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氏身邊四個壯實的婆子,把了塵居士的院門敲的山響,隔著院牆都能看見院里透出的燈光,奈何就是沒人搭理她們。
看了眼前的院牆一眼,內中一個領頭的李福家的道,「要不爬進去罷,」如今太太氣的那麼個樣兒,空手回去,等著挨罰罷。
四個婆子要說力氣還是有一把的,身形粗蠢,爬高踩低誰也不吭身兒,掉下來不是玩的。
幾個正合計如何進去,邊上院牆拐彎處來了一伙人,正是明心師太帶著幾個徒弟,並幾個雜事婆子,打著燈籠過來了。
「你們是何人,半夜三更,大呼小叫的在了塵居士門前吵鬧,莫非是哪里來的歹人?來人,都給我捆起來,天亮送衙門去!」明心師太一看幾個婆子擼胳膊挽袖子的,個個面相蠻橫,立刻喝道,人卻站那里,穩當當的。
「唉,我們是哎哎」
哪里給她們說話的工夫,十來個手腳利索的婆子和尼姑,兩步上前,兩三個按住一個,抹肩頭都給捆上了,順便嘴里都給塞了抹布,再想喊都出不了聲兒。
明心擺手,幾人押著四個婆子走了。此時才上去叩門,「開開門,貧尼明心。」
很快門開了,一個婆子把明心接了進去,進入內室一看,了塵正和她那好徒弟楊柳兒喝茶吃點心,邊上丫頭伺候著,半點兒不見慌張害怕,氣的她指著了塵罵道,「我把你個沒心肝的,大半夜的把我叫起來,你倒好,穩如泰山,到底怎麼,好歹給我說個清楚,回頭有人尋我們庵里的麻煩,都算在你頭上!」
柳兒想起身給明心見禮讓座,被了塵按住,「別動,膝蓋不疼麼?」轉頭笑著對明心道,「老尼姑少擱我這里拿腔作調,橫豎你也睡不著,不如做點兒正經事,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麼,今晚上你一下子造了不知道幾級浮屠了。你且稍等片刻,自有人過來了局,不定多感激你呢,今年的香油錢,估模著明兒就能達到去年的數兒了。所以啊,您吶,消停的喝盞茶,略等一等罷。」
明心老尼沒別的毛病,行事正派經義也諳熟,唯有一點,愛財。但是牟尼庵修造的也不過一般,在京城寶剎林立之地,不過算是中等。蓋因廟里得的銀子,都積攢起來,暗地里在京畿和南面開了幾間義莊,每年需要的銀子可不在少數。
所以,明面上,明心愛財的名聲,算是落下了。只少數人心里明白,明心這名號,倒也名符其實。
明心自然不在意了塵拿著說事,聞言笑了笑,也不落座,只道,「你們心里有數就好,人我已經派出去了,廟里還有些事要囑咐囑咐。你們這般鬧騰,還要貧尼裝傻,著實為難我老人家了,只望兩位施主長存善念,廣結善緣。今年南邊估計又要有汛情了,額米豆腐。」
說著,空誦佛號,甩袖子雲淡風輕地去了。
看的柳兒直咋舌,這才算是得道高僧了罷?當真心懷蒼生,時刻不忘濟世,實存了出家人的慈悲心,更難得的是,實乃性情中人也。跟水月庵的淨虛、地藏庵的圓信,那等一心在紅塵富貴鄉里鑽營的出家人,不可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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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柳兒和了塵,在劉氏的婆子過來送信後,商議了好一會兒,一個必竟年紀大些見過世情,另一個也是千伶百俐的,最後終究拿定了兩個主意。
一是,柳兒決不能跟著回去!
