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塵拿出的藥油果然是好東西,青瓷小葫蘆瓶,上面描金的壽星老顏色淡雅古樸。柳兒是見過好東西的,一眼便看出,只這小瓶子便是前朝的舊窯。
紅花和玉竹兩個扶著柳兒在榻上坐了,分頭卷起柳兒的裙子和褲腿,白皙幾乎不見毛孔的兩條小蘿卜腿兒上,兩團烏青在膝蓋上尤為醒目。
「恩,不錯,倒是老實用心跪了,看出你心虔了。」說著撥開瓶塞,立時一股幽香的酒氣飄散開來,十分好聞。
柳兒笑了笑,「自家的事自然要盡心,只勞煩師傅了。這藥的氣味兒倒是一點兒不討厭,比我往日見過的要好許多。」
「那是自然,這可不是那些個所謂內造外造的,舊年明心得了個方子,我們自家配了藥炮制的,好幾年間,也不過才得了幾瓶。這跟外頭那些臭男人用的不同,最適合女孩兒家肌膚嬌女敕用的。」了塵一邊說著,倒了一些藥油到手心內,雙手搓熱了,覆到柳兒雙膝上,同時開始打著圈兒的揉搓,口中卻對邊上兩個丫頭道,「你們兩個好生瞧著我的手,這般揉搓至少要一個時辰,我一個人哪里頂得住,待會兒你們兩個輪著來。」
紅花玉竹兩個聞言,答應一聲,目不轉楮地盯著瞧,董師傅偶爾解釋指點一番。
她們倒是授業解惑的熱鬧,柳兒可受了罪了,疼的她直皺眉,這可比跪著的時候難受多了,只少不得忍著罷,不然明日甭想好生做完法事了。
三人直忙活了一個時辰,董師傅又著人打了熱水來,用帕子倒了些藥油,給柳兒熱敷了上去。
「罷了,你這晚飯便跟我一起用了罷,踫巧昨兒你們莊子上送來一車鮮菜,雖不算出奇,勝在新鮮,只拿素油和鹽炒了,清清淡淡的倒也解暑降火,這合你如今吃。」了塵拿出懷表看了看時辰,喚了使喚婆子傳了飯,轉頭對柳兒道。
柳兒此時正不宜移動,聞言應了是,吩咐玉竹,「你回去告訴嬤嬤一聲,晚飯叫她們自家吃罷,不必等我。晚間我若回去晚了,到時辰讓她們且先歇了,著一個人留著門便是。這幾天大家都著實辛苦,別熬著了,橫豎明日就家去,大事算完畢。」
玉竹答應一聲去了,不一刻帶著冬梅和三七兩個小丫頭,提著食盒回來了。
「嬤嬤說三爺打發白鶴送來的,怕女乃女乃吃不慣齋菜。白鶴還說了,三爺這兩天好歹忙完了,這里不方便住,如今就在左近的天齊廟里湊合一晚,明日一早來接女乃女乃和太太姑娘們呢。」玉竹脆生生地回稟道。
沒等柳兒說話,了塵喝著茶,聞言嘴角一撇,冷笑道,「哎呦,這小猴崽子如今倒真是體貼媳婦呢,也不嫌王道士那里腌。只我竟不知,做法事期間,居然還能動葷腥了,真是扯的他娘的淡!」
柳兒給臊了個大紅臉,知道了塵打趣她,羞的啐道,「哪里就餓死了我呢,快拿回去罷,不然了塵師傅臊也臊死我了!」
「慢著,既然拿來也別白瞎了,你做法事,我們可不做,一起擺上桌子罷,我倒要瞧瞧,三猴子弄了些什麼孝敬他娘子,要是我沒見過的,看我饒了他!」
柳兒和丫頭們也不敢笑,感情了塵這是吃醋了。也趕上馮三爺倒霉,若柳兒不在了塵這里,也就無事了。
此時了塵的分例也拿了來,紅花和玉竹帶著丫頭們,一一擺上了桌子,倒弄了滿當當的一大桌。
