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墓地的時候已經臨近傍晚,過于通紅的余輝在眾多遺像上留下的不是生動而是恐怖,就仿佛他們又經歷了一次鮮血的犀利。而她就靜靜地站在這片詭異中,不算出眾的外表卻顯得格外死寂,看不出表情,更看不出內心的想法,似乎她是從某個灰色的石板底下艱難地爬行出來的。
「你好。」強心掃去心里莫名的興趣,盡量平靜地和她說到。
「你就是那個張作家吧。」
「是的,你叫我過來就代表願意和我聊聊了吧。」
「除此之外還能有別的目的嗎?」
「那咱們在附近找個地方坐下來聊吧。」
「不必了,就在這里吧。」
「可是天馬上就要黑了,這個地方未免有些陰森。」
「沒關系,他也在這里呢,萬一真遇見鬼怪僵尸之類的,他會出來保護咱們的,以他的能力,在另一個世界也已混的風生水起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定義她的這種想法,是一種對他盲目的信任?還是因為她已經被某種性感裝填的容不下恐懼的存在?或者是因為他正幻想著他陪在身邊?
「好吧,那現在我可以開始問了嗎?」
「當然,問什麼都可以,我會如實回答的。」
「你現在站在他分錢,有感覺到後悔和遺憾嗎?」
「不愧是當作家的,上來就是這麼有針對性的問題。他以前說過一句話︰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亦或未來。我都只邁一步。他的這話想要表達什麼我不知道,但用在我身上就可以理解成。從相遇到分開,再到如今分處兩世。我都沒有一絲的後悔和遺憾。不是不想擁有這種情感,而是我不配擁有。你下一個問題肯定會問我為什麼不配,索性我一次性告訴你吧,因為我比他打了四歲半,而且離過一次婚,像我這樣的女人如何能走進他的世界里?」
「可我覺得他並不在意這些。」
「不僅僅是你覺得,他之前很明確地告訴過我,他想要擁有的是我的以後。我的朋友也曾經說過他從來沒有在意過我的過去發生了些什麼,只在意我曾經受到的傷害。他也是如此做的。每天都在努力幫我愈合著傷口,幫我找到新的愛情觀。可惜,我對婚姻、愛情的那份不信任太過龐大了,根本不是他能力範圍之內的事情,也或許是我根本沒有讓他進到我心里最隱秘的地方。」
「那你對他動過情嗎?」
「我也不知道,說沒有動過是在自欺欺人,說動過又好像在欺騙他陪在我身邊的那段時光。」
「不,你知道,從你來到他墓前的那一刻就十分清楚了自己的真實情感。」
「厲害啊厲害。看來我連一句模糊的回答都不能說出口,他找你幫忙些自傳,也是因為這份敏銳吧?」
「這你應該問他,我只是遵循自己的直覺而已。」
「直覺……這想東西可不一定永遠是正確的。就像我的直覺一直在告訴我他不是我這輩子最合適的另一半,于是我就沒有讓自己闖入他的世界,最後就成了現在這種狀況。他在地下懷著無奈默默地看著我,我在地上捧著姍姍來遲的愛戀靜靜地注視著他。他離開店里以後我思考了很長時間。始終拿不準他在我心里的位置,甚至努力驅趕著他在我腦海中的影子。卻發現所有舉措都只是讓我更加珍惜遠在天邊的他。前不久,我得知他離世的消息後在家呆坐了很長時間,就好像一個在空中飄舞的風箏沒有了拉扯的線,永遠也無法降落。今天我一大早來到這里,為他清洗了墓碑,看到他溫柔的笑臉後我明白了,早在幾年前我的心里就已經無他不在了,雖然沒有觸踫到我的私密,卻佔據了所有的柔軟,我試圖用身體摟住墓碑,用心跳傳達我對他的情感,結果反而被現實冰凍了,呼吸也愈發困難起來,唯獨眼淚,小氣的一滴也不下落。」
「大概它們是想讓你以最美的面貌站在這里吧。」
「那它們要失望了,現在的我是最丑陋的。和他在一個地方的時候我不相信愛情,現在我相信了卻不會再擁有,因為他已經把我的心也一同埋葬了,這樣也好,等我下去的時候很容易就能找到他了,但願到那時,他沒有被哪個女妖精給勾引走。」
「應該不會,他身上的某種氣質很有避邪的功效。」
「呵呵,那就好。你也差不多該問有關他的事情了吧,我可沒拜托你寫什麼文章。」