別說什麼柳兒院里發生了大事,只要不是人命案,且不是柳兒小命攸關,都算不得大事。一旦回去,以柳兒如今的身份,讓人拿捏住了,勢單力孤的,眼前虧是吃定了。且,即便之後弄清楚了原委,這虧也白吃了,根本找補不回來。畢竟小李氏佔著婆婆的位份,你能拿她怎麼著?再說,吃點眼前虧還是好的,一旦有什麼髒水潑到柳兒身上,說清楚名聲也污了,還談什麼以後。
這是了塵最擔心的,所以叫丫頭們看住有些心浮氣躁的柳兒,沒讓動。紅花幾個也從開始的驚嚇,逐漸鎮定下來,听了塵說的在理,哪有不向著自家主子的,自然都勸說柳兒,等著馮三爺來救駕。
這便是第二個主意。派了兩個婆子去尋明心,一則叫明心過來幫襯一二,二則請明心派人去天齊廟找馮紫英馮三爺來救場,這才是最最要緊的!
所以,如今柳兒在了塵房內裝死,說啥不出去了。橫豎有了塵這個長輩,別說小李氏,就是馮老爺子來了,也沒奈何。
可這心里,到底是膈應的,真是,好好兒的,怎的攤上這等腌事呢?到底哪里鑽出來的男人呢?
把從家里出來到今晚所有的事情,都細細回想了兩回,雖說有些可疑的痕跡,可跟素日各人的性格行事大體一致,也沒什麼特別不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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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氏如今都快瘋了,女兒一直沒尋著,也不敢大張旗鼓地尋主持明心一起派人搜尋,畢竟一旦真出了什麼事兒,她女兒的名聲算是全完了。可不求教當家的,到底束手束腳的,心里越發暴躁,回頭看一屋子人都不吭聲,喝道,「都呆著作甚,還不出去繼續找!若二姑娘有個好歹,我要你們陪葬!」
又看見兩個兒媳婦,一個安撫表姑娘,一個面無表情不知想什麼,總覺著兩人心里都在看她笑話,脾氣更加壓不住,冷颼颼地道,「去捉楊柳兒那賤、人的婆子怎的還沒回來,你們兩個也別閑著,帶人去瞧瞧,不信還請不動她這尊大佛了,哼!」
劉氏張氏二話不說,帶著人迅速退去,至于是逮人還是做別的,就不好說了。
如今明眼的哪個看不出不對勁兒來。
屋子里的人去了個七七八八,除了小李氏身邊心月復丫頭隨緣,並幾個噤若寒蟬的小丫頭侍立,一時倒也冷清下來。小李氏強自按捺下心里的焦躁,瞥了一眼外甥女,仍舊一副木呆呆的痴傻樣兒,厭惡地別開眼,不經意瞄見榻前躺地上仍舊昏迷捆著的野男人,本一晃而過,忽地又轉回目光,定楮一瞧,立刻愣住了!
居然是個陌生人!
「隨隨緣,你且去看看,這這野男人是哪個?」似乎一切都月兌離了掌控,小李氏心底的恐懼慢慢涌上來,攫住了她的心。
隨緣早看見了,只不敢點破,如今太太可不禁打擊了,這事鬧的全都不對。只得上前,裝作瞅了兩眼,回到李氏跟前,低聲道,「太太,這人不是王家三公子」屋子里也沒外人,倒也不怕人听見。
小李氏本站著的身子,頹然坐了下來,喃喃地道,「這到底怎麼了,到底哪里出了岔子」雖說不上多喜歡這個遠房表外甥女,可到底沒想過要毀她的清譽,眼下這般,可怎生是好?
