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柳兒不在意,楊秀姐兒和干媽可不能不放在心上。
自打柳兒的親事定下來,楊秀姐兒便和張干媽算計柳兒陪房和陪嫁丫頭的事兒。
丫頭不必說了,如今伺候她的大小丫頭,柳兒若願意,自然都帶了去的。另一則就是陪房,如今柳兒娘兒倆,好賴還有兩房下人。
想起這事兒,楊秀姐兒到底是羨慕妹子的。想當初她可是一窮二白的,後來身邊伺候的人,也都是這府里的舊人,有個大事小情的,也沒有得用的使喚。時候長了,她也留了心眼兒,借著采買下人的工夫,留了兩個自己調。教使喚,如今房里的小菊和另一個小丫頭小蘭,都是這般來的,到底比府里舊人可靠些。
把這事兒同柳兒一商議,柳兒其實也有掂掇,只一人計短,經姐姐並干媽一提點,倒是認真合計起來。
不但要合計她自己的,還有干媽也要得用的伺候,不然一大家子,沒個得用的,她也不放心。
兩房家人,最後定下留下一房孫福一家子,帶走吳樹喜一家五口。孫福家四口,兩個女孩兒,一個十二一個七八歲,並春兒,都留著伺候干媽,孫福做些雜活和趕車,另有兩個粗使的婆子做漿洗灑掃,原本房主留下的老蒼頭繼續留著看門,也盡夠了。
其實柳兒也有心留下冬雪和冬梅,這兩人自打從賈府和林府回來後,表面上看著還好,但是吃穿用度上,時日長了,如今到底有些挑三揀四。雖說都是背著主子的時候,但是家里上下,就這麼幾個人,都不必別人說,柳兒眉眼一掃,便大致知道怎麼回事兒。
如今冬雪跟著綠豆管著膳食,冬梅跟著黃 學梳頭上妝,穿戴打扮,哪里還能看出當初的面有菜色。柳兒心內感嘆,這人,果然是不禁做養的,所謂富貴不能婬,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哪有那般簡單。
這理由,卻有些不好說,想她當丫頭的時候,比人家還挑剔的很呢,也沒干出什麼出格的事兒。且畢竟如今不明顯,姐姐和干媽又怕她得用的人少,恨不得整個家里人都打包給她帶了去,索性柳兒也便沒提。
家里陪嫁的人,便這麼定下了。
別人尚可,只春兒到底舍不得姐姐,有些眼淚汪汪的,張干媽看不過,道,「你這般,我也體諒,這樣,你跟你姐姐商議商議,若你姐姐願意,你們便都留下罷。」張干媽絕口不提讓春兒跟去陪嫁的話頭,不為別的,只這春兒顏色太好了些,雖說跟柳兒比差了一成,這麼些個丫頭里面,也算個尖兒。張婆子見過世情的,可不想在女兒和女婿之間,放根針,不定什麼時候扎你一下子。
春兒怎麼想怎麼跟她姐姐說的不知,只再沒提這個話兒。不過次日柳兒听干媽說了此事,正好她也在帶不帶冬兒之間有些猶豫,便叫了她姐妹過來,道,「你們姐妹一向都沒分開過,我也體諒。最後問你們一句,若不想分開,便都留下跟著干媽,伺候好了,以後自有你們的好處。想都跟著我,卻是不能夠,一則我人夠使,二一則,干媽身邊沒人我不放心,你們做事,我也一向是放心的,跟干媽的時候也最久。若你們還有別的想法,也盡管說說。」
冬兒心眼實,沒有妹子想的多,聞言立時跪下道,「姑娘當初危難時候救了我們姐妹,如今也只听姑娘吩咐,冬兒是立志一輩子伺候姑娘的,姑娘若不信,冬兒立時發個毒誓也使得。」
春兒猶豫了一瞬,到底也跪下道,「春兒也听姑娘的,橫豎以後想姐姐了,見一面也容易,昨兒倒是春兒想左了。能伺候老太太,是春兒的福氣,哪里敢有二心,請姑娘明鑒。」