了塵拿眼楮一瞧,其實馮三爺送來的一些吃食,也不過是素日柳兒喜歡的幾樣,豆皮包子、蔞蒿炒面筋、鮮蘑拌筍絲、桂花糖藕和蓴菜羹,另幾樣精致小巧的點心,顯然都是素的,看起來清爽悅目,都是听濤苑廚房現做的,顯然做的也是極其精心,卻也算不得什麼山珍海味。
了塵看著點點頭,「算他沒真糊涂了去,這些倒也使得。如今天熱,這些正好消渴解暑氣。」
兩人一時寂寞無言地用了飯,一桌子菜,也不過略動了幾筷子,撤下去散給下人們吃了。
柳兒不宜走動,索性跟了塵師傅喝了茶,說起家常來,「師傅看我前日晚間著人送來的畫如何?這幾個月沒見師傅,可有進益沒有呢。」自打成了親進了將軍府,成日跟馮三爺廝混,針線做的少了不必說,筆也動的不多,更不用提繡畫。這麼些年柳兒用功慣了的,如今總覺著心里不踏實。
那日馮三爺出門子,午時便下起雨來,柳兒隔窗往去,煙雨朦朧中,庭院井然,山石芭蕉庭樹,並開的正嬌艷的芙蓉花,勾起了久遠的記憶,想起大觀園的景致來。這一世那園子還沒得一看,想來應該是一樣的,遂來至書案前,拈筆舌忝墨,信手涂了一幅水墨山水,完了感覺尚可。所以臨來牟尼庵,拿送給了塵的名家字畫的時候,隨手放了進去,打算讓了塵給點評指點一二。
此時了塵聞言,略一思忖,點頭道,「你不說我倒忘了,其實你原本的功底就不錯,那一陣子也學的用心,又是有天分的。一直以來,因著我刻意要求,你也刻意逢迎,雖說技藝日漸進益,終究失了天然二字。你送來的那副山水畫,就很有些意思了,想來是無心之舉的緣故罷。凡畫山水,意在筆前。觀者先看氣象辨清濁定賓主,多則亂」
一時兩人講究起學問來,都勾起了興致,哪里記得時辰,不覺掌了燈,下人們換了幾回茶點,過了人定,眼看要三更天了,紅花玉竹等丫頭婆子們,早困的滴瀝當啷,不住點頭,可憐她們主子,早忘了她們。
砰砰砰!
忽地院門被敲的山響,有人在外喊,「三女乃女乃可在這里麼?三女乃女乃在麼?」
紅花一激靈,瞌睡蟲立馬沒了,推推身邊兀自盹睡的玉竹,「醒醒,似乎有人來找女乃女乃,你听听。」
「三女乃女乃在這里麼」
這回听真切了,紅花也顧不得叫玉竹,忙往里間走去,隔著碧紗窗就听見里面兩人說話的聲音,索性住了腳,轉身差點撞上身後跟著的玉竹,伸手點指玉竹額頭,嗔道,「你啊,趕緊醒醒神兒罷,且先進去伺候女乃女乃,我去外頭瞧瞧去,也不知看門的婆子怎的睡的這般死。」
了塵身邊伺候的人,不過幾個婆子,倒沒有年輕的丫頭。紅花剛出了房門,婆子已經打開院門,放了外面的人進來,自然也不是生人。
只見大女乃女乃身邊最得力的劉嬤嬤,臉色難看地疾步走了過來,一抬眼看見紅花,忙上前道,「三女乃女乃在這里罷?」
紅花點頭,「這麼晚李嬤嬤過來,可是出了什麼事了?」
劉嬤嬤壓低了聲音道,「趕緊知會三女乃女乃一聲,她那院子出事了,進去了男人」等李嬤嬤交代完,紅花早嚇得面無人色,就連劉婆子急忙離開,都忘記說句話兒,急慌慌地跑進房去,臉色煞白地一五一十把劉嬤嬤送的信兒告訴了自家主子。
柳兒听完,臉色也是十分難看,一時心頭掠過無數個念頭,終歸一點,這事兒抖落不明白,她就別活了!