「也是,那就說說你對他的第一印象吧。」
「老師、風趣、有活力、有上進心、有責任心,而且長得蠻帥的。」
「有夠概括的,能不能仔細說說?」
「好吧。我原來在那個地方上過幾年班,加上和經歷有點親戚關系,所以在缺人的時候被要求回去幫幾天忙,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只是單純地覺得他蠻帥的,絕對稱得上是店里的標志性人物。後來開始上班,我又發現他特別勤勞,所有活都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完美完成,點單出錯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到了後來我是吧台指導,他則是每個崗位的總指導,不得不佩服啊。我真正開始和他說話還是因為有一次他找我有事,剛叫我名字就滿臉通紅,那副可愛樣讓我有股調戲他的沖動,還好被我控制了,之後我們便成了好朋友,他總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讓我笑出來,還能排解掉我心頭的壓抑。時間長了,我去哪都會邀請上他,狂街、唱歌、吃飯等等,不過早知道會有今天這種結局,當初就不那樣做了。」
「你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喜歡上你的嗎?」
「完全不知道,他掩飾的很好。不光是我,恐怕店里所有人都不知道。也不會想到。」
「他第一次向你表白是什麼時候?」
「是在一次員工聚會上,大概他是因為酒後壯膽了。發短信向我表的白,當時我很震驚,一是沒想到他會對我這個年齡差許多的大姐姐表白,二是發現自己居然有點竊喜,三是我發現自己竟然從未把他當一個弟弟看待。不過那次我還是很直接甚至有些傷人地拒絕了他,也和他說了我有不好的經歷,但他一點沒有在意,還丟下一句‘我會讓你接受我的’,讓我害怕了許久。倒不是害怕自己又會重新歷經一邊不開心的事情,而是害怕會把他傷的更深。」
「他是如何一點一點解開你的心結的?」
「用溫暖,一直未變的關懷。我喜歡吃糖和巧克力,他就時常買給我,每當我看見更衣室他偷偷放在我櫃里的零食,就感覺特別幸福。在我下班後趴在角落睡覺時,他會把自己的便裝披在我身上,老實說,他的衣服真的很暖和。我總會把它緊緊地裹在身上,然後安然入睡。在我難受的時候,他又會叮囑我按時吃藥,不要吃一些刺激的食物。我不喜歡聞煙味。所以只要當著我的面,他就不會吸,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給的。
除了數不盡的細節外。還有三件事讓我尤為感動。第一件是工作上的,我升為主管後許多事情都處理不好。包括如何管理員工、安排工作,多虧了他在我背後輔助。才讓我漸漸找到了適合的方法,那會兒他可以說一天接一天地上通班,不要加班費,也沒喊過累,我讓他適當休息一下,他卻總說做完之後就休息,結果就是一件接一件的事情相繼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二件是我生日的時候,他當著許多員工的面送了我一個好大的布絨玩具和一束很漂亮的玫瑰花,花沒過多久就凋零了,當那只布絨狗卻成了我每天晚上睡覺時最好的同伴。他一定是知道我對一個人睡覺時常會覺得害怕,所以才讓它來哄我入睡的。
第三件是在那年十二月的時候,我看上了一個旅行箱,但是好貴的,我一直都沒狠下心去買,最後是他偷偷買來送給我的,還在箱里送給了我一句話‘以後無論去哪,都別忘了它’,後來我問他何必買這麼貴重的東西,他的回答讓我差點解除掉所有的防線,‘因為你喜歡’,很簡單的理由,卻寄托了很深的情義。一直到現在,只要我出遠門,那個箱子必定回事我最要好的伙伴。」
「照你這麼說,你夢應該是順理成章的走到一起才對,為什麼結果卻截然相反?因為你發現了他的什麼缺點?」