柳兒心內嘆氣,這便是兩姐妹的不同,一個老實些,一個心思太過靈活些。柳兒本身就是個伶俐過人的,反倒喜歡老實些的,所以冬雪冬梅和春兒,從心里說,都不甚滿意。
這事兒便這麼過去了,至于以後,不過兩個小丫頭,也沒甚大礙。
臨近年關的時候,林之孝家的帶著女兒過來走動,踫巧柳兒去林府,林之孝家的索性跟張干媽說了半日話,最後張干媽留了飯。
看著丫頭流水一般傳了菜來,張婆子穿戴華麗地端坐正位,林之孝家的羨慕道,「還是老姐姐有福氣,哎呦,您如今這日子,我們是想都不敢想的。遠的不說,只說我們小紅,也不知將來如何呢?」
羞的小紅抬不起頭來,嗔道,「媽,說什麼呢」
張婆子笑道,「可別這般說,如今在璉二女乃女乃身邊,眼見著模樣兒言談,都出息了,這以後啊,還真不好說,給你尋個好姑爺是一定的。」
兩人言來語去地說笑,把個小紅臊的恨不得有個地縫兒鑽進去。別人家里說這話還不覺著,可這是哪里,這是她們整個賈府如今頂出名兒的人物,楊柳兒姑娘的家里。如今賈府上下人等,哪個不羨慕嫉妒楊柳的運氣。反倒是丫頭們,除了羨慕,更敬佩柳兒的能干。林之孝兩口子,素日沒少提點女孩兒,多向人楊柳兒學著點兒雲雲。
跟人家一比,年紀尚差不多,本事運氣差遠了,任小紅心氣兒再高,在這里也不敢托大。
經過林府和林之孝的人脈一打听,馮三爺的外家,姑蘇李氏便進入柳兒的視野。
李氏是江南絲綢大賈,世代以織造印染為業,據說京城的綢緞莊,有三成從李家進貨。李家嫡支一共三房,長房和二房,同馮三的親娘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三房是庶出。早幾年老爺子沒了,便是長房馮三的大舅舅掌家。二房管著紡織和印染作坊,老三多管著貨物的發運等雜事。
可惜的是,李大舅舅如今也是五六十歲的人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兒子也不爭氣,當不得大任。李二舅舅是個老實本分的,看場子守成尚可,外面的事情卻擺弄不明白。
反倒是庶出的三房,李三舅舅本身就是個精明強干的,這麼些年,外面的銷路也都掌握了個七八,三個兒子,也都能干,一家子上下,老子英雄兒好漢的,李家這風向慢慢的就有些變了。
原本這也沒甚麼,各過個的日子,橫豎跟柳兒干系不大。只三房太太跟如今將軍府里的表小姐蔣素雲的娘,卻是嫡親的姑表姐妹!
別說柳兒听見這事兒有些怔然,便是林黛玉打听到這事的時候,也免不了驚訝,更不用提張干媽。
這些個隱秘些的私事,林之孝那里自然是沒法探听到的,他只不過利用關系,了解些生意上的和大面上的關系。
不像林家,原本就是姑蘇人氏,打听個本地的事兒,極其容易。
林黛玉當即便對柳兒道,「這可真是,司馬昭之心,小李氏和三房好算計呢!若我所料不差,馮三爺的娘,定然也是有李家干股的。也不知馮三爺知道不知道這事兒,若不知道,你得尋個好機會,使個法兒讓他知道了,那才熱鬧呢。若知道了,那他真是個狐狸精了,你啊,以後可小心著些,因著見識眼界的干系,你最好老實謹慎,至少表面上如此,少動小心眼兒,輕易弄不過他的。」
柳兒沒說話兒,還老實謹慎些,這話可有些說晚了,老早認識的時候,她便不是那老實的,至于謹慎麼勉強能靠上罷?