「別急,且定定神兒,先想好對策,再不濟,還有你師傅我呢,在這廟里,誰想動你也得先過我這一關。且馮三也不是個糊涂的,自己立穩了,誰想拿捏你,也不易。」了塵輕輕拍拍柳兒的肩膀,溫言安撫道。
因著她語調從容,雲淡風輕的,柳兒奇異地靜下心來,慢慢在腦子里理著頭緒知道給她想事的功夫不多了,很快小李氏的人估計該來找她,到時候就難以善了了。
只如今,大女乃女乃身邊的婆子能先送了信兒過來,而她身邊的人一個沒來,尤其李嬤嬤,可不是簡單的,自己出不來,也沒指使個小丫頭過來,顯然她院里的下人都身不由己了自己這一次,怕是落入算計里,月兌身不易。
柳兒這邊同了塵分析因由,商議對策,她住的那禪房可熱鬧的很。
這事兒還得從最讓馮府人頭疼的二姑娘馮連說起。
話說這馮二姑娘,到了牟尼庵頭一日還好,新鮮了一陣子,四處逛逛,好不容易出回府,也算散了心。可這牟尼庵畢竟就那麼大,女眷還有忌諱,也不得隨意四處亂走,天又熱,所以到今日歇過午覺起來,她便覺著沒意思了,懨懨地懶怠動。
可即便如此,讓二姑娘感覺奇怪的是,她娘仍舊派了身邊的大丫頭隨心並兩個婆子,從今兒一大早,就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馮連和表姐蔣素雲都住小李氏院里,分別住著東西廂房。如今二姑娘去趟表姐房里,隨心帶著她身邊的幾個丫頭,也跟著,叫回去也不動,只嘴上敷衍兩句。便是表姐,也勸她少出來走動,橫豎明日就歸家了,有什麼不好的,且忍一忍罷這下子把二姑娘惹著了。
這都拿她當什麼了,她就這麼沒規矩!至于看賊似的麼!
二姑娘的火氣再也壓不住,回到自己房內,拿起桌上的茶碗,劈手向丫頭們扔了過去,看也不看地上的碎片,坐下冷冷地看著跪了一地不吭聲的丫頭們,「說罷,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誰也不吭聲兒,只磕頭求饒不起,把門口堵的嚴嚴實實。豈不知,這般看的二姑娘更火大,怎麼瞅著這幫下人怎麼透著股子怪異,仿佛她怎麼鬧騰都行,只別出門子就成!
後來實在鬧的不成樣子,房里能砸的都砸了,隨心又不比隨緣厲害,根本彈壓不住這位祖宗,最後到底支使小丫頭去請示太太,隨後小李氏派了身邊的隨緣過來。
隨緣可不比隨心好性兒,卻更得小李氏重用。來到二姑娘房中,隨緣小臉繃的死緊,語氣硬邦邦的道,「姑娘且安生些罷,這里不比家里,鬧的太不像了,傳出去姑娘名聲壞了不說,將軍府也跟著沒了體面。到時候帶累了太太和四爺挨老爺說,難道姑娘就能得了什麼好處不成?太太就姑娘一個女孩兒,只恨不得把天底下的好東西都給了你,姑娘但凡省些心,體諒太太一二,也是姑娘的孝心了。」
不冷不熱的一通譏諷,馮連兒到底安靜下來了。她也不傻,隨緣一個丫頭,自然不敢對她這麼說話,想來她娘也有些不高興了,著人敲打她呢。
可拿隨緣無法,拿自己的丫頭可多得是法子讓她們說實話。小玉被二姑娘叫到內室,背著人一通威逼利誘的恐嚇後,終于掏出點兒有用的東西。那就是,她娘打算今晚整治那楊柳兒,具體的,小玉也不甚了了。
一下子馮二姑娘就精神了,雙目灼灼,一掃之前的萎靡不振。自此消停了,老老實實地用了晚飯,看天黑的透透的了,假裝早早上了床睡覺,直到透過窗戶看她娘的正房熄了燈,這才悄悄起身,披上外衫衣裳,拿起一只簪子,隨意綰了頭發,悄悄叫了值夜的小玉,對外間的丫頭婆子只說要起夜,模黑往柳兒住的院落而去。