「其實我有想過答應他,但是他身邊女性實在太多了,店里的員工、許多客人,還有附近認識的,每天待在他身邊的人個個都比我年輕、漂亮,也沒有品嘗過婚姻的失敗,我根本就沒有可以自豪的地方,還因為我的緣故讓他錯過了不少好女孩。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認為他年齡太小,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什麼是一生的陪伴,盡管他對我真的很好,但總感覺那是對付小女孩的手段,我需要的不僅僅是那些,而是更加的平靜、長久。
不過就是因為我一直以來的猶豫,才給他帶去了更多的傷害,我真的不夠堅決,答應或者不答應都可以,我卻選擇了折磨人的若即若離,導致他慢慢沉迷于酒精之中,每次看見他不顧身體地猛喝,我都十分傷心,想要過去抱住他、制止他,卻總感覺我是在為自己的過錯增添無用的寬慰。有一次他酒後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是這麼說的‘你為什麼就是不接受我?我哪里不成熟你說出來我改,只要你不要再對我模模糊糊,真的好難受。當我求你,要不抱住我,要不狠狠地將我撕碎,千萬不要重復著撕碎和粘合’。當時听完我就哭了,他真的一點錯都沒有,而且絕對是真心,更加該說我是一個小偷,借助他的縱容放肆地盜取他的一切。」
「我不覺得你是個小偷,是他把自己的一切送給你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談何錯與對?」
「那你說說我們誰是打的那個,誰是挨的那個?」
「這……」
「他是挨的那個毋庸置疑。但同時也是打的那個,我只是一個從中獲利的陰險小人。」
「我不知道該怎麼否定你。但這一定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他?從來都不讓我說自己哪里哪里不好,更不讓我虐待自己,所以我就只有現在這個機會才能諷刺自己,他就算听到了也無能為力。」
「你最好還是不要這麼說,我一直覺得他那個人蠻神秘的,萬一來個詐尸你們都經受不起。」
「我還希望他從下面爬出來呢,我就能狠狠地揍他一頓,讓他扔下我一個人不管!好了,你還是繼續問吧。」
「嗯。有什麼事情讓你覺得特別後悔?」
「果然問到這個問題了麼。那年十二月初的時候。因為我越發冷淡的態度,他心情低落到一個很嚴重的程度。有一次他在吧台洗杯子,不知怎麼把手劃破了,當時血流的非常恐怖,他卻不停地笑著,似乎得到了釋放一樣,那時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感覺真爽’。後來他去醫院縫了十幾針,我不僅沒有關心過他,還沒有替他說過一句好話。在經歷的施壓之下,他在完全沒有養好的情況下又繼續到店里上班,還盡讓他干了一些重活,大概他的那根手指一只都帶著後遺癥吧。
另外一件就是他的生日。當時我身體極其不舒服,就請了長假回了老家,也就沒能參加上他的生日派對。在許多人眼里這並不是我刻意為之的。但他們不知道,在那天我沒有和他說過一句生日快樂。連他的電話我都沒有接。後來听我朋友說,他舉著電話在街道上站了許久。回來後就瘋狂地喝酒、玩鬧,不是為了慶祝,而是為了宣泄、為了掩飾。
如果我抓住這兩次中的任意一次,或許我們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他不會讓自己的心徹底死寂,我也不會再一直逃避自己的情感。可惜錯過了就是錯過了,無論怎麼回想怎麼掙扎,都離不開洶涌的漩渦。」
「唉……還是跳過這個問題的繼續探討吧。他是為什麼離開的?離開時和你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
「寒假剛過,店里的短期工就都走了,許多員工也都相繼辭職,整個店里前廳、後廚加起來也就幾個人,而他則是最忙碌的那個,前廳忙不過來,他就一個人充當三個人的角色,後廚忙不過來,他又會戴上廚師帽。那幾個月他平均每天要加三到四小時的班,主要還是為了不讓我一個人盯著,偶爾休息也從未離開過店里,只要我忙不過來,他就會立刻出現在我身邊。