轉眼便是過年,因今年跟往年不同,林姐姐做主,邀了柳兒和干媽和她們父女,兩家合成一家子過的,兩家主子都少,過年也冷清,湊一塊兒,到底熱鬧些,至少柳兒和林黛玉兩個,里外張羅倒是都挺高興的。
林老爺是個愛清靜的讀書人,好些邀請的年酒也不去,家里也不過擺一日酒,想著略請了一些同年遠親舊友也就罷了。
年酒定在初九日,頭兩日柳兒和林黛玉便張羅安排,把庫房翻了個底朝天,找桌椅家具找器皿的,把家下人等支使的團團轉。兩人都是頭一回親自弄這個,張婆子和林府的老嬤嬤幫著提點,兩人都是冰雪聰明的,不上半日便模清了流程,雖說瑣碎些,用些心思,其實也就那麼回事兒。
尤其柳兒,一向心思縝密,想著以後自己過日子,說不得遇到的事情更多,如今正好熟悉,更是用了十二分心思,半夜睡不著,還要起身叫丫頭掌燈,拿起賓客名單並菜譜明細,再細細捋一回算完。
如今馮三爺作為林府未來的東床,還有馮老爺子,這爺兒倆是必請的。
馮唐如一塊膏藥,一下子呼到林老爺身上,說什麼拔不下來了。如今馮老爺子對外,是以同鄉論林如海,姻親關系不足以表達老將軍對老爺子的喜愛之情。林海是個厚道人,也不戳破他,天知道一個姑蘇一個維揚,怎的成了同鄉了,所謂江南,範圍可大了去了。
到了初九這日,賓客盈門,柳兒和林黛玉並李嬤嬤張婆子等幾個體面的婆子媳婦,招待內眷。外面大花廳的暖閣上,則是男客,馮三爺自動幫著里外張羅待客,他本就是個長袖善舞眼光毒辣的,一看林老爺請的,大多是文雅的讀書人,再沒有那些華而不實或者阿諛諂媚之輩,官員里也是文官居多,立時心里有了應對。
一時慶幸,今日穿著打扮上頭,也是一本正經的大方穩重,沒穿那些個華麗的袍服冠帶。言談舉止,更是肅然老成,且言之有物,恭而不諂,敬而不畏,很有些大家公子的氣度。至于他老子在里面吆五喝六的,他就當沒听見,該干嘛干嘛,之不言父過。
林老爺嫌吵鬧,索性也沒叫小戲或者弦索唱曲兒的,只叫了兩個管弦的樂工,細細演了幾支有名的曲子算完。
下晌近掌燈時分,客人陸陸續續都散了。柳兒最後和姐姐一起清點善後,正忙著,綠豆悄悄的過來,附耳嘀咕了幾句,抬頭瞧柳兒臉色,柳兒跟沒听見似的,該做什麼做什麼。
倒是林黛玉瞧見了,眼珠一轉,撲哧笑了,「我瞧著你定然有要緊事兒,還是去看看罷,不然大冬日里頭,外頭雪那麼厚,凍個好歹的,到時候你不心疼。」
柳兒給說的不好意思,臉上下不來,裝傻道,「姐姐說什麼,柳兒听不明白呢。」
「哎呦,我可不是說的天書呢,說的是詩經頭一遭,那個什麼鳥兒在河邊唱,唱什麼來著我想想啊,君子和淑女什麼來著」
柳兒哪里敢再叫她說下去,一跺腳,把手里單子塞給邊上忍著笑的婆子,扭頭走了,後面隱隱有林黛玉的笑聲傳來,心里暗恨,你且先笑著,有你被調笑的時候,也用不上一兩年!
如今馮三爺可多了兩個地兒去了,傅家不必說了,跟傅試倒也談得來,兩人偶爾也小聚暢飲一番。原本打著近水樓台的主意,這反倒是意外之喜了。
另一個便是林家,但凡柳兒過來,他也能尋了由頭,過來給林老爺請安,十之**要被老爺子拎住,訓導一番,想見心上人你得月兌離的了林老爺‘魔掌’才行。可林老爺多年道行,降服個小妖不在話下,所以馮三爺一直沒得逞。且被他老子逼著,還得上桿子受虐。橫豎林老爺子也是真心教導,馮三爺沉下心來,倒也受益良多。
今兒可算林老爺放松了警惕,給他逮著機會,讓小廝瞅機會尋了柳兒身邊的丫頭,給柳兒帶話花園子見面來了,站那里心里得意,感覺終于人約黃昏後了一回,可惜月亮還沒出。
林府的園子不小,這個季節,也就南端的一帶梅花可看,且臨著外院大廳,角門便在大廳的後院牆處,梅林中有一角亭子。因姐妹倆偶然過來賞梅,已經著人裝了簾子窗格,里面放上炭盆,冬日里倒也不覺著冷。
柳兒拿著手爐,穿著連帽的天鵝絨白狐皮斗篷,只綠豆一個跟著,徑自去了梅林的亭子。只綠豆在角門處便被攔住了,跟步景大眼瞪小眼的守著門,眼見著自家姑娘往里走,想叫一聲兒,張張嘴,到底沒吭聲兒。
事情有一就有二,見過一回,又是平心靜氣的說過話兒,柳兒如今倒也不覺著陌生了,反倒生出幾分期盼來。
馮紫英倒也沒在亭子里,而是站在林子邊上,也沒穿外面大衣裳,只著一身黑狐袍子負手站那里,遠遠看著,領口的黑色出鋒絨毛襯的人更加面如冠玉,腰上的雲紋寬腰帶束腰,人站在那里,更顯身子修長挺拔。坦蕩蕩站那里,鬧的柳兒不好意思,摘掉頭上兜帽,暗罵自己,滿府里誰不認得你,假模假式的裝什麼陌生人!
