比傅老太太要高明些。因她一直謹慎低調,也有些刻意迎合,倒是跟傅老太太很是談得來。老人家說起因果報應來,更是投契,倒把眾人放倒一邊了。
傅采薇和芹姐兒坐了一刻,便有些神思不屬,二姑娘更是偷偷拉姑姑傅秋芳的袖子,被傅老太太瞧見了,道,「罷了,你們小姑娘家自去逛逛,橫豎這後院都是女眷,只別亂走就是。」
還沒等幾人起身,有小尼姑前來道,「家師了塵居士,有請幾位姑娘過去一見。」
在座的各位,除了柳兒這邊,還真沒人知道了塵居士,傅老太太就有些遲疑,「不知了塵居士是哪一位,恕老身見識淺薄。」
小尼姑向來以了塵居士為榮的,一听居然有人不知道她師傅大名,想來身份不高,便有些瞧不上,臉上就帶了出來,站那里稽首,卻並不答言,倒是把傅老太太弄得有些尷尬。
張干媽見了,忙幫著轉圜,道,「既是廟里的師傅相邀,讓她們去見見也好,許是她們的造化呢。」也不敢說知道了塵居士的事兒,不是現等著讓人心里不痛快麼。
柳兒也站起身,對傅秋芳道,「姐姐我們且去看看罷,正好出去散散。」于是一行人跟著小尼姑,到了一處禪房精舍,比她們休息的院落幽靜精致多了。
牟尼庵是尼姑庵,居士自然不是出家人,不過這了塵居士,卻是一副女冠的打扮,一根白玉雲頭紋簪子挽著道髻,一身青色廣繡道袍,面容白皙眉眼冷淡,四五十歲的樣子,卻仿佛三十許,風姿卓然,一如神仙中人。
僧不僧道不道,渾身上下透著違和感,卻也別具風采。
柳兒四人給了塵見了禮,了塵似乎在打坐,只拿眼掃了一眼,垂眸吐了個坐字,便不再言語,四人只得在地上的蒲團坐等。
見塵不搭理人,四人趁機打量室內。雖說是一所淨室,收拾的卻極其雅致,牆上字畫地上盆景帳幔幾案瓶爐古董,柳兒略一打量便知,都是精貴東西。
且柳兒還看見一樣眼熟的,正堂掛著一幅水墨畫——冬雪垂釣圖,正是被賈府老太太留下的那幅,自己畫的東西,自然不會認錯的。不過對那幅畫,因當時稀里糊涂的,此時看了一眼,也不大在意。
室內靜悄悄的,足有一盞茶的功夫,了塵才睜開眼,手上的數珠也停止捻動,看著四人,淡淡地道,「那一個是楊柳姑娘。」
「民女便是。」柳兒面色如常,心里卻老大不樂意,既然找自己,何必帶著一群,倒時說了不中听的,得罪人的是自己。
了塵看了柳兒一眼,點頭又道,「既然來了,就是緣分,那邊案上有筆墨,都過去寫幾個字罷。」
柳兒心里有數,打先站起,倒是傅秋芳有些拿不準,輕聲道,「師傅,我們剛剛抽了簽了」柳兒差點笑出來,感情傅姑娘當這是要給她測字呢!
倒是了塵,神色不變,愛答不理的,也不解釋,看了傅秋芳一眼,又半合著眼楮沒動靜兒了。
傅秋芳訕訕的,只得起身,帶著倆佷女,一起來到書案邊上,柳兒做了個請的手勢,傅秋芳略一忖度,提筆寫了個秋字,真當測字了
依次柳兒,只她也懶怠費事,權當測字了罷,遂落筆寫了個柳字。兩個小姑娘也各自寫了名字中的一個字。柳兒拿起箋字,送到了塵面前。
了塵睜眼,看了半晌,又依次看了看四人,開口道,「柳字留下,其余回罷。」就這麼,把傅家三位姑娘攆走了。
不過在三人臨出門前,了塵又說了一句,「春華秋實,到底過了花期,然春有百花秋有月,平常心是道。」
柳兒︰真還是測字的
傅秋芳頓了頓,提腳離開了。
如今剩下兩人,了塵也不再打坐了,仔細瞧了柳兒兩眼,不冷不熱地,「顏色看著不錯,字勉強能看,沒什麼章法。且再去畫兩筆罷。」
已經這樣了,柳兒也不計較什麼,又起身來至案前,提筆畫了支桃花,拿給了塵瞧。
這回了塵瞧的時候多了些許,半晌方道,「比字好些。如今有人求了我教導你,可願意隨我學畫?」
「可否讓我想一想再答復師傅?」柳兒對這了塵,有些發 ,總覺著有股子妙玉那種,僧不僧俗不俗清高孤僻目下無塵之感,她可是俗人,作甚無事找不自在。
顯然,了塵對柳兒的回答有些意外,看柳兒的目光,倒是帶了點情緒,也沒多說什麼,點點頭,「可以,三日內有效,去罷。」說完便不再理柳兒。
出了了塵的院子,傅秋芳姑佷早沒影兒了,冬兒紅花兩個迎了上來,「傅三姑娘說是去那邊花園子轉轉,姑娘我們可要回去?」
柳兒想了想,覺著這牟尼庵也沒什麼意思,還不如回去等著吃齋菜實在,便帶著丫頭往回走。
豈不知,柳兒一離開了塵處,馮紫英便從內間轉了出來,笑眯眯地道,「師傅看著如何,徒兒再沒說錯罷。」
此時了塵,哪里還是剛剛那個廣寒仙子的冷清樣兒,神色和緩目光溫和,倒像個和氣的長輩,聞言啐了一聲,「好不害臊!你老子許你自作主張了麼!」
馮紫英撩袍襟,笑嘻嘻地坐到剛剛柳兒坐的蒲團上,打開扇子扇了兩下,「老爺子的眼光,就那樣兒罷,我娶媳婦兒,自然要我樂意才算。師傅你只說如何罷。」
「蒲柳雖是俗物,然自有喬木的風骨,于女子倒是難得了,面相上,雖歷經艱難困厄,多貴人相助,倒是個有福的。只我看,你這般成日家沒個正經,人家不像能瞧上你的樣兒呢。」
馮紫英拿扇子戳戳下巴,臉色倒是正經了些,看著了塵︰「所以徒兒我這不是投其所好麼,她喜歡畫畫做針線,針線上頭,滿京城估計找不著能做她師傅的了。倒是書畫上頭,這不是求您老人家來了麼。如今徒兒這心操的,跟她爹娘也沒什麼兩樣,只有更甚。她自小沒享過爹娘的福,憑自己用心刻苦,才有今日,最是可憐可敬的。又長的內相聰慧外相俊俏,只怕這天下間,再也沒有比她更好的了,師傅您說是吧?」
了塵半天沒言語,這紈褲子什麼時候這般體貼入微了?如今哪里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這是出了大寶貝了。
「既這麼著,你也該正正經經地著媒人上門提親才是,這麼鬼鬼祟祟,像什麼樣子呢,且看起來也不像領你這情的。」
「我倒是想呢,只若她不喜歡,提親也不中用。她們家,她做主,最是個有主意的,脾氣又不好。若別別扭扭娶了家來,也沒什麼趣兒不是。也不為著她領情,能高興著些也是好的,也算我沒白費了心思。」
了塵目光古怪地瞄著眼前的人,道,「你爹那麼個大老粗,沒知識沒節操,怎的養出你這麼個多情種呢!算的上歹竹出好筍了,倒是我素日看走了眼!」
馮三爺給說的臉熱,只拿扇子扇的歡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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