小李氏滿心的不安,只覺嗓子眼兒都堵得慌。
只如今事情鬧了出來,再不敢輕易節外生枝,除了等,還是等。只要女兒平安無事,其余的都可緩緩,便是放過楊氏那狐媚子,也不是不能。
隨緣看了屋里人一眼,眼楮轉了轉,低下頭附耳道,「太太,如今事情已經這般了,說不得待會兒帶回來,推到身上就完了,一口咬定了封了口,表姑娘也無事,尋了我們姑娘回來」
小李氏听的直咬牙,點點頭,眼里淬毒,輕輕冷笑一聲,心神倒是定了下來,一心開始籌謀後面的事情,仿佛剛剛根本不曾一時心軟。
這回出去的幾撥人,快半個時辰過去,一個也沒回來,隨緣出去看了好幾回,每次都是失望而回,就在小李氏急的快安奈不住的時候,外頭腳步聲響,婆子的聲音有些抖索地響起,「三三爺來了,太太在里面呢。」
卻是馮紫英,著一身石青的常服,一陣風似的刮了進來,頭上沒戴冠,只一支雲頭青玉簪挽發,面沉似水。
馮三爺立在屋子當地,掃了一眼室內,屋內情形看的一清二楚,了然于心,方給小李氏見了禮,淡淡地道,「見過太太,不知這深更半夜的,太太這般大的陣仗,所為何事?我家娘子呢,怎的不見在太太跟前伺候?這些丫頭婆子,可是犯了什麼事?」剛表姑娘蔣素雲被挪進內室去了,著兩個丫頭看著,怕她想不開。只馮三爺眼楮掃過,內室里隱隱有人,大約心里也有數,只故作不知。
小李氏今晚受驚太過,一時怔怔的,有些反應不過來。倒是隨緣機靈,忙接口道,「回三爺,三女乃女乃不知去了何處,太太晚間听到有人稟告,說三女乃女乃這里似乎有些不對。太太不放心,想著三女乃女乃年輕,可能有些規矩不太懂得,遇事驚慌失措也是有的,就過來看一看,結果」說著,眼神兒溜向地上的男人,盡在不言中。
「哼!好一個心懷叵測的賤婢!當著爺的面,就敢誣陷主子!何其歹毒,來人,掌嘴!」
「是!」門外倏地進來個人,迅速來到隨緣跟前, 里啪啦的掌摑聲不絕于耳,足扇了十來下,方停手,回到馮三爺身後侍立,沒事人似的。
整個行動干淨利索,等小李氏反應過來,隨緣嘴角溢血,臉腫的跟豬頭似的,牙齒松動,話都說不清白了。
「三爺這是做什麼,可是我這個做後娘的哪里做的不好,當面打臉來了?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長輩!」小李氏終于回魂兒,氣的手腳發抖,疾言厲色地喝道,到底透著色厲內荏。
馮紫英不為所動,不咸不淡地,「太太不必動氣,事情總有個緣故,一會自然給太太個交代。只這些奴才,素日得了幾分體面,黑了心肝眼里沒人,忘了本,太太心慈,我不過替太太略施薄懲。」說完語氣一變,涼颼颼地吩咐,「去把你們女乃女乃接回來,還有兩位嫂子。使人看住院門,還有太太的院子,把跟來的下人全都叫來,所有地方只許進不許出!」
「是。」身後的小廝步景答應一聲,出去安排去了。
柳兒那里是步景親自去的,劉氏和張氏都在,倒是省了步景的事了。有了塵在,又有兩位嫂子,如今也說不得避諱,直接叫步景進堂屋回話。
「三爺叫小的接女乃女乃回去,女乃女乃只管放心,三爺來了,定然無事。」步景躬身垂手回道。
柳兒長出了一口氣,這顆心總算放到肚子里去了。起來覺著身上有些發軟,膝蓋倒是不怎麼疼了。紅花玉竹扶著,並兩個嫂子還有了塵,都帶著下人,一時浩浩蕩蕩的,直奔柳兒的小院兒而去。
能做主拿主意的來了,大家都松了口氣。尤其劉氏和張氏,本就不關她們的事,沒的鬧不好惹的一身腥。若柳兒吃了虧,她們也落不著好去。
更要緊的是,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準備不足,如今跟來的下人,似乎素日里跟正房更親近一些,外院的家丁想來也是如此,劉氏心里比誰都清楚,原本根本沒留意此事。
此時柳兒的院子,庭中烏鴉鴉靜悄悄地跪了一地人,男東女西。西側是丫頭婆子媳婦子,除了尋人的那些個,還有原本小李氏院子里留守的,包括二姑娘和表姑娘身邊,甚至劉氏張氏身邊的,都來了。東側則是面色煞白的大管家劉忠,身邊跪了一地隨同前來的進香的家丁小廝,從外頭趕車的到里面跑腿的小子,內里甚至還有李氏的陪房李福,如今算是都齊全了。
兩個精悍的小廝守著院門,小小院落,鐵桶一般。
柳兒等人一進院,看見這陣勢,大夏天的,都不禁身上一寒。快步走進房中,馮三爺正坐在臉色發青的小李氏下首,穩穩當當清清靜靜地,端著柳兒素日喜歡的那只青瓷刻花茶碗,旁若無人地品茶,似乎房內就他一個似的。
抬眼看見柳兒進來,放下茶碗,笑了笑,招手道,「過來,可是嚇壞了,我不是來了麼,別怕。」
本來柳兒挺鎮定的,一听這話,登時淚落如雨。仿佛幾世的委屈,一下子爆發出來,心頭又酸又痛又熱,又有某種情愫漫溢出來,胸中脹的滿滿都是,從眼中紛紛落下來。
心中眼中,似乎只有眼前這一個人,可以安心依靠,給她遮風擋雨。
馮三爺本意是安撫,哪想到不小心開了泄洪的閘門,一下子慌了,哪里還坐的住,忙起身拉住柳兒,一模身上也沒個帕子,少不得舉起袖子,笨拙地蹭著擦擦,口中道,「這是怎麼說的,哭什麼呢,什麼大不了的。坐下喝口茶定定神兒,看相公把事情弄清楚了,咱們就家去。我就說麼,好好的折騰個什麼勁兒,外頭壞人多,以後沒我陪著,別出來晃了。」
被他這麼輕描淡寫的插科打諢,柳兒哪里還忍得住,撲哧笑了出來,眼里含著淚,嗔道,「討厭,嫂子都看著呢,你快做正經事兒罷。到底怎麼了,我還糊涂著呢,忒嚇人了。」
若不是如今場合不對,張氏還真想打趣兒幾句,可惜如今風雨欲來,誰也沒了好心情,不過說句場面話,紛紛落座,等著馮三爺這個能做主的爺們當堂理事。
可還沒坐穩,內室沖出一人來,噗通一聲跪倒馮三爺跟前,嘶聲涕泣道,「表哥給雲兒做主,雲兒是冤枉的,表哥嗚嗚雲兒根本不知發生了何事,有人陷害雲兒」
一時屋內只聞地上表姑娘的嗚咽聲,本來她出來是就只外頭披了件薄斗篷,里面衣裳隨意了些。如今一番磋磨驚懼,更是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斗篷早不知掉哪里了,一身素白色衣裳,夜里冷不丁見了,跟鬼似的。
馮三爺沒動,皺了皺眉頭,看了一眼隨後跟出來的兩個丫鬟,「還不扶你們姑娘起來,像什麼樣子。若真冤枉,自會給你個公道,也不必等多久,不過喝盞茶的工夫。只若是有人包藏禍心興風作浪圖謀不軌,那他就打錯了主意,將軍府容不得這等心思惡毒之人。」
說到最後幾個字,馮三爺語氣冷的帶著冰碴子,蔣素雲不自覺的打了個寒噤,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畢竟心虛,幾乎不敢抬頭看馮三爺的臉色。自打出事倒現在,沒人寬慰她一句。因受了驚嚇又有些委屈,口中不由自主地嗚嗚咽咽,臉上涕淚交錯,被倆個丫頭拽著按到椅子上都沒回過神兒。
同樣是哭泣,跟剛剛柳兒一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一個哭的狼狽不堪無人憐惜,一個哭的梨花帶雨含羞帶怯,一看就是高興的。
蔣素雲心底更是一片茫然,想著,表哥原本不是這樣冷酷無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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