見柳兒過來,馮三爺臉上漾出了笑意,人卻沒動,看著柳兒一步步走近,直把柳兒看的渾身發毛,嗔道,「看什麼看,說罷,什麼事兒!」
「唉,每次都是這句,不能換換麼。你就沒瞧著這林子,有些眼熟,想起什麼事兒沒有?」如今小柳兒,眼看要成了自家的,馮三爺是怎麼瞧著怎麼喜歡。人說老婆別人的好,孩子是自家的好,簡直放屁!小柳兒這孩子,渾身上下從頭到腳的,都得是自家的才叫好!
瞧著小模樣兒,就連擰眉瞪眼罵人都透著伶俐勁兒,哎呦,馮三爺覺著,還得四個月娶親,日子也忒長了些!
柳兒打量一回林子,扭頭瞧著馮紫英,心頭疑惑,不由道,「什麼事兒,有話直說罷,別裝神弄鬼的,姐姐那里還等著我,沒工夫跟你猜謎。」
馮三爺不由有些失望,難道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麼?笑容也淡了些,模樣兒看著有些孤單的樣子撲哧!柳兒再也忍不住,恨道,「你能不能少擺出那副可憐相兒,上回荷包的事兒我還沒跟你算呢!是誰說過去的事兒不提了的?還眼熟、想起什麼事兒!你存心招我生氣呢罷?別的我不知道,只記得有人說他家里丫頭如何如何自在,不做事只管吃喝玩樂的,哎呦,若不是姑娘我心志堅定,不定被誘拐了去!只當去做小姐,不是當丫頭去呢!如今我倒要問一句,你家丫頭都是這麼養著的?那你家的主子們都是如何過日子的?別是奴大欺主了罷?所以你妹妹當初遇見我就要」
「哎呦,小娘子在下錯了,可不敢提過去了,你大人大量,就放過小生這回罷。冷了罷,咱進亭子坐會兒?喏,這是我特意給你帶的手爐,正好熱著不燙手,待會兒進去,這個踩腳底下,再不會冷了。」被柳兒竹筒倒豆子的一通說,那小嘴兒, 里啪啦半點不帶磕絆,甭提多利索了,且都是馮三爺黑歷史!
柳兒住了嘴,瞧了瞧遞到眼前的手爐,自己穿的跟只熊似的,用得著這個麼?反觀馮三,柳兒到底是心里暖了一暖,這家伙沒穿大衣裳,看著倒是顯身條了,也不知冷不冷,遂道,「你拿著罷,我穿得多,不冷。倒是你,怎的不穿了斗篷出來,又喝了酒,冷風吹著,大過年的受了寒可不得了。」
「還是你關心我,不是急著出來尋你麼,晚一會兒你義父又要攆人了。你不知道你義父如今看我,竟跟看賊似的,行動都要叫我一聲兒,很怕我亂跑似的,我是那冒失的麼」
兩人一路說著,一邊往亭子走去,路過一棵開的正艷的梅花,不約而同駐足抬頭觀看,哪知,撲簌簌落下幾片積雪來。
「誰!出來!」馮紫英忽地低喝一聲,把柳兒嚇了一跳,小心肝兒幾乎沒跳出嗓子眼兒。
四周萬籟俱寂,根本看不出什麼不妥來,柳兒更是僵立在那里,不敢稍動。身邊的馮紫英也一手拉住她的胳膊,低聲安撫,「別怕,有我呢。」說話之間,右手忽地揚起,手里手爐如飛鳥投林,呼嘯著沒入林中。
噗通!
林內有重物墜地之聲,俄頃一人飛奔而去,翻身掠過圍牆,沒入前院大廳,不見了。
在听見聲音時,馮紫英已經拔身而起,追了幾步,到底剎住腳,回頭瞅瞅柳兒站那里小臉煞白,遲疑片刻,轉了回來,道,「我先送你回去,別怕,不過是小毛賊,藏頭露尾的,翻不起大浪來,回頭我跟林老爺說一聲,嚴加巡視就是了。」
「真真的沒事兒麼?你不去追去,會不會就跑了呢?」柳兒頭一回遇見這種事情,畢竟不過是跟女孩子,哪有不害怕的。但是心內還是清明,看馮紫英的神色,說話的語氣,不像說的那般輕松。
「放心罷,沒听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麼,我便是不追,做壞事的,他也早晚踫到網上。」
一路倒是把柳兒送到了二門上,叮囑了不明所以的綠豆幾句,方急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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