豈不知,她剛走了不一會兒,表姐蔣素雲派了小丫頭悄悄過來,想問問表妹睡了沒有。這一整天的,蔣素雲總有些心神不寧,或者說從來了牟尼庵她就沒踏實過。今兒越是逼近晚上越心頭突突地跳,經也看不進去,強自按捺著,才沒有在下人面前露了行跡。耐著性子又細細思量一回,這些人里面,別人都不須擔心,只表妹一個是不省心的,又是姨媽的心頭肉,她要是出點兒什麼事兒蔣素雲不敢想了,猛地站了起來,見自己身上的里衣,又坐了下來,吩咐丫頭青萍,「你悄悄地去瞧瞧,二妹妹睡下了沒有,別的不必多說。」
結果青萍很快回來說二姑娘出去沒回來,當時把蔣素雲嚇得臉色發青。一種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姨媽早上可千叮嚀萬囑咐的讓她看著表妹,若馮連有個好歹,她也不用活了!
可恨自己本想跟馮連睡一起,可今日給她鬧的,也沒了心情,唉,悔之晚矣!
如今表姑娘哪里還能坐得住,忙披了一件縠紗的斗篷,拿起一丈青綰了頭發,帶著兩個丫頭,也不敢提燈,更不敢聲張,抹黑往北,尋人去了。
蔣素雲剛模到柳兒院子外頭,忽地頸側一痛,軟倒下去而等她人中一痛再次醒來只恨不得昏死過去醒不過來算了。
可此時哪容得她做主,只見房間內燈火通明,站了一屋子的人,邊上還躺著一個男子,她姨媽小李氏跟瘋了似的,雙眼通紅扯著她的頭發,尖聲厲喝,「沒死就起來,你把連兒弄哪里去了?說!連兒缺了一根汗毛,你也別活了!快說!」
蔣素雲腦子一陣陣眩暈,迷迷糊糊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任憑小李氏打罵,哪里還有半分反應,竟如行尸走肉一般。
到底李婆子並劉氏等人清醒些,著人守住院門,里不出外不進。只劉氏偷偷著劉嬤嬤出去了一回,報了信給柳兒。
另又審問了跟著蔣素雲出來的兩個丫頭,她們也是被人敲暈過去扔到這屋內,只知道的不多,一嚇唬什麼都說了,卻也沒多大用處。至于二姑娘屋里的丫頭們,隨心是最先發覺姑娘不見,不敢隱瞞去小李氏那里報信的,此時已經雙頰紅腫,顯然已被掌摑。小玉跟著失蹤了,其他的只道姑娘出去如廁了,一問三不知,沒把小李氏恨死,如今不比家里,只叫婆子打了這些人一頓嘴巴泄憤。可到底不頂用,馮二姑娘蹤影兒不見,出去尋人的一撥撥回來,連根毛也沒找到,一個個縮在一邊不敢則聲。
而柳兒房里的下人,包括李嬤嬤在內,一個個渾身濕噠噠的,早被人用水潑醒,全都狼狽不堪地被捆著扔在一邊,竟無人搭理。當然,除了李嬤嬤,其余人等,不過是小丫頭和粗使婆子,得用的丫頭都沒在。最先想起問他們話的是劉氏,只一開口,大家只知柳兒去了了塵居士那里,其余一概不知。
「去,著人把楊柳兒那賤婢給我帶來!」
小李氏發作完了兩位姑娘身邊的人,終于想起正經事來,今兒這陣勢,本來為誰擺的,因著女兒失蹤,一慌神兒,她都忘了個干淨。此時才想起來,心里的火直竄上頭頂。也不過問柳兒這些丫頭婆子,咬著牙直接吩咐自己帶來的僕婦。
三更的梆子響起,此時已經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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