可惜當時我們的分店經理實在不負責任,什麼都不會做不說,還盡給我們增加工作負擔,他正好就是被賦予最多工作的人。于是,他爆發了,對客人溫文爾雅的態度沒有了,嚴格要求自己的信條沒有了,雖然還是會將工作完成下來,但已沒有了領班的樣子,沒過多久他便呈遞了辭職信,所有人的勸阻都沒作用。總經理曾讓我出面挽留他,大概是覺得我的話能成為他堅持下去的動力,我拒絕了,他從受傷復出以後就一直進行著非人的工作,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供他消耗,我也不想在看到他因為我受到更多的傷害。
他走的時候給我賣了一箱女乃和一大袋糖果,還留下了一個本子,他在給我這些東西的時候帶著最為和煦的笑容,可能是想告訴我沒有他在也要照顧好我自己吧。」
「你覺得其中最為珍貴的是什麼?」
「他在本子最後寫下的一句話︰我會永遠等你。」
「那他做到了嗎?」
「我不知道,因為他離開之後我也很快辭職了,並切斷了和他的一切聯系,不過我想他應該做到了。關于這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啊。」
「理論上是這樣,事實上他什麼也沒有告訴我。」
「看來又是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謎團啊。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最後一個問題,你現在最想對他說的話是什麼?」
「一點都沒有放過我的意思啊,也罷,就告訴你和他好了。曾經我錯過了你的愛,如果許久以後你還願意將它送給我,我會回報更多的愛。」
她說完這句話後,寧靜的夜忽然刮起了一陣風,不陰森、不恐怖,有的只是舒服以及道不明的溫柔,這肯定是他的回答,不過我讀不出來,因為並不屬于我。
「你是對的,選擇在這里聊天真的再合適不過了,他就在咱們身邊。」
「才發現啊,他打一開始就拉著我的手呢!」
「是他一直沒讓我發現才對吧。來這之前他的兄弟告訴我千萬不要拿出他曾經寫下的文章,怕你經受不了打擊,現在看來你完全可以承受,想知道嗎?」
「不想。過去的早就不重要了,親身經歷過又怎麼會對那些文章再產生什麼感覺?就和現在他拉著我的手一樣,從相遇、相知到相別、相約,每一段他都用自己的舉動傳遞給我了,還有比這更珍貴的嗎?」
「也是,那你對我有什麼要求嗎?」
「沒有,你的文章是真實的固然很好,就算是虛假的也無所謂,我心里存著的是真實並且永恆的就足夠了。」
……
之後我們在他的墓前靜靜地站了很久,她耳邊有沒有什麼聲音我不知道,只是我的耳邊一直回響著一句「謝謝」。
到了這個時候我沒有任何話可以再說了,他們能容忍我這個旁觀者的存在就已經是對我最大的認可了,繼續挖掘下去,會讓他們之間的情感失去應有的朦朧感,也會讓我逐漸厭惡自己。
我知道這一段文章又是我無法插足的地方,能將對話完整記錄下來就代表我已經超水平發揮了。之前寫《葬?墮落》的時候,是沒有加以修飾的必要,而這一次,我則是走在了一條完全錯誤的道路上。
他們並沒有我想象的那般遙遠,只是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們中間佇立了一堵牆,現在牆已經塌了,雖然一邊是真實的她,一邊是虛幻的他,但他們的心卻是永遠纏在了一起。也許我真的應該相信有輪回的存在,至少從他們眼中我可以看到幽暗的通道彼端,是一片祥和明媚的景色。
如果讓我對《葬?遙遠》加以解釋的話,此時的我會如此回答︰
為了擁抱未來的咫尺,他把曾經的遙遠葬在